有靈 第10節
“我?有靈,白有靈?!蔽掖?。 “白有靈,”上人又點點頭,“在村里休息休息,早日回山吧,小姑娘的,這玄師不好做,以后莫摻和了?!?/br> ……瞧不起誰呢! 我剛要嗆他一句,冷不丁妖風大起,那百足居然又立了起來。 “列陣!”上人面色大變,“別叫它走了,殺了它!” 幾個道人同時踩起步法,我卻只聽得身后一個孩童的喊聲:“別傷我娘!” 是顏兒的聲音。她不知何時跑到了家門外,她奶奶正死命拖著她。 “別傷我娘!”顏兒再喊。 這里哪有她娘親?我心下納悶,仔細朝百足看過去,忽覺得不對,那黑煙翻滾掙扎中,仿佛有個人的影子? “住手!”我顧不得許多,扔下九枝沖上去,“先別殺它!” “回來!”上人剛站定身子,沒料到我的舉動,要阻攔已來不及。 他手上一遲疑,法印未能成形,百足捉到這個空隙,一扭身掙開法印,直向南邊的山里躥去。 上人急得跺腳,但趕不上我。他不下令,其他道人也愣在原地。我不知哪來的力氣,追著百足就跑,九枝緊緊跟在我后面。 “你做什么!”上人高聲道。 我頭也不回?!澳銈儎e管!我帶它回來!” 五 這山比我想得崎嶇。那百足又不挑好路走,出村沒多遠就鉆進了林子,我追得磕磕絆絆,臉上也劃了不少傷口。 好在天色已亮,我緊趕慢趕,還不至于被它甩開。 一直跑出去一里多地,百足帶著我跑上了一個荒禿禿的山頭,我起初還想怎么整座山偏這里如此荒涼,仔細一看原來坐落著一片墳地。 這應當就是山下村子的墳了,只是似乎有日子沒人打理,一個個墳頭上生滿荒草。 百足竄進這片墳,也沒停下,一扭身消失在墳地邊的山坡后。 我急追上去,發現那邊居然有個簡陋的草屋。百足殘余的妖氣就沉入在這破屋中。 “老天爺爺啊,”翠玉在我懷里一說話,我才想起來我兜里還揣著只黃鼠狼,“這荒郊野嶺的,還挨著墳,誰這么大膽子住這兒??? “你之前見過這屋么?”我問她。 “沒見過,我好歹也是個小仙,沒事兒跑別人墳地干什么?” 小仙小仙,你這么厲害你倒是從我懷里出來啊。 我懶得再理她,慢慢走近草屋,先捏了鎮邪的符在手上,才推開門。 一陣塵土飄起,正對著我是一張木床,床邊背對著我,坐著一個人。 這人一時看不出男女,瘦得厲害,一件破袍子裹住全身,連頭都遮著。 我碰碰九枝。他心領神會,手指生出長長的枝條,把袍子一下掀起來。 翠玉在我懷中發出一聲驚呼。我也嚇了一跳。 那袍子下面,赫然露出一副白骨。 受到震動,白骨孔隙里又鉆出數不清的小蜈蚣,竟是把這尸骨當成了巢,占滿了全身。 可算是知道妖怪是打哪兒來的了。 我強忍著渾身的不適,拿生墨筆揮了一道,蜈蚣密密麻麻爬出來,爭相逃出尸骨,又爬出草屋,那白骨失了支撐,向側旁一倒,歪在木床上。 這時我才敢靠近前,將手摸上白骨頭顱。 一股強大的怨念自我手心傳過來,這怨念比潞城許家那次還要兇狠許多,我一下險些沒站住。 不過我認出來了,這是位女子??次堇锏哪?,她在生時該當是在這里住過個把月,但不知是何時死的。 翠玉冒出頭看了一眼,又趕緊躲了回去?!皠e給我看這個!別給我看這個!”她喊,“這是誰???怎么成這樣了?” “是蜈蚣吃的?!蔽艺f。 “胡說,蜈蚣哪里會吃人?” “尋常蜈蚣不會,”我又說,“但化了妖……” 沒待我說完,屋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我回身,剛好看到那個元卿上人帶著幾個道人杵在門口。 看到屋內情形,他們也駭住了。連上人都有些驚疑,但他沒問什么,少頃就鎮定下來。 “先把這白骨抬出去吧?!彼麑蛇吶苏f。 幾位道人小心地把白骨抬出草屋,輕放在荒地上。這時間,有幾個村人也從山下趕了過來,其中還有那位大娘。 她原本落在最后面,看見那副白骨,忽然像生了百分力氣,跌跌撞撞直沖向前,離我們還有幾步,又頓住了,張張嘴卻說不出話,手抖得厲害。 “這是……這是……”她喃喃道。 “大娘,”我定定神,和她說,“這人……你認識的?!?/br> 大娘撲通跪倒,淚剛涌出,口里先哭喊出聲:“我苦命的兒媳??!娘對不住你啊……” “兒媳?”幾個道人愣了。 上來的村人也愣了?!巴跏?,你說啥,你兒媳不是早沒了?”一個鬢角發白的男子問。 大娘嚎哭著說不出話。我嘆口氣,在她面前蹲下,扶住她身子。 “大娘,你兒媳沒有投河,對不對?” 一句問話又激起周圍村人的驚異。細碎的交頭接耳聲中,大娘抹著淚,話說得斷斷續續:“我沒想到啊……我還當在這山上,她能活命……” “你慢慢說,”我安撫她,“我想,她本該投河,但躲上的山,是么?” 大娘又一聲悲泣?!拔覂阂呀浽诒边厬鹚懒?,”她說,“哪有她也得跟著走的理呀……顏兒又那么小,怎么能再沒了娘……” “這是什么意思?”我聽得不明不白,“夫君走了,她為何就要走?” 我抬眼看看那些村人,卻無人答我。 還是元卿上人給了我回話?!按说赜袀€舊俗,”他說,“丈夫故去,為妻子的也要殉命,以誓……守貞?!?/br> “只是我沒想到,這里還留著這道舊俗?!彼逯樀?。 我心口仿若被什么砸中了,一時提不上氣。守貞?就是為了這么件事? “你們瘋了吧!”翠玉也不顧被人識破的危險了,直接喊了出聲,“家里男人死了,妻子就得跟著尋死?這是什么道理??!” 村人都不作聲。大娘還在一邊慟哭一邊說話,但她不說,我也大概明了事情原委。 按照這不知所謂的舊俗,顏兒的娘親本是要死的,可她舍不下孩子,大娘也不忍心,該是兩個人合計了一個法子,教這女子躲入山上,對村里只說她已經投了河。 顏兒娘親簡單搭了個草屋,這樣住著,想說墳地少有人來,可躲一陣子。大娘每隔幾日,就佯裝上山拾柴火,給她送些吃穿用度。 二人打算,等村里把這事淡忘掉,大娘再找個由頭帶上顏兒,三人一起離開這村子,另尋個地方去。 可沒想到這些年,村里青壯大都被抽丁去軍役,墳地久無人打理,早遍布毒蟲,顏兒娘親不曾防備,竟被毒蟲咬了。 毒性發作,她沒有力氣下山,又無藥可用,就這樣飽受折磨。而未到上山送東西的日子,大娘也不知她的遭遇,還當她仍舊在山上好好躲著。 臨終前,蟲毒讓顏兒娘親周身奇寒難耐,只能用袍子裹身,縮在床角,便是為什么我進門時,看到的她是那副姿勢。 一面是被苦寒和劇痛輪番侵襲、孤苦伶仃地等死,一面是對孩子的記掛,一面是對被迫躲在山上的仇恨,幾種復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使她化出了極深的怨念。 這怨念被草屋四周的蜈蚣吸納,又引來更多蜈蚣,她的尸骨、魂魄終和蜈蚣化為一體,蜈蚣成了妖,她成了妖體內的一部分。 是以那百足那么兇悍,連酉星仙君都應付不了。 仙君可降妖,卻除不掉這枉死之人的恨意。 百足試圖襲進村子,除了要對村人復仇,該也是,想最后再看孩子一眼吧……難怪顏兒說那是她娘親,孩子總是可以看出來的。 “王氏,你糊涂??!”大娘說完來龍去脈,村人里有個看上去念過點書的長者發話了,“祖宗傳下來的習俗,村里代代如此,女子一死為亡夫守貞,天經地義,你怎可把她私藏起來?” “就是,”另一個村人幫腔,“你們這么干,村子要遭殃吶!” “老婆子管你們遭不遭殃!”大娘白發散亂,眼里冒出鋒芒,“我就知道她是我孫女的娘親!她是個大活人!她憑什么不能活著!”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死死盯著對面那幾個村人,仿佛在看一只只吃人的野獸。 只為守貞,便可稀松平常地任一個女子去死,他們如何說得出?又如何做得出? “九枝,”我拍拍土,站起身,目光看向地上放著的白骨,“你還有力氣么?” 九枝點頭。 “那你幫我一起,把顏兒娘親葬了吧?!?/br> 言罷我又扶起大娘?!按竽?,你兒子的墳是哪個?我把你兒媳同他葬在一起?!?/br> “那怎么行!”有村人要阻攔我,“她兒媳壞了規矩,不能埋進祖墳!” “對!她許是就因為壞了規矩才得的報應,這惡鬼污了風水可怎么辦?” “閉上嘴!”我怒喝一聲。 “這事我今天還就做定了,誰要攔我,上來試試!” 當然沒有人敢真的攔我。我冷笑兩下,和九枝一同抬起顏兒娘親的尸骨。大娘擦干眼淚,過來一遍遍撫著她兒媳殘存的身子。 “把她葬下,大娘跟我們一起走吧?!蔽覍Υ竽镎f。 我知道,她和顏兒在村里很難待得住了,我們一走,村里人怕不知怎么欺負她們。 大娘卻搖搖頭?!按竽锢狭?,跟不上你們兩個娃娃了……你們真有心,就帶顏兒走吧,這孩子乖巧,大娘也不求你們什么,能給她口飯吃就行……” “孩子隨我走吧?!痹渖先艘恢辈话l一語,此時忽然說道。 “跟你走?”我一愣。 “那孩子我方才見過,有些道根,”上人說,“我會差人將她送到宣陽城北的靈霄宮去,那是個坤道觀,道姑們都很和善,養個女孩當無大礙?!?/br> 他頓一頓,又道:“大娘也一道去吧,別和孩子分開了,若是覺得閑著無事,在齋堂里幫著做做飯也便是了?!?/br> 沒想到短短時間,他想得如此周全。 “那就有勞上人?!蔽掖鹬x他。 “你叫我元卿就好?!彼麑ξ乙恍?,“今后若有閑心,可到上清觀找我,不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