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懷璧 第7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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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萬劍齊喑 后山另一面的劍冢旁, 衛嘉玉站在坑邊,看著坑底這成千上百把或新或舊的殘劍,已是站了許久。 從清早開始他便來了此處, 默默繞了劍冢一圈,終于在西邊的一棵大樹旁停下了腳步, 隨即取來一根繩子, 將一頭綁在樹上, 另一頭系在腰間, 順著繩索緩緩下了劍冢。 劍??拥拙嚯x地面約莫兩丈高,在上面時還不覺得, 到了坑底, 只見頭頂樹蔭遮天蔽日, 光線越發昏暗, 四周萬劍齊喑,風聲到此也漸漸安靜。走在半人高的劍林中, 只感到周身一股陰寒蕭瑟之意。 衛嘉玉繞過那些如荊棘一般的劍林,如同繞過一座座墳墓。有些劍在終日的風吹雨打中早已腐朽不堪, 只輕輕一碰,便化為齏粉融入黃土;有些劍卻冷鋒猶在, 稍不留神, 便會割破衣袍。 衛嘉玉最終在西面一處難得能曬得到太陽的角落里,找到了他要找的那把劍。 “劍寬一寸八分, 長三尺, 刃薄而質輕, 重六斤四兩。此劍名叫詢意, 世間只此一把?!?/br> 詢意劍孤零零地插在這一處空地上, 像是叫什么人無意間遺落在此, 清晨的陽光透過頭頂的葉片,漏出一縷照在劍上,落下滿身銀輝,將此處都映襯得比別處明亮了些。此處滿地斷劍,若是不仔細看,極難引起眾人的注意。何況便是有人注意到這處,只怕也不會想到那把曾攪起江湖腥風血雨的詢意劍,竟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劍冢之中。 衛嘉玉來此卻并不是為了詢意,他從附近找來一柄短刀,將詢意附近的泥土挖開。他挖得十分小心,像是生怕驚擾了什么,這樣挖了許久,終于感覺刀刃挖到了一個硬物。 他放下刀后伸手刨開土,從底下挖出了一個木盒子。盒子不大不小,里頭剛好放得下一個瓷瓶和一本佛經。 這佛經自然是封鳴潛入無妄寺,從雪月的遺物中取走的那一本,至于這瓷瓶…… 紀瑛在唯州無親無故,紅袖班所有人都遭了毒手。南宮易文他們回唯州卻沒有找到她的遺體,想來是因為在那之前,已有人替她收斂了尸骨。而這世上會做這些,又在當時恰好也在唯州城的,便只剩下封鳴一個人。 衛嘉玉取出佛經,將瓷瓶放回了木盒里,又重新將木盒仔細地埋了回去。 此地名為劍冢,封鳴將她的遺骨埋在此處,叫這些劍魂與她相伴,想來她若是知道,應當會很高興。 衛嘉玉做完這一切,方才起身,忽而見頭頂的樹梢上掠過一個身影。 這時候,各大門派應當都在前院為試劍大會比個高低,何人會偷偷摸摸從這兒經過?衛嘉玉心中正奇怪,方才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竟去而復返,重新回到了坑邊。 衛嘉玉抬頭一看,只見上面一個紅衣女子站在坑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微微皺起了眉頭。 她瞧著與衛靈竹差不多年紀,五官秀麗,卻生得一張冷面孔,眉眼依稀有些熟悉。 衛嘉玉還沒細究這種熟悉感來自何處,就見她忽然間從那坑邊飛了下來,落在自己身旁。眼下四野無人,對方看上去武功不弱,要當真是敵非友,他恐怕要有些麻煩。 不過不等他開口說話,那女子的目光卻先落在了他身旁的詢意上。衛嘉玉見她上前將那劍拔了出來,隨即又抬頭看了眼山頂的方向,她像還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多做停留,于是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不等衛嘉玉反應過來,便凌空一躍隨即將他帶到了上面。 衛嘉玉見她松開手就轉身要走,忙上前一步喊住了她:“前輩留步?!?/br> 紅衣女子聽見這話果真停下腳步,轉頭看著他。衛嘉玉端正神色:“前輩打算帶走這把劍?” “這是我師門的劍?!迸踊卮鸬?。 “你是蘭澤的人?”衛嘉玉目光一沉,“你們來這兒是為了詢意?” 紅衣女子見他眉頭微蹙,看出他心中的顧慮,難得露出一絲笑意:“放心,我與宗昭不同,不會傷害小滿性命?!?/br> 衛嘉玉微微一愣,還要再問,忽然聽山那邊傳來一陣凄厲的慘叫聲。紅衣女子神情一變,再不耽擱,飛身朝著劍廬的方向掠去,轉眼便沒了蹤影。 · 劍廬外,短短片刻功夫,山谷中的血腥味已經引來寒鴉,分明是青天白日的大太陽底下,人人卻都感到了一陣說不出的寒意。 封鳴站在屋外,身形依舊挺得筆直,面色除了蒼白幾分也看不出其他異樣,但藏在衣袍下的手指已經微微顫抖起來。他雖靠著內力擋住了幾波近前的人群,但是還有源源不斷的人在朝山上趕來,照這樣下去,他體內真氣也總有耗盡的時候。到時候,這群虎視眈眈的名門正派,便會如豺狼一般上前分食了他的血rou。 一想到此處,男子眉眼愈加陰郁,如黑云堆壓,山雨欲來。 其他人也看得出他這是玉石俱焚的招法,只等他支撐不住,便能將這魔頭斬于劍下,于是局面便一時僵持來下。 可是底下的人不敢動,封鳴卻忽然動了。 紀瑛所鑄的這一屋子劍已所剩無幾,男子踏過這滿地的尸體緩緩朝著眾人走來,見不少人下意識退了半步,眼底閃過一絲譏誚。他先前叫劍割傷的手心還在流血,衣袍一卷又有十幾把劍聞聲而動,哀哀而鳴。 聞玉站在最前面,忽然間上前一步冷聲道:“夠了,你難不成還想殺光這里所有人?” 封鳴見了是她,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不置可否:“那又如何?”他話音剛落,袖袍一甩,身后又有數十柄劍沖破門窗朝著眾人飛來。 眾人不防他忽然發難,慌忙舉劍抵抗,只聽一陣手忙腳亂的刀劍相擊之聲,中間夾雜著不絕于耳的哀嚎。 聞玉側頭躲避,還是叫一柄劍擦過眉骨,劃開一道淡淡的血痕。聞玉咬牙放開氣海內的真氣,盡力抵抗。不但不退,反而頂著內臟撕裂的痛苦,竟是拼著一死也要到他身前。 封鳴眼底光華流轉,隨即微微笑了起來。他手中已無劍可用,于是隔空從一旁的尸體上取來一把劍,在她一劍刺到眼前時,抬手將那劍鋒擋了下來。 二人于山上專心致志地交起手來,遠處眾人身上壓力驟減,終于得了一絲喘息。 聞玉一招一式將他往屋子里逼,口中低聲道:“你想死在這兒嗎?不如留著力氣,我護送你從這兒出去?!?/br> 封鳴聽見這話,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聲:“出去之后又如何?” “出去后天地之大哪里不能去?”聞玉道,“你先帶我去蘭澤,之后你要死便死,我也懶得管你?!?/br> 天地之大哪里不能去——八年前他離開蘭澤時的確這么想,可如今他在這天地間漂泊八年,已無想去之地,也無可歸之所。 封鳴持劍與她過了百招,聞玉見他許久一言不發,以為他還在遲疑,不由催促道:“你要當真這樣容易認命,五年前在走馬川為何不認?你難不成真想死在這里!” 封鳴聽見這話,扯了扯唇角,嘆息般道:“你不明白?!彼抗饴湓诼動裆砗?,那些得了喘息的門派弟子,也已看出他的頹勢,已有人蠢蠢欲動想要趁機上前圍攻。 “我聽說他們叫你小秋水劍?”聞玉倏忽聽他開口問道。 聞玉不知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她眉骨的傷口隱隱作痛,有血珠子滴落下來,掛在了她的眼睫上,染紅了她的眼角,叫她眼前蒙上一層血霧。 封鳴低聲道:“六年前南宮雅懿從我手中贏下半招,成了江南第一劍。如今,我不如也送你一個名揚天下的機會?!?/br> 聞玉聽見這話心頭一跳,還未反應過來,就感覺頸邊一涼,她下意識舉劍回擊,可沒想到那原本朝著頸邊而來的寒意竟未如約而至。電光火石之間,她已察覺到他要做什么,可一劍既出,這一劍早已收不回來,只聽“嗤”的一聲,她手里的無塵已經刺穿了對方的胸口。 一時間兵戈止息,山谷間的風都像是停了下來。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手里的沒過對方胸膛的劍刃,持劍的右手輕微顫抖起來。 “我說過我封鳴不會死在無名鼠輩手里?!焙谝履凶有厍柏灤┒^的劍,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隨即握住了她的手,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勾著嘴角一字一頓地說道,“好……好一手千秋定,你如今配得上這把劍了?!?/br> 聞玉聽見這話驀地一驚,她直愣愣的看著他蒼白英俊的面容,感到四肢百骸提不起一丁點兒力氣。而眼前的黑衣男子則握著她的手,猛地將她刺入自己胸膛的劍拔了出來。鮮血瞬間澎涌而出,聞玉感到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叫她視線之內只余下一片血紅。 “師姐……” 男子高大的身形如玉山傾頹,聞玉下意識抬手接住了他委頓的身形,那個在無數江湖傳言中早已被妖魔化得面目全非的男子倚靠在她懷中,像是終于回到了久遠的少年時。在最后的彌留之際,他用那已經逐漸失去焦距的目光注視著她的面容,如先前在湖心島上那樣,恍惚透過她看見了另一個身影。 于是他抬手用最后一絲力氣溫柔地拭去了她臉上的血痕,終于在山風與劍鳴聲中閉上了眼睛。 第107章 煙波浩渺 聞玉跪坐于路旁, 看著懷中已經失去生息的男子,有很長一段時間里,腦海中一片空白。護文塔已毀, 封鳴已死,她要如何再去蘭澤? 山道上的眾人過了許久也終于回過神來, 不知是誰顫抖著喊了一句“那魔頭死了!”人群爆發出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歡呼。有人紅著眼想要沖上來, 恨不得再將尸體屠戮一遍方才泄恨??墒潜娙瞬戎_下漫過鞋底的鮮血, 看著附近同門至親的尸體, 又忍不住跪在地上悲慟出聲。 山谷中起初只有幾聲低低的抽泣,可是漸漸的, 這哭泣聲越傳越遠, 有人紅了眼眶, 有人低頭拭淚, 有人伏尸痛哭,到后來幾乎整個山谷間都回響起此起彼伏的哭聲。 “他已經死了?!焙鋈挥腥瞬恢螘r走到聞玉身旁, 伸手撫上她的肩膀。 聞玉茫然間抬頭,只見一片紅色的衣角出現在眼前, 她的目光落在對方手中握著的那柄詢意上,霎時間有些清醒過來:“你……” 來人看著她赤紅的雙眼, 微微皺起了眉頭。女子蹲下身, 不容分說地扣住聞玉的手腕,察覺到她體內真氣動蕩, 顯然剛剛耗費了極大的內力。 紅衣女子神情凝重道:“我留給你的藥可還帶在身上?” 聞玉微微一愣, 驀地睜大了眼睛:“是你——”她說完這話, 立即反握住她的手追問道, “你是蘭澤的人?我爹在哪兒?他是不是也在蘭澤?” 聽她口中說出“蘭澤”這兩個字, 紅衣女子的目光有些復雜:“你當真想去找他?” 聽她這樣一說, 聞玉更加篤定對方必定知道聞朔的下落,握著她的手腕用上了幾分力氣,更是不肯放開。如今封鳴已死,眼前這人已是她最后的希望。 紅衣女子定定看著她終于松口道:“我可以帶你去蘭澤?!?/br> 聞玉聽見這話,眼前驀然一亮:“你不騙我?” 紅衣女子卻看著她,不答反問道:“可我現在就要走,蘭澤是有去無回之地,你當真想好了?” 現在就要走——聞玉一怔,她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衣袖下的紅繩極其刺眼,像是一段火焰燒得她灼心的痛,叫她握著對方的手腕都不禁微微松了幾分力氣。 紅衣女子見狀在心中嘆了口氣,她站起身正要離開。聞玉拉著她的手一緊,片刻間已經下了決定,咬牙道:“我跟你去?!?/br> 紅衣女子一頓,見她目光堅定,有如磐石之固,忽然想起沂山那晚山崖吹笛的男子,果真是一模一樣。她想:他這樣不著調的一個人,倒是教出了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女兒。 正往山上走的南宮家弟子抬頭看見一襲紅衣身影飛下山坡,身后還跟著另外一人。眾人不知山上發生了什么,正要追上前去,卻叫一旁的南宮雅懿伸手攔了下來。 “莊主……” “不必理會,”南宮雅懿皺眉看著不遠處的山道,“山上還有許多事情?!?/br> · 幾日后的姑蘇城各家茶樓酒肆之中,人人都在議論著不久前的試劍大會。 說書臺上,一身灰袍長衫的說書先生將醒木一拍,捏著嗓子道:“那血鬼泣在各大門派圍剿之下逃上后山,眼看著底下數百人手持刀劍,虎視眈眈,自知脫身無望,站在坡上大笑三聲:‘爾等鼠輩也配取我封鳴性命!’只見他話音剛落,四周霎時間起了一陣妖風,山間飛沙走石,劍廬后百十把劍應聲而來,齊齊朝著那追來的各派弟子飛去——” 他說完這段,看著底下個個翹首以盼,屏息凝神的各位茶客,滿意地捋了捋胡子拉長了聲音道:“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br> “戚——”底下瞬間傳來一陣埋怨聲。 有人大聲嚷嚷道:“后頭究竟怎么樣了,你倒是給個痛快話!那封鳴究竟是叫誰殺了?” 說書先生摸著胡子,賣弄關子自然不肯說。一旁有人搶著說道:“我知道,隔壁方家酒莊昨天就已經講過這一段了。殺了那魔頭的是先前金陵那邊來的小秋水劍,聽說那日數十個高手圍住了封鳴,只有她一個人敢上前,最后與他拼了個天昏地暗,一劍取了封鳴性命!” “去去——”茶樓的伙計一見這應聲的就知道是隔壁方家酒莊派來鬧場的,忙上前趕人,“要你在這兒胡說八道?!?/br> 那人犟嘴:“我怎么是胡說八道,那小秋水劍殺了封鳴,如今還得了個‘斬秋水’的名號,看樣子江湖上又要出個大人物?!?/br> “什么大人物,試劍大會這都過去幾天了,也沒見過這人,我看多半是山上的人杜撰出來的吧?!?/br> “那么多雙眼睛看著還能有假,我聽說那日此人殺了封鳴之后,便又追著那血鬼泣的同伙離開了。這等大人物自然行蹤不定,如何是我們這等普通人能見著的?!?/br> …… 四周吵吵鬧鬧,一樓臨窗的桌上坐著幾個人卻顯得格外安靜。南宮仰聽著附近的議論聲,忍不住捏著茶杯憤憤道:“你們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兒?” 都縉搖了搖頭,也顯得郁郁寡歡:“她的聞道還留在這兒,難不成她也不要了嗎?” 桌上一時無人說話,最后還是祁元青試探道:“此事衛公子也不知道嗎?” 一提起衛嘉玉,都縉更是垂頭喪氣:“我不知道師兄這幾天究竟怎么想的?!?/br> 他想起這兩天衛嘉玉獨自坐在窗邊看著窗臺上那瓶海棠花的模樣,也不由有些生聞玉的氣。她走就算了,如何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最后還是坐在一旁的幽幽晃著兩條腿,挖了一勺剛剛送來的冰酪:“小滿之前和我說過,她要去找她爹?!?/br> 桌上另外三個一聽這話齊齊看著她,南宮仰立即追問道:“她怎么說的?要去哪兒找?什么時候回來?” 他一連扔出三個問題,幽幽不緊不慢地將口中的冰酪咽了下去,又挖了一勺才回答道:“不用擔心,衛師兄不會讓她就這么走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