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與沉默的長談
散了一會飯后步,李忘感覺手機在震,拿出手機,看到白蕊發來消息,說不想再繼續了,李忘回了個問號,過了會,白蕊發消息來,別發問號了,我是她男朋友,你還有什么要說的么? 李忘拿著手機,和阿嬌走了一段路,想了一會,什么都沒回,直接刪除了白蕊的好友。收起手機。 阿嬌指著不遠處一個公交車站道,【累了?!?/br> 兩人在站臺的椅子上坐下,李忘接過她遞來的煙,兩人煙抽著煙,看著馬路上偶爾有車駛過,高聳的路燈將彼此的面容照得一臉昏黃,抽了半支煙,還是阿嬌先打破沉默:【表哥最近在做什么?】 【辭職,混吃等死,上班,吃飯,下班,喝酒,睡覺。沒有覺得不同,依舊是白天在原地繞圈,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說一些重復客套的話。夜里在方寸之間,喝很多的酒,發很久的呆,回過神,幾首歌都播過去,也還是沒有寫下一個字。既沒有前路可循,歸途也是無跡?!?/br> 阿嬌:你很厭倦,是嗎? 李忘:有一點。 阿嬌:前幾天是不是你生日? 李忘:嗯,虧你還記得。 阿嬌側過頭,吻了李忘一下,輕輕道:【祝表哥昌隆如意,日夜見心?!?/br> 李忘將抽完的煙頭彈到路邊,伸手攬住阿嬌的肩膀,阿嬌靠在李忘肩膀上,繼續抽著自己那半根煙。 阿嬌:你很厭倦,是不是? 沉默了一會,李忘才說:【其實我只是在想,執著這件事,究竟有沒有用?】 阿嬌學李忘,將抽完的煙蒂,用大拇指與食指夾著,中指微屈,一彈,正好在李忘那根煙邊上,阿嬌笑了笑,靠在李忘肩膀上道:【表哥,這些事都是對你自己有用,對別人沒用的?!?/br> 李忘用手在阿嬌的臉上輕輕勾著手指,想了一會道:【所以才為之苦惱,天底下的事,太一成不變了。沒有波瀾,冥冥之中擲石子的那雙手,又遲遲不出現,人與人隱藏心意,匆匆而過。見到了心愛的人,也咬緊嘴唇,咽下自以為是的苦水,然后張開嘴,沒有一個字是出于理性,讓人不得不相信一切事由都有后果。 阿嬌似乎覺得這樣很舒服,將頭擺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才問道:【所以覺得厭倦?】 李忘:是的,既厭惡,又困倦。如果可以,希望一覺睡去,讓這顆行星先變成碎片,隨后化為粉末。再沒有任何物、我、氣息、實體、氣體、液體。通通被被不存在的風吹散,在銀河系里慢慢漂浮,無法證明曾經誕生過,也就沒有死去,都在有無之間。說到底,只是億萬、無數星球之中的一顆,無足輕重。也許看不見的空間里,遍布這種因果。一個人,一個村莊,一個千萬人聚集的城市,一個輝煌的時代,過上七百年,同一個地方,同一片土地上,經過毀滅、重生,出現新的村莊、城市、人,舊有的,那些發生過的呢?他們也許就在交錯之間,互相重合,耳邊產生某些熟悉的音符,一切都像一個童年遙遠的夢。 阿嬌:表哥,你說童年是什么樣子的呢?苦還是甜,好還是差?每一個時代都有其特色的殘留痕跡、語言方式,但嬉戲和探索是所有時代共同的永恒所在。 李忘:我想應該是各有不同,但通常來說,除了一些天賦異稟的孩子以外,其他的都充滿了莫名的情緒,普遍感情激動,內心脆弱,為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大哭和大笑,有一些情景會變成難以言喻的象征,深埋在記憶深處。在今后——不知道多少年以后的某個瞬間里,盡管看上去毫無關聯,但這種感覺一旦激活,會穿越時空,在電光石火之間,擠破一個懸在你心臟上的充滿未知液體的袋子,然后這種液體會淋遍你體內的每一個地方,溫馨、恐懼、嫉妒、憤懣、失望、自卑,不一而足,那時候你就會知道,你是你自己。 阿嬌:知道自己是自己,又能怎么樣呢?其實沒有什么意義,不是么?對很多人來說,這件事一點也不重要。甚至有主觀上的排斥,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誰。你覺得這重要嗎? 李忘斟酌了一會,才道:我希望我能覺得不重要。 阿嬌: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有個稱心如意的伴侶,有不算很多但足夠花的錢,有三四個互相信任的朋友,但是你永遠不能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是個怎么樣的人,一切都來源于他人的評價,表哥,你愿意嗎? 李忘:這太苛刻了。 阿嬌追問道:愿不愿意呢? 李忘:我不知道。 阿嬌又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放進李忘嘴里,再給自己點了一根,深吸一口,看著路燈道:表哥,你看,誘惑是無處不在的,你說不知道,是你不曾擁有,或你擁有過,但你不覺得,又自己失去了,那其實也等于沒有。 阿嬌:我說的是真正有意識的擁有,一旦這樣以后,你知道的,就和當初不一樣了。新鮮感過去以后,就看伴侶不順眼,你不滿,她還嘴,就有理由了,可以吵到彼此死去的那天,那時候,她還可愛嗎?錢這個東西,永遠不會夠花的,買了這個,就還想要那個,衣服一季一季都會出新的,一切電子產品,手機?電腦?耳機、電子游戲、可口的食物、昂貴的機械產品,這些都是你喜歡的,無法擺脫的,你為什么會滿足呢? 李忘默然抽著煙道:也許不會,我不知道。 阿嬌:因為有東西在你身體里滋生,這種東西占據你的思維,讓你幾乎可以觸摸、聞到氣味,讓你有短暫卻虛無的現實感,所以你開始呼吸不順暢,夜不能寐。我們一般將其稱為欲望。雪山很好看,但真的走上去,又濕又冷,除了一片白茫茫,什么也沒有,沒有電,沒有熱的好吃的食物,也沒有溫暖的床,當然也不能洗個熱水澡,更沒有無糖的可樂,那你為什么走上去呢?只是因為從遠處看,雪山很好看,所以你失望了,難過了,就寫下句子,說要想長住雪山,覺得這很浪漫。 阿嬌:遠方也是一樣,不過是你沒去過的地方,其實還不是只有相同的人和類似的房子?十二個時辰的便利店和連鎖的快餐廳?提供的食物味道不會有區別。你向往,只是你以為不一樣,而不是真的有沒有去到那里,但如果沒有去到,你就難以抑制地渴求。說白了你就是要在雪山上踩一踩,在遠方的客棧里睡幾天大覺,然后嫌棄了,在雪山上吐口唾沫,在遠方埋怨落后,這時候才明白事成定局,但和其他人的失落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你的反應,你會一個勁自我粉飾,你沒有幻滅,挺好的,劃得來,很不錯。這是你的天生本領,表哥,也是你和別人的不同之處。 李忘停下撫摸阿嬌精致臉頰的手,很認真說:我確實沒有幻滅,起碼我去過了,那就不是一句空話。 這次阿嬌先比李忘抽完煙,輕輕屈指一彈,嘆了口氣道:你看,這就是你比更多人能體會到痛苦的原因。比如擲骰子,一個聲音,就當是神仙吧,告訴你了,下一把,一二三小,別玩了,一定輸的,有這時間干點什么不好?你從心里也認可這種說法,也知道結果必定如此,但你就是要把銀子放上去,把骰盅給揭開。你沒有僥幸心理,你也不是想證明對錯,看到一二三小,你不會崩潰,也沒有吃驚。甚至你不會自嘲的想,果然是這樣。 李忘抽了一口煙,唇角拉起,不帶嘲諷地道,哦,那我是什么心理?天才表妹。 阿嬌似乎沒聽出李忘這句充滿嘲諷的怨懟,正經道:老實說,我也很不理解是什么在驅使你的行為。如果你不信那個聲音或是拒絕認同規則,我可以理解,很正常,人定勝天,與命運對抗,很多人都會這樣,不出奇。 阿嬌又說:如果你是想證明輸贏以求僥幸,證明自己比神更有力量,可以扭轉一切局面,我也可以明白。但你都不是,講得再直白一點,沒有骰盅,且已經擲出了一二三,荷官向你確認,是否還是要這樣下注,你會皺起眉頭,然后點頭,這樣描述更像你的情況,所以我很難明白你這樣做的原因,求輸嗎,你不是這樣的人,一心自毀嗎,可是你也沒有繼續玩下去,與客觀事實對抗嗎,但你也沒有表現出你有快意。我想來想去,惟有覺得你想擊穿自己一下,這個想法最合理。但你竟然覺得自己沒有輸,這就讓我十分費解,甚至也讓我產生了一定的自我懷疑,所以我說,我不懂,我不理解。 李忘彈掉煙頭道:我擲了骰子。 阿嬌:對。 李忘:我有預感,或者說,我明確知道是一二三。 阿嬌:嗯。 李忘:在我明知結果的前提下,我還是選擇了與之相反的結果。 阿嬌:是啊。 李忘:事后我不覺得追悔,也不覺得這和勝負有關? 阿嬌:對啊,為什么? 李忘從口袋里拿出電子煙,抽了兩口,想了一會說道:雪山,總是要走一走的,長住雪山當然很美,但吐口口水也是人之常情。遠方,能去為什么不去一去呢,哪怕是睡大覺,那也是在遠方睡大覺。骰子是隨機的產物,憑什么神明要告訴我是一二三?我意思不是我覺得不公平,也不是我不相信,我是說我沒有關心過這個問題,只是我自己認為四五六,這個想法是我自己產生,優先于幽冥之中的超自然力量,我應該屈服于鬼神嗎?真金白銀,才勝負分明,一旦有其他因素參與進來,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我不是某種試驗品,也不是一根根絲線之后,抬起放下,意料之中的木偶。 李忘:我的意思是,在絕對力量面前,我當然是,我也會跪地求饒,誰不是?但我要努力證明我不是,哪怕這種努力也是早被寫進程序的一行代碼,是一種先天自然反應,那我不在意,我只在意我的自我意識。無論它是另辟蹊徑隱藏在無數字符之間,還是早已注定只是穩定運行,那都在我范圍之外,我不在意掙扎,更不在意輸贏。 阿嬌似乎有些明白了,問道:所以你認為,個人的意志高于一切,天地之間、宇宙之內,或者說,再大的空間之內,也不能有籠子和繩子——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來加以束縛、約束。追求興之所至,高興了就歌舞升平,不高興了就和你這副死樣一樣,是嗎? 李忘面無表情道:我不知道是不是高于一切,一切包含了什么?一切?為什么在你的描述里聽上去很像無政府主義。 阿嬌饒有興趣問道:你反對它嗎? 李忘搖搖頭道:我贊同其中一部分,但我不認為田園牧歌式的古典流派很好。在關于自由的范疇內,很多細節都有待商榷。但是,是的,我覺得沒必要加以束縛和約束,對數字天生敏感的、會看到復雜運算中符號都在跳動的,這些人可以去制造精密儀器或是發明超越光速的載體模型,對音樂文字色彩敏感的,能看到音符扭曲擬人化的,能把任意單詞在一秒鐘的時間里,往上或往下聯想一百層的,眼睛里能分辨出三萬五千種顏色的,都可以去負責、去創造他們想創造的。大家擼起袖子一起改變世界,養活剩下吃喝拉撒食色性也的蕓蕓眾生。 阿嬌偷笑道:那如果人人都和你一樣呢。 李忘側頭不滿道:什么意思? 阿嬌抬起頭又輕輕吻了一下道:每個人都是你,一樣的心態,一樣的意識,一樣的模式。 可能是這個吻讓李忘消解了所有不滿,說道:那就簡單了,有酒今朝醉,大家一起等死,有什么好怕?這個世界就變成氣球了,分分秒秒情緒化,在無數長考與即興之間,人人都憑直覺做出反應,各自尋找隱秘的心事,最后一起笑著見證毀滅。 阿嬌嘆口氣道:唉,表哥,世事總是不能如愿的,何必因噎廢食呢?吞一個苦果,已經是萬不得已,明明不適,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又要吞一個,這樣到底有什么意義?自欺欺人,不要緊,可是可一可二不可三,你一個接一個吞下去,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李忘抽一口煙,淡然道:得到了樂意,見證了虛無。眼前萬紫千紅,四季的風一起襲來,心里的人披上一件琉璃的衣,嘴里似語非言,我睜開眼睛,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燭火搖曳,晝夜分明,思來想去,這是因,也是果,俱為一體,她睜開眼睛,張開嘴,唇齒之間都不是這個世界的語言。 阿嬌皺著眉毫無感情道:是嗎,也許聽上去是很奇幻美好,可是又能怎么樣呢?她不會明白的。她今生今世都不會明白的。 李忘:那就只好繼續寄身于這場幻覺之中。 阿嬌丟掉煙說:哦。行。那你既然這么肯定,又有什么好傷心? 李忘:好景總是不長,誠摯也不耐久。但這是悖論,一路上都是好景,那就不是好景了,一味的甜,味蕾就分辨不出什么是甜了。道理是這樣,但衰退以后,跌落懸崖,還是難以接受。類似下了兩百手的絕妙好棋,第兩百零一手對方比你思慮更周全,所以你這一手就普通了,然后第兩百零五手你就輸了,棋差一招;也類似做了一個最真實的夢,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齊全,故事平淡或驚奇,但所幸有她在旁,處處逢兇化吉死里逃生,最后在月亮下,辛辛苦苦搭好帳篷,然后醒來了,功虧一簣。這些都叫做難以得到,可以稱之為遺憾。但對我來說,這種情況和感受,每天都要發生一次,有些日子甚至是好幾次。你說我該怎么辦? 阿嬌將臉貼住李忘問道:所以很傷心? 李忘:是,很傷心。怎么能不傷心?抽絲剝繭,營營役役,下一局必輸的棋;做一個苦盡甘來卻沒有最終的夢。明知如此,卻重復發生,真切感受那種痛苦,一次又一次。無論如何,這也談不上高興。 阿嬌:表哥,凡事都有因果,一味地執著,無論是在紙上還是骨頭上落筆寫上、刻上千萬次也未必會有所補償與轉機。也許你會產生條件反射,或是習慣更為加劇。但是表哥,即使你蒙住眼睛,神色平淡,也難以擺脫這房間四周有墻的事實。也許有人會覺得這很浪漫——你的自困、心魔、不甘與殘忍。 李忘頓了一頓道:我只是,我只是。 阿嬌掩住李忘的嘴笑道:不要說身不由己,你總是最后要說這個,沒有身不由己。自己揀的,就不要把緣由推給上天,這也不像你。喜歡你,這一世喜歡過你,我都沒有后悔,你說什么身不由己?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李忘:我沒有,我想說,我餓了。 阿嬌笑道:下次去你家,我給你做魚片瘦rou粥,你應該知道我手藝有多好。 李忘:我家沒有魚片。 阿嬌靠著李忘道:我想去爬山。 李忘身子一抖道:我明天還要上班。 阿嬌抬起頭,不滿道:表哥,你總是這么沒勁! 李忘聳聳肩膀道:沒勁就沒勁吧,要是現在和你爬山,我明兒還能上班么。 阿嬌問道:那什么時候陪我爬山? 李忘:下次,下次。下次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