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潭水一般沉靜的黑眸緩緩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像月牙一般盈滿了溫柔。

    陸云挽還和往常一樣優雅。

    但是這樣溫柔的目光并沒有撫平眾人焦躁的情緒。

    陸云挽環視四周，他向后退了一小步，然后輕輕地朝著懸浮攝影儀所在的方向鞠了一小躬。

    他的動作非常認真。

    此時除了在家里觀看新聞發布會的人以外，還有許多人集中在廣場之類的公共空間里。

    陸云挽進行的是新聞發布會的固定流程，但神奇的是, 就在他彎腰的瞬間，原本吵鬧著的星網與廣場忽然安靜了一瞬。

    緊接著，現場終于有人如夢初醒般大聲說：“陸云挽這就走了？新聞發布會沒有問答環節嗎？”

    “是??！陸云挽還沒有說這幾天的事情呢?！?/br>
    “誰在意他說得什么精神力不精神力啊……”

    不只是普通民眾，今天的事件影響注定深遠, 就連如帝國科技大學這樣的星際高等院校都暫時停下了正常授課節奏, 關注起了這個事件。

    偌大的禮堂中坐滿了人。

    正在相關專業讀書的普通學生聽懂了陸云挽的意思，但沒有參與實驗的他們同樣認為攝政王是在說謊：他只是隨便扯了個一定也不高明的借口，用以緩解最近的矛盾。

    “我說……攝政王在講什么啊, 他說的這些怎么和我了解到的精神力一點也不一樣?！?/br>
    “他又不是專業人士, 說的話聽聽就好了, ”另一個學生不屑地看了一眼前方巨大的投影說, “政課嘛, 都是這樣的。我聽——”

    他還沒有將后面的事說完，肩上忽然重重一痛。

    “你他媽在說什么？”身穿實驗服的男人緊蹙著眉，他重重地將手拍在了少年肩上。

    “宋，宋教授？”

    宋非衍是帝國科技大學以及相關學科的傳說級人物。

    身為普通學生的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在這個時候見到宋教授。

    學生剛緊張起來，但轉念就想到宋教授和攝政王的關系似乎是出了名的不好？

    甚至不久之前，宋教授還因為辱罵攝政王而被帶到了滄芮星去。

    他一定也非常厭惡陸云挽現在的行為。

    想到這里，學生忽然有了底氣：“呃，攝政王……啊，不對，陸云挽為了挽回自己在人類這邊的形象，居然編了個精神力實驗什么的出來。也不知道誰會相信他……這下真是把人類和人魚都得罪透了?！?/br>
    少年的語氣完全是在幸災樂禍。

    聽到這里，宋非衍忽然沉默了下來。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些同是人類的學生，似乎不久之前還說希望自己成為陸云挽那樣的人。

    可是現在就已經換了個立場。

    宋非衍一點也不相信陸云挽這種精明到了極致的人，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最重要的是，身為實驗參與者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陸云挽啊陸云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另一個學生在這個時候輕聲補充：“這種話只能騙騙那些狂熱崇拜他的人吧?！?/br>
    下一秒宋非衍突然深吸一口氣，他低聲說道：“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呢?！?/br>
    因為他的到來，會場這個區域變得非常安靜。

    因此周圍不少人都聽到了宋非衍的話。

    宋教授……他是在開玩笑嗎？

    學生們面面相覷。

    可這個時候宋非衍卻露出了一副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來。

    ……早年間曾有朋友說宋非衍的腦子都用在了實驗上，剩下時候永遠都是一根筋。

    從前宋非衍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但是現在他終于愿意承認自己的確是這樣。

    不過不是這樣的話，自己也不會直到現在，才懂陸云挽究竟要做什么。

    宋非衍的心揪痛起來。

    他的目光緩緩從周圍學生的身上掃過，接著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我說，陸云挽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呢？”

    “那個實驗是真的，他的計劃也是真的?！?/br>
    他不再刻意要低聲音，這句話里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到了禮堂角落數百名學生的耳邊。

    下一秒這里陷入死寂。

    ……

    「憤怒」與「懷疑」如病毒一般蔓延開來，滄芮星上當然也注意到了人們正在關注的話題。

    懸浮攝影儀外，艾忒溫在新聞發布會舉辦的同一時間緊緊地盯著星網評論區。

    看到眾人正在討論的話題后，他立刻在正對陸云挽的光屏上輸入了文字，用來提醒陸云挽最好替自己解釋一下。

    光屏上的文字非常清晰，但是陸云挽卻像沒有看到一樣只淡淡地瞥了它一眼。

    “攝政王！”看到陸云挽似乎想要結束發布會，臺下的艾忒溫終于忍不住出聲提醒道，“您可以再聊一下星網上的話題嗎？”

    說話間雙手也因為緊張而攥握成拳。

    陸云挽停下了腳步。

    他垂眸看了一眼罌粟手杖，接著笑著點頭說：“星網上的話題，以及滄芮星附近航路上的紅光我都注意到了?！?/br>
    沒想到陸云挽會在新聞發布會上聊到這件事，剛才還焦躁不安的人群忽然靜了下來。

    遍布星際角角落落的觀眾一起屏住呼吸，等待著陸云挽的答復。

    但沒想到，攝政王最終還是沒有按照常理出牌。

    陸云挽的眼神淡漠，他唇角含笑，似乎完全不在意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赫明協定》的確是我簽的，”陸云挽并沒有照顧眾人的情緒，反倒直白并且有些疑惑地說，“這一點我從來沒有過隱瞞，當年星網也實時報道過。并且我記得協定生效的那天，全帝國居民的光腦上都收到了通知?！?/br>
    陸云挽說得沒有錯，當初根本沒有人想過要隱瞞這件事，甚至于《赫明協定》的簽約儀式非常盛大。

    但現在可沒有人會在意這個。

    他們只想知道陸云挽究竟要怎么解決這件事。

    可是一向擅長揣度人心的攝政王卻像是不知道這些似的說，“當時星網上沒有任何輿論，大家也不曾像現在這樣激動，”講到這里，攝政王忽然輕輕地眨了眨眼，并再度火上澆油，“老實說，我很失望?！彼鎸χ请H笑著說道。

    陸云挽的這番話，完完全全是目空一切的反派發言！

    站在下方的艾忒溫瞬間瞪大了眼睛，置信地看向了陸云挽。

    攝政王大人他瘋了嗎??！

    陸云挽的話完全是在挑釁這群人類。

    陸云挽表面看著平靜，但實際上熟悉他的人都能發現藏在眼底的那份瘋狂。

    果不其然，陸云挽的話就像是倒入guntang油鍋的冷水，瞬間讓這一切都爆炸了。

    陸云挽的視線直直地落向懸浮攝影儀。

    他非常清楚自己在說什么，更明白這番話究竟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但是陸云挽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覺得痛快無比。

    他借著將要死遁的好機會，替原主說出了這番話。

    在陸云挽看來，人類明明應該更早就反抗的，可是他們偏偏等到了這個時候才像是剛剛知道自己經歷了什么似的開始憤怒。

    他的心臟瘋狂跳動著，血管里流動的液體都如沸騰一般guntang。

    艾忒溫發現陸云挽的表情不對后，立刻上前打算通過光腦關閉直播，但沒想陸云挽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打算。

    冷冷的視線投了過來，自精神核上傳來的細弱刺痛感剎那間就打斷了艾忒溫的動作。

    艾忒溫沒有想到，陸云挽竟然用精神力攻擊自己！

    陸云挽再度挑釁般看向懸浮攝影儀，并用和銳利目光完全不匹配的溫柔語氣說：“希望大家能記住今天的憤怒，不要讓它變成笑話?！?/br>
    說完，他輕輕地朝著懸浮攝影儀眨了眨眼，而懸浮攝影儀也在這個時候結束了拍攝。

    刺痛感隨之消失，艾忒溫一步步走到了陸云挽的身邊。

    “攝政王大人，我不明白……”

    無論是成為少將之前的那個人類之光，還是后來的攝政王。

    陸云挽都是艾忒溫心中不滅的信仰，可是現在他的信仰卻甘愿親手毀了自己。

    陸云挽緩步走下了高臺，突然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艾忒溫想說的話，金發少年低頭看到，陸云挽的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

    下一秒白色的手套竟然被猩紅的鮮血打濕一片。

    大廳內一片寂靜，遠處衍微軍團的士兵也緊緊地盯著這里半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直到差不多一分鐘后，陸云挽終于停了下來。

    他緩緩放下手，越過艾忒溫向前走去。

    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陸云挽忽然輕輕用只有自己和艾忒溫能夠聽到的聲音說：“人類可以溫柔，但是不要馴服?！?/br>
    語畢，還不等艾忒溫明白他話里的意思，陸云挽便隨手松了松領帶，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離開了大廳。

    他仰頭朝天空看去——人造的強光徹底掩蓋了恒星的光芒，滄芮星之上，無數示威的星艦聚集在一起，匯成了一條猩紅色的銀河。

    正如他的歸途。

    “走吧，”陸云挽輕聲對自己說，“該去首都星了?！?/br>
    黑色的星艦飛離滄芮星。

    在離開大氣層的那一瞬，陸云挽忍不住回頭向它看去。

    這是陸云挽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后一次認真地觀察滄芮這顆屬于他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