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82節
她就這么笑著,嚇了夢迢一跳,心跟著她啻啻磕磕的嗓子在不規律地抽緊。 不知老太太想到了什么,仰著臉,直到笑出些眼淚,裹著憤怒的眼珠子,接連拍了幾下桌,“啪啪啪”,每一下都振到夢迢心里去。 她含淚的笑聲在撕裂著,“你又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你,你是畜生的種!你是畜生的種!你不是想知道你爹是誰么?你不是想知道你爹是誰么,???” 她竄下榻來,捏著夢迢的雙肩,將她也由榻上拔起來,“我告訴你,我現下告訴你,你爹是兩個畜生,兩個畜生,不知道是他們當中的哪一個!他們強.jian了我,才有了你,我連他們叫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你不是想找你爹么,你去啊,你去??!” 夢迢給她推搡得趔趄一下,目光難以置信地晃蕩回她臉上去。之后又是一陣沉默,老太太在無聲地笑著,笑得聲嘶力竭,越來越癲狂。她笑轉身,手一揮,將長案上供的花瓶掃了下來,“砰”地一聲,塵埋的過往跌成了碎片,攤在所有人面前。 董墨搶先推門進來,見著滿地狼藉,夢迢目怔怔地站在那里,他忙將她攬著出去。 落后便是柳朝如進來,拿了笤帚將地上歸置一通,一會擱了笤帚回來,見老太太還背立在那里,西斜的陽光罩在她肩上,那副荏弱的肩膀在細碎的顫動。她將兩只胳膊緊緊抱著,顯然是要控制顫抖,然而身體不受控,連兩邊的瑪瑙珥珰也跟著在晃蕩。 隔會一轉身,人卻是笑著的,只是頰邊映著繚亂的淚痕,“叫你們聽見了?真是的,何苦招我生氣,叫人白看一場笑話?!?/br> 這話有些埋怨夢迢,卻是松快的,仿佛母女倆只是爭了幾句嘴,不值一提,她已經原諒了她,一并原諒了讓她聲嘶力竭的過去。 其實她們吵架,柳朝如與董墨都只聽見了后半截話。為什么吵起來卻不得而知,單是知道這件事,就夠人吃驚的了。柳朝如闔攏了門,有些沉痛地朝她走來,“你方才說的話,是真的?” 老太太在榻上歪著肩,將沒燒完的煙重又點起來,“啊,是真的,都二十多年的事了,要不是夢兒慪我,我都想不起來?!?/br> 她與方才那個聲嘶笑著的仿佛判若兩人,整個人又再如往日那般懶洋洋的態度。柳朝如心里有點刺痛,然而因為她的滿不在乎,他這點痛覺也就顯得有些大驚小怪。 他在對面坐下,久久沉默著。老太太半晌沒聽見動靜,疑惑地抬起臉,見他在對面微笑著,滿面酸苦。 她把煙鍋子在他面前敲一敲,嗔他一眼,裹著眼珠子的淚光干透了,“得了得了,多少年的事了,不管你是要心疼還是要討厭,這會也晚了些。出去吧,在這里做出這副樣子,我才沒這閑空看?!?/br> 要不是被夢迢激起來,她可能真是沒多少恨的?;叵胱约悍讲拍歉毙沟桌锏臉幼?,自己也覺得好笑,仿佛是二十多年前的冤魂附了她的身。 其實那一點皮rou之苦不算什么,令她持久銘記的,是過后連綿的余震。都說是她不好,左鄰右舍都議論是她成日搔首弄姿招蜂引蝶,才逗引來賊人。久而久之,爹娘也這樣想,他們看她的目光逐漸透出怨恨,不用張嘴,她也知道他們是在說“sao貨”,“賤人”。 反正她無論如何也是不清白的,好在后來發現這世上大多人都不清白。誰人不是自私自利,面上要為圣人,肚子里卻都是男盜女娼。只不過他們掩藏得好。這多少讓她好過了一點。 柳朝如還那樣看著她,“夢荔,你覺得我會為這事厭嫌你?” 她銜著煙嘴笑了笑,“我管你是厭嫌我還是喜歡我。我啊,誰都沒心思管,只管我自己逍遙快活?!?/br> 說完她便歪倒下去,在墊高的枕上,仿佛無憂地餳著眼。沒開門窗,煙霧散不出去,將她霧茫茫地包圍起來,使她感到短暫的安全。 秋樹掛晴輝,穿透同樣防身的煙霧,落在夢迢疲軟的身段上,綠蔭如幄,掃在她臉龐。董墨瞧著,那是何等清艷??伤约簠s覺得是從骨頭縫里爛了出來,縱然修修補補,也是無濟于事。 咂完一這鍋煙,她還沒丟手,眼兒橫在煙桿上嗔怪董墨一眼,“你在那里看著我做什么?” 董墨走來收走她手里的煙桿,將她摟起來,“要吃晚飯了?!?/br> 夢迢將臉向他肩頭偏一偏,聲音嗡嗡的,“不餓?!狈路鹉X子里也是嗡嗡的,混亂不堪。 靜了片刻,董墨倏地將她打橫抱起來放到了床上。夢迢疑惑著爬起來,見他皺著眉在櫥柜里翻翻揀揀,最后翻出件黑莨紗的圓領袍。那件衣裳夢迢知道,做得尺寸不對,身量有些短,原是要賞給小廝穿的,放在那里就渾忘了。 他又剪了快長料子,走來床上剝夢迢的衣裳。夢迢半晌才回神,捂緊了胸口拿眼剜他,“做什么?” “帶你去騎馬,把胸口裹緊一點,不然顛得疼?!彼麚荛_她的手,很是珍重地在她柔軟的心口上吻了下,笑著,光明磊落的模樣,“出去跑一跑就餓了?!?/br> “我不會騎馬?!?/br> “咱們倆騎一匹?!?/br> 董墨拉著她出去,那袍子他穿著短,穿在夢迢身上卻長得很,斜春笑說:“背后瞧,姑娘像是爺的兒子,也不怕踩著衣擺摔跤?” 橫豎是不要的衣裳,斜春將衣擺剪了一截,袖口挽了好幾圈,腰帶纏了又纏。二人走到園中,不甚撞見蔻痕,夢迢不自覺地往董墨身后藏了藏。 董墨緊握著夢迢,向蔻痕莞爾道:“忘了告訴jiejie一聲,我們要動身去河北了,你們也收拾收拾啟程吧。我路上要折轉到廣平府一趟,恐怕不順路,你們打點好請先啟程,不必等我?!?/br> 蔻痕這回卻不爭了,點了點頭,“好,你忙你的公事?!闭f完,歪著笑眼看夢迢,“夢姑娘這副裝扮,是要往哪里去?” 夢迢把目光避了避,董墨漠然回道:“出去騎馬?!?/br> 蔻痕體貼道:“噢,那可要當心,夢姑娘大約不會騎馬,可別摔了她?!?/br> 他們由門首騎馬一路奔出去,董墨素日騎馬走在路上總是慢悠悠的,生怕馬蹄子踩到了人。此刻日暮,街市上人跡寥寥,他有些不管不顧,十分放縱,將夢迢摟在身前,一路揚鞭。 天漸漸暗了,身畔花移樹轉,秋風簡直是帶著恨意呼啦啦地朝夢迢身上刮過來,馬蹄子跑得飛快,仿佛將她囤在腦子里的雜事都甩了出去,使她有些痛快。 不知跑到哪里,董墨扶著夢迢下馬。遙天往黑里墜下去,只看見周遭一帶黑魆魆的山影,面前有座小土丘,腳下長滿軟綿綿的草。 夢迢朝那土丘走上去,底下遠遠的,又有一塊凹地,有幾戶人家在那凹地里,亮著燈燭,像幾點螢火。山風迎面撲來,撩動夢迢的衣擺,她一轉身,董墨便提著一盞燈籠迎了上來。 她偎到董墨肩上去。頭頂星河皎潔,月牙環繞。曠野的風嗚咽著,吹得身如飄零,不知要吹到哪里去。她往他的頸窩里貼了帖,仍舊感到滂沱的不安,“是不是出城了,晚些時候關了城門,咱們怎么回家?” “沒有?!彼种附o她瞧,“是福順大街后頭的那座大山,咱們素日在廊下抬頭就望見的,你看那不是?” 夢迢跟著他的手望出去,一個龐然大物伏在天邊,看不清什么模樣,仿似一只大獸,“平??粗€以為不遠呢,走到這里竟然還隔得這樣遠?!?/br> 董墨環著她的腰笑了下,“這里的風吹得倒爽快,老在園子里憋著做什么。等你餓了,咱們就回去吃飯?!?/br> 他想得真周到,總是如此,除了公務,他生活里的一切打算都是關于她的。夢迢從前覺得很幸福,漸漸的,生出些德不配位的心緒。 她低著臉寂寞地笑了笑,“你就沒話要問我?” 董墨搖搖頭,把她環得緊了些,“我不想問你過去的事,沒多要緊。我只想問問你咱們到河北的事情,你說要典當的那些東西,都典了么?” 他看著她,滿目蕭條的期盼。 “在等典當行的掌柜湊銀子送來,大約十來日?!?/br> 夢迢明知道他是在等另一個問題的答案。他真好,從不逼她,甘愿在未來里等她。 但她始終耿耿于懷于過去。她想了許久的問題,答案想不到與她假設過的都相差甚遠。她的骨血里不帶一點情意,不過是原始的交.媾的結果??峙戮褪沁@個原因,注定了她一生與情無緣,每次都是難堪收場。 她抬起眼看董墨,那起伏跌宕的側臉外,馬兒栓在野路邊的樹上,偶爾不急不躁地踢踢蹄子。月亮照著他和他的馬,是個岑寂荒涼的剪影。 他的話不多,多半是恰到好處的沉默。他怎么這樣好,好到她想逃。 作者有話說: 還有兩章。 修羅場即將開啟~ 第79章 有憾生(九) 按說董墨即要啟程河北, 蔻痕與秋生也要打點行李回京,這一趟回去, 少不得要給親戚朋友捎帶些禮。蔻痕正為這個忙, 成日開單子遣人出去置辦。 夢迢先前還說要替她辦這些禮,真到眼下,也懶得費心了, 橫豎人家不見得要她費心,況且她也忙著她自己的事。 各人皆不緊不慢地忙著, 唯有秋生有些失落之意, 像是有些舍不得梅卿似的, 把鼻尖埋在她蓬松的烏髻里嗅著, 有些悵惘, “我要走了, 大約還有七.八日的功夫?!?/br> 梅卿想不到這樣快,撳著被子翻身起來, 睜圓了眼,“我jiejie他們還有半個月才動身呢,你們怎么先走?” “原本是要一齊動身的, 但舅兄身上有公務, 要轉道由廣平府往保定去, 我們就不順路了?!?/br> 梅卿發著呆在想事情, 秋生認為她與他是相同的心境,大概也是舍不得他。便笑著起身,抬手摩挲她的腮, “也不是就不能見了, 等夢姑娘與舅兄成親的時候, 你千萬要上京, 咱們還能再續此緣?!?/br> 傍晚紅黯的陽光透過桐油紙糊的窗戶,聽聞寒鴉在啼,風聲輕喧,像戲臺子在散場,各人忙著在收拾東西,在欲斷的殘陽里,窸窸窣窣的聲響那么落寞。 連夢迢與董墨都未必能良緣永續,何況他們?再則說,這要是能稱得上一段緣分,恐怕也是孽緣。 梅卿笑了笑,拾起衣裙套上,弱柳瘦枝的背影漸漸向窗戶上嵌過去,“我一定去?!?/br> 客棧的院子里充滿行色匆匆的影,都是各有歸宿的旅人。她也該走了,取來一柄菱花鏡坐在榻上重整發鬢,不留神撥開衣襟,看見鎖骨上有一點殷紅的印記,好像給她打了個烙印,標志著她是誰的什么人。 會是誰的什么人呢?她冠冕堂皇的身份也如常人一樣多,誰的太太,誰的女兒,誰的姊妹。但那都是不可靠的,她并沒有住到他們心里去,那些身份只不過是虛無的枷鎖,她甚至感到并沒有被什么牽絆著。 她太自由了,無度的自由反倒成了無邊無際的孤寂。 她抬手摸一摸鎖骨上印子,帶著幾分溫柔的珍重。越摸心里就越有些凄涼。 秋生穿上袍子走過來,把她的手歪一歪,鏡子里投影出他玩笑的臉,“要是給柳大人看見問你,你就說是我做的?!?/br> 梅卿挑一下眼,“你就不怕?” “怕啊?!彼嫘Φ溃骸暗聘林?,未嘗不是件好事?!?/br> 這玩笑里有幾分認真的意思,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梅卿也不計較,繼而歪正了鏡子浮云掠鬢。夕陽從他們相簇的肩臂里擠進來,投射在鏡子上,使兩張臉的輪廓都有些金燦燦的模糊了。 歸家時天色將墜,梅卿一徑走到老太太房里闔上門。問了柳朝如,得知是在正屋里看書,她放心地落在榻上,對老太太說起秋生還有七.八日就要返京的消息。 老太太一聽,蹙起眉來,慵懶的眼里迸出凜凜的光,“唷,那就再耽誤不得了。明日,明日你將他邀到盛滿客棧里,我午晌過去拿人?!?/br> 梅卿略有擔憂,那擔憂里,又牽連著一絲隱秘的蜜意,“我只怕嚇不住他,娘猜他今天說了什么?他說要是給書望知道,索性就鬧出來,說不準還能帶我回京。你聽聽他這話,要是明日他這樣回話,豈不是又跟連太太似的?” 老太太盯著她看一瞬,倏然笑了,妖嬈的眉間眼底,滿是凌冽的嘲諷,“他這話你也肯信?你別是吃了什么迷藥吧。這類話你聽得還少了?臨了臨了,跟你jiejie似的,也糊涂起來了?!?/br> 一席話仿佛一盆涼水澆下來,梅卿打個冷顫,清醒過來,“娘說得是?!彼D一頓,在完全的絕望里,還有點模糊的不死心,“就怕八千銀子他拿不出,要跟咱們死扛,真就不怕鬧出來?!?/br> “我想他一定有這個錢,你放心,就是沒有,四.五千總是有的?!?/br> 老太太把煙在榻圍子上磕一磕,“篤、篤、篤?!睆氐浊盟榱嗣非淠屈c莫名其妙的幻想。 梅卿笑著點點頭,天色忽然落下來,匯成她眼底漆黑的安定。 這夜真是有些反常,梅卿只睡了兩個更次,四更醒來,輾轉枕上,死活再睡不著。柳朝如在身邊睡得正好,呼吸略重,韻節平緩。梅卿翻身將他望著,一片月魄入帳,帶著一點魅惑的藍色,鑲滾著他大起大落的側臉弧線。 他們睡的兩床被子,梅卿睡外頭,他睡在里頭,楚河漢界劃分得格外清楚。他這個人,連睡覺也十分規矩,睡下去是什么姿勢,早起醒來仍是那姿勢?;蛟S是梅卿睡在身邊的緣故,他睡著了也是平躺的,翻身也極少,生怕不留神碰到她似的。 梅卿百無聊賴,睡也睡不著,偏要跟他過不去,往他被窩里鉆去貼著他。床架子一響,柳朝如便迷迷糊糊醒了,往里頭讓了讓,“怎么?” 那嗓子含含混混的,眼也未見睜開,使他這一行動作像是本能。本能地退避她。梅卿心頭很不痛快,作怪一般地偎過去,把腿也搭到他身上,“我做了噩夢,嚇著了?!?/br> “嗯?”柳朝如復往里靠了靠,整個人貼著墻,“要不要點燈?” 梅卿趁他迷糊著,把往日難啟齒的話輕輕說出來,“你摟著我,我就不怕了?!蹦禽p緩的口吻里,幾乎帶著些哀求的意味,只不過要一個人肯抱抱她,抱抱她,說不定她也肯融化。 柳朝如徹底清醒過來,稍稍抬頭一瞧,她整個人都貼來她身上,腦袋湊在他頸窩里,噴出輕熱的呼吸,吹得他渾身冒出雞皮疙瘩。他極不自然地抬了胳膊將她摟住拍一拍。 那只手落在梅卿肩頭,每一下都僵硬。她清晰地感覺到那種勉為其難,她將手陡地在被子里摸了他一下,也清晰摸到他本能的膨脹的慾望,但他克己地退避三舍。 梅卿忍不住刻薄嘲諷,“你是不是男人?都這樣子了……” 夫妻這幾年,她當然知道他是個男人,只是不把她當女人。一個男人有時候太正人君子,是有些傷女人自尊的。他是不知道,還是不在意,無從計較。反正他順理成章地將手收回去,向里翻了身,輕飄飄地道:“你要覺著我不是,我也無話可說?!?/br> 梅卿心里一陣酸痛難抑,很大動作地鉆回自己的被子里,翻身向外。慪了一場氣,依舊睡不著。她空睜著眼,月光從眼照進她空空的心底,里頭空的仿似有回音,是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嚷。 光滑的錦被上,一朵一朵黯淡的芙蓉花泛起冷的幽光。 比及天光放亮,梅卿一刻也不能等,立時起身穿衣洗漱。柳朝如比她還要早,業已出門往衙門里去了。她獨個在房間里描眉化妝,打扮得比往常還精細。 今日議價,她得格外用心裝黛。要讓人掏錢,就得叫人看著她值七.八千銀子,再不濟,也得值上四.五千。 這時候老太太走進屋里來,上下將她打量著,嘖嘖稱贊,“好,就得叫姓鄺的瞧瞧,就是敲他七.八千他也是不虧!你先去穩住他,娘晚些時候過去?!?/br> 梅卿收拾停妥,在鏡前照了照,里頭簡直照出個新娘子,通身流光溢彩,美艷動人。但新娘子眼底并不見什么喜氣,反倒有些悲涼的笑意向外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