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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第75節

    靜了須臾,她將談鋒一轉,接著說孟玉,“姑娘離了那孟家,真是離得及時,要是此刻還在他家,豈不是被這位孟大人牽連了?這位孟大人,聽說從前也是位叱咤濟南的人物,想不到如今落成了個階下囚??梢娚茞河袌?,遲早的事。話說回來,男人在官場上做惡犯jian,自然有國法來收拾他。女人倒有一點好,女人藏在深深庭院內,德行有虧,也只受各人良心口里的譴責。要是遇到那起沒有廉恥之心的,連這點譴責也不必受?!?/br>
    夢迢別著臉,把眼空轉一番,好似落在那處都不能容,最終只得瞥到地上去,“廉恥之心,人皆有之?!?/br>
    “那是最好了。常言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我看這句話不對。做過什么事,出過什么岔子,就像根三尺長釘釘在人的骨頭縫里,躺得平整了不覺著什么,可膝蓋一折,腰桿一彎,就能戳痛人。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也不大認同這句話。人嘛,不就是今日為昨日做的事、說的話擔當著。要是真的從前是從前,今天是今天,豈不是我昨日欠下的債,今日就不必還了?沒有這樣的道理?!?/br>
    說到此節,蔻痕暗窺夢迢,見她把下嘴皮咬著,仿佛有些欲說難說的苦衷。

    蔻痕又笑,“不過話說回來,活在這世上,誰沒有點不得已呢?可不見得不得已,就要去做不該做的事。也不能說不得已,別人就得替他擔著后果,寬宥他的錯誤?!?/br>
    夢迢無言反駁,漸漸把腦袋垂低,脖子上似了個千斤墜,那都是她從前一樁樁一件件不該為而為之的勾當,今番統統從個女人口中倒出來。

    壞就壞在,好也好在,人天生是有羞恥心的。蔻痕不再多說了,她相信女人的想象力無窮無盡,夢迢遲早會想到她要她想到的地方去。

    她端起茶飲盡,溫柔一笑,“午覺也不好睡,坐著又沒趣,跑來與夢姑娘說這些閑話,夢姑娘可別多心。對了,要過節了,姑娘別只顧著我們,我們與三墨是一家團聚,沒道理叫姑娘白cao心。你也把母親meimei接過來,你們也一家團聚團聚。我回去了,姑娘勿送?!?/br>
    夢迢還是起身將她送至廊下,晴日剛墜到廊檐后頭,對面那片青瓦燒起來,仿佛燒到了夢迢身上來。

    當夜夢迢便輾轉不眠,不知是不是董墨不在身邊的緣故,床鋪空出來的一大半,她的心與腦子也空出來一大半。這一空,前塵往事便洶涌逼來,無涯苦海里浮起來的,不是粼粼晃晃的銀子,就是一雙雙早已陌生得認不出的男人的眼。

    她的過去處處藏垢納污,簡直沒有一樣拿得出手。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浪.女呢?這世上是沒有回頭路給她走的。

    她向著董墨睡的那一面,將身體蜷縮起來,空茫茫地睜著眼流淚??上I水沒能滌凈過去,反而使她感到一片深深的灼痛。

    熬到第二天,夢迢臉色慘淡,眼圈淡淡發青,還要撐著cao持過節的事情。又是與斜春男人商議打點各處的禮,又是吩咐廚房預備節里的吃食采辦,又是打發小廝去給老太太傳話,叫他們中秋到清雨園來,家中不必預備筵席。

    小廝午晌去,下晌回來說老太太不在家,只告訴了梅姑娘,梅姑娘應下了。

    原來這日正好與連通判交涉銀子之事,老太太下晌帶著mama往大興街那房子里去,料想今日必定要賺回那四千兩銀子。

    因此一路上,老太太笑顏不住,嘴角難平,下轎前方掛住臉,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態度。

    誰知跟隨小廝走到房里,榻上坐了個比她還盛氣凌人的,正是那連太太。連太太身高體壯,又比她還多幾分霸道氣焰,坐在那榻上正吃茶。分明聽見丫頭引著人進來,還裝作聽不見,好一會才扭過臉來乍笑,“哎唷,這死丫頭,人請進來也不說一聲!”

    說著將丫頭橫一眼,上前去挽老太太,“您老請坐,咱們都是熟人,不要去講那些虛禮?!?/br>
    老太太將屋子脧一圈,未見連通判,因問:“怎的不見連老爺?”

    “他?”連太太先將她攙到榻上,慢悠悠一旋身,落到對面去坐,“快不要提他,說是衙門有事要忙呢。您不知道?孟玉叫人臬司衙門拿去了,他從前在府臺衙門當差,臬司衙門好些人到府臺衙門來問話呢,他忙著應酬那些人,哪里走得開?有話,您老只管對我講,他的主,我還是能做的?!?/br>
    老太太心下猜準,想必是那窩囊廢回家對連太太講了前頭的事,請連太太來替他出頭。

    她也不懼怕,將手鐲圈口里墜著的絹子掣出來,低著眼彈彈裙面,“既如此,想必連老爺做下的混賬事,也與您連太太說清楚了,我也犯不著多說。他應下的,要賠我夢柳兩家四千兩銀子,今日我是來拿銀子的。連太太人貴事忙,拿了銀子,我就不多擾了?!?/br>
    連太太瞥著眼笑,“那個作死的男人做下這檔子沒臉面的事,賠您家些銀子,也是應當。只是四千兩,真是把家里掏盡了也湊不齊,只勉強湊齊了一千兩?!?/br>
    說著,招呼個老媽子取了幾張票子來擱在炕桌上,“不瞞您說,就這一千也是緊巴巴的,昨日將我陪嫁時的一個金壺現拿去典了二百兩才湊齊。您老人家不嫌棄,只管先拿去使用?!?/br>
    老太太當下變了臉色,“說好的四千,怎的又只拿了一千來?臨了變卦,可不是您這等人家的做派?!?/br>
    “四千真是湊不齊,我家不過是外頭看著光鮮,里頭,嘖嘖,早虧空得不成樣子。咱們素日相交就好,您老還不體諒體諒?”

    “這事情沒得體諒?!崩咸珜⒀凵糜欣溆钟?,一兩銀子也不肯讓,“您為我想想,我好好的一個女兒,叫他拐到這里來,吃了他的大虧,叫我這當娘的又是心疼又是沒臉。況且還有女婿那一層,我也對不住他們柳家,虧得女婿近日忙起來,倘或在家閑著,瞧見我們娘兩個慌里慌張的神色,少不得要問。我慣來是不會說謊話的,少不得就給說漏出去?!?/br>
    這連太太也不是吃素的,在家打算了幾日,想來想去,篤定了她們未必敢告訴柳朝如。況且她老爺前一段就給梅卿花費不少,怎的那時候不查問那些東西哪里得的?擺明了是這娘倆放長線掉大魚。

    于是乎,這連太太索性要詐她一詐,“您老別急啊,先聽我說。我今日為什么來?心里是有樁事情對老太太說。小姐既然已與我們老爺有了茍且,我們老爺又如此愛她,我想著,不如就成全了他們。柳大人知道就給他知道好了,他若知道,我這里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也要湊他些銀子,親自捧到他面前替我老爺與小姐做媒,求他放人。他那樣年輕,不愁再娶不到像樣的,未必不肯答應?!?/br>
    說著,她將桌兒一拍,打定主意的陣仗,“到時候接了小姐到我家來,老太太要是怕委屈了小姐,我讓賢!我這個太太就讓給小姐做,我做小伺候她絕無二話!”

    此話一出,老太太也驚了驚,扭頭將她望住,心道素日真是小瞧了這個活貔貅,原來是面上蠢里頭精。

    她一時也拿不出個主意回她,心眼轉了幾轉,硬挺著腰桿,“我女婿是個讀書認死理的人,叫他收銀子休妻,他是必定不肯的。說不準火上澆油,他犯起倔來,勢必要告得你老爺身敗名裂才罷?!?/br>
    連太太這一試,就微微試出些意思來,復又拍案,一副大義滅親的凜然,往前逼了一逼,“那就叫他告!正好了,我這老爺平日我如何說他,他聽不進去我的話,如今好了,鬧出這樣的事來,我縱有天大的本事,也再管不了他了。就叫柳大人替我治一治他,大不了丟了官,我們回原籍種地去,家里正好閑著些地沒人理,我不圖他為官做宰,我就圖個家宅安寧。我看他以后還敢顧前不顧后的做這些事!”

    逼得老太太有一時半刻的踟躕,默著想主意。連太太又乘勝追擊,笑道:“我命苦呀,貪上這樣個男人,累了我半生。出了這檔子事,往好了說,也算是老天爺替我出口氣,我治不了他,叫他各人作繭自縛?!?/br>
    老太太嘴角一提,冷笑道:“您還真是想得開?!?/br>
    “想不開又有什么法子呀?您到我這田地上,也能想得開?!?/br>
    老太太空蠕兩下唇,把一股憤懣往肚里咽一咽,保持著處變不驚的態度,“我怎么能到您那田地上?如今可不是我欺負了人家的女兒女婿,是人家欺負了我的女兒女婿,人倒還有一筐道理說我給我聽?!?/br>
    “我這也是走投無路,沒法子啊。您開口就是四千兩銀子,誰家有這些錢?”連太太胸口大伏大落一下,吁出一口氣,笑起來,“說句不好聽的,這些錢,就是窯子里頭贖紅牌粉頭也能贖下兩三個了。做虔婆子的辛辛苦苦調理個丫頭出來,也掙不下這樣多,誰家的錢還是大風刮來的不成?”

    言下之意,是透露給老太太,這頭已拆穿了她們的把戲,知道她們是個什么貨色了。老太太一聽,也只得英雄氣短,萬般沒了奈何。

    落后兩人幾番你來我往,糾纏不下,只好各退一步,定下了兩千銀子。連太太當下便使老媽子再補足了一千寶鈔,笑盈盈地送老太太出去。

    這一場論戰落停,已是傍晚天昏。沿街趕著打烊,街上亂哄哄的喧鬧著。

    老太太坐在轎里,聽著這些聲音,猶似連太太那副走腔跑調的嗓子還響在耳畔,慪得她氣喘不定,掀了簾子與mama抱怨,“這潑婦分明是有備而來,你瞧她,說下二千兩,當時便又拿了一千出來。不虧是商戶的出身,做買賣倒是把好手!”

    mama只得在轎旁勸,“二千也不少了,您老想想,您最初就是打算的二千,是怕他們推脫殺價錢才虛抬的四千。算來算去,咱們也沒虧呀?!?/br>
    老太太默了默,咽下千般恨,自.慰地牽了下嘴角,“你說得也不錯,虧得我留了一手。起初要說兩千,今日可不就只得一千了?”

    丟下簾子,一拐彎,小轎轉到另一條街上去。那條街稍微窄一些,各戶也忙著上門板的上門板,收攤的收攤,鋪子里有的賣胭脂水粉,攤上有的賣魚賣rou的。青石板上踩爛的菜蔬葉子,水沖得淡淡魚rou血漬,滿地紅的漿、綠的渣、黃的泥濘……脂粉香里混著腥氣,闐滿這烏泱泱的混亂不堪的世間。

    作者有話說:

    二姐不是一般的二姐,二姐是很有套路也很聰明的二姐。

    第73章 有憾生(三)

    按說老太太歸家, 已至掌燈時分。天色零落,院內秋風瑟瑟, 潼山歇在自己房內, 正屋里亮著一圈燈。老太太進去,問了柳朝如不在,適才將寶鈔拿出來。

    梅卿見只得二千兩, 問其緣故。老太太怨懣難當地將下晌的遭遇說給她聽,因要個人分擔她的不平, 便把連太太的話說得一字不漏。梅卿起初氣得面皮紫脹, 后頭聽見連太太話里將她比作粉頭之流, 臉色褪得慘白。

    老太太還自顧自地說著:“虧得我留著一手, 原就只要他二千, 怕他壓價才故意叫到四千。果不其然, 狗改不了吃屎的東西,一家子摳搜貨, 真就給我壓了一半的錢?!?/br>
    這般說著,心里卻是幾番搖動。按從前的行事,這些錢多半都是老太太拿著, 美其名曰給姑娘們“攢嫁妝”。

    可是今天, 大約是佳節當前, 明月在窗, 又或是連太太的話太難聽,她忽然憐憫女兒們受的委屈。大手一揮,將多的分給梅卿, “喏, 一千五是你的, 我拿五百, 你得空就去錢莊里兌出來,免得他們又背地里耍什么手段?!?/br>
    那燭火映照得當,黃昏昏地蒙著梅卿白的臉,一時看不出什么來。但她死死捏著一沓寶鈔,指節捏的發白。她還想著連太太的話,心里猶如萬蟻啃過,剎那噬掉了她半顆心。

    “快收起來,省得書望回來瞧見要問?!?/br>
    老太太推搡她的手一把,她回過神來,目光一時茫然無依,漸漸凝到面前這張臉龐上。

    這張臉過于魅艷,完全不像一位母親的臉。卻偏偏是兩個女兒的母親。不知這是老太太的不幸,還是梅卿的不幸。

    梅卿笑一下,往臥房里進去,“他才不會回來,素日就忙,如今手上在辦案子,更是不得空歸家?!?/br>
    片刻鎖了寶鈔出來,短短幾步,梅卿又在月光里走失了她恍然間清晰起來的魂魄。她旋即想到的,是不是老太太原就得的四千,背著她昧下了多的錢?

    不是沒可能的,畢竟老太太只主動要了五百,這簡直不像她一貫的做派。她對此很是懷疑,連帶著也更懷疑這另一椿事。

    她拂裙坐回去,將老太太的煙袋拿過來,難得主動給她裝煙草,“娘,你說書望這個人到底怎么樣?”

    “你軋松一點呀,太緊了咂起來費力?!崩咸珖K了一聲,不經意地說著:“書望好不好也是你自己揀的,當初我和你jiejie怎樣勸你你也不肯聽,如今又怨什么?”

    “我倒不是怨,”梅卿軋好煙桿遞與她,趁著手上的銀簽子把燭火挑一挑,“我嫁給他,起先看他樣樣不如意,現今想一想,他還是他,就是我當初見到的那樣子,從沒變過。人其實還是不錯的,只是一個是迂腐固執了些。另一樣,是他心里沒有我,因此才待我冷冷淡淡的?!?/br>
    老太太微微一笑,還是那副漫不經意的態度,“你叫他怎樣待你親熱,你自己也不聽聽你素日說的那些話,貶得人一文不值。他是個男人,這些手段還用我再教你?男人也是喜歡聽甜言蜜語的,誰經得住你句句刀子似的割人?”

    說著,她腦袋往左邊一歪,好笑起來,“哎呀我也不知怎么養出你們這兩個女兒,一個說話比一個難聽,一個比一個要強,哪里像我?”

    然而卻是兩個都隨了她,只是她不自知。梅卿恐錯過她臉上一點蛛絲馬跡,便將銀釭挪近,“書望待我雖然冷淡,待娘倒是孝順的?!?/br>
    老太太毫無異色,慢條條欹到墻上去,“這也是他的好處,雖然沒出息了些,卻有良心,只要你不將他惹得沒辦法,終生是要管你的。你看他待他老娘,雖然他老娘人在南京,可銀子開銷一樣不少都給她送回去。聽見說他上回回南京去,還買了兩個下人專門照看他老娘。我看得空,你還是隨他南京去一趟,拜見拜見他老娘,哪有媳婦進門這幾年,還沒見過婆婆的?!?/br>
    梅卿不愿說南京的事,把嘴一撇,剪了談鋒不提,另說起要到清雨園過中秋的事。老太太說道:“既然如此,姓連的這椿事了了,你也得空,就去那頭幫幫你jiejie。章平公事忙,幫不上她,他還有個jiejie姐夫在那里,夢兒只怕忙不轉?!?/br>
    橫豎也閑下來,隔日梅卿便往清雨園去。不想撞見銀蓮又來拜見,在屋里對著夢迢好一陣哭哭啼啼。聽那意思,仍是為孟玉的事情來求。

    夢迢滿心的不耐煩,唯恐又叫蔻痕聽見什么,忙著打發她,“孟玉還未過堂,你急著哭什么呢?我說了多少回,我真是幫不上忙,你有這功夫,不如去跑跑他從前走動的那些大人家里,興許他們能幫襯點什么?!?/br>
    銀蓮見其態度堅決,只得掩淚辭去。梅卿近前來坐著,也抱怨銀蓮,“這個人也不知哪里來那么些眼淚,光會哭。姐,我看你就是輸在這不會哭上頭,要是當初也肯在孟玉跟前掉些眼淚,大約就沒她什么事了?!?/br>
    夢迢忙哼著笑,“算了吧,要是我如今還跟孟玉糾纏著,恐怕也給抓進大牢里去了?!?/br>
    “那她怎么沒事,還好端端在外頭住著?!?/br>
    “嗨,她與孟玉不是夫妻呀,只是個小妾,說白了,就是個下人。況且她還有個稚子,孟玉的又還沒定罪,暫且牽連不到她。就算將來定罪,也不一定牽連家人,你以為株連九族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孟玉呢,是死定了?”

    夢迢沉默少頃,噘著嘴搖首,“我看也不一定,我聽章平的意思,孟玉在臬司衙門,雖然還沒審到他,也是不慌不亂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跟他過了幾年,還算知道他,他必定是早打算了什么退路?!?/br>
    閑話幾句后,夢迢才想起問她,“你怎么過來了,娘呢?”

    梅卿淡淡的意態,“娘說董大人不在家,想你為了過節的事忙,叫我來幫幫你的手。她明日收拾收拾,也過來?!?/br>
    斜春聽見,忙吩咐丫頭收拾了兩間客房出來,款留梅卿與老太太住下。次日老太太過來時,正碰上董墨歸家。在屋里拜見過,老太太想他與夢迢有話要說,便招呼著梅卿讓出去,往園中去逛。

    一連又是兩日未歸,董墨先忙著洗澡換衣裳,挑簾子出來,卻不見夢迢前幾日那股熱乎勁,仍在榻上盤坐著裝煙。

    窗戶敞著,一點微風吹拂,將她蓬髻上散碎的發絲拂得零落,顯然梳頭時沒上頭油。連那張臉也未上什么脂粉,白得有些沒精神。她的眼向下垂著,看著手上裝煙,眼皮上有深深的褶痕,像是平白給人剌了一刀,細細的傷口里涌不出血來。

    董墨坐到身邊去,歪著臉睇她,“還為上回的事慪氣?不氣了,我今日回來,有半日空陪你,下晌才回衙門里去?!?/br>
    夢迢看見他,像憑空幾年未見似的,有些怯怯的陌生之感。而過去的這“幾年”里,翻涌起的往事使她仿佛是又過了一段從前混沌的日子。

    “怎的?累病了?”董墨將她的額頭摸了下,抱歉地笑著,“我忙得一點也幫不上你。其實許多事你只管吩咐底下人去做,他們都是做慣了的?!?/br>
    夢迢點上煙咂了一口,托著細細的紫竹桿子。鍋子里紅了一下,黯淡下去,持續慢悠悠地燃著,像挑在手上的一盞小燈籠。大白天點燈籠,有些不合時宜。

    她也不合時宜地短嘆一聲,“我不盯著,只怕哪里不妥當給你jiejie瞧見,心里怪我?!?/br>
    “嗯?”董墨像窗外看了一眼,“她來尋你的麻煩了?”

    “沒有。她倒是說隨意些,叫我少cao勞?!眽籼鲇袣鉄o力地笑了下。她偶然想跳起來對他大罵蔻痕的不是。然而細想,人家并沒有一點不是,斯文有禮,端莊嫻雅。若有不是,也是她自己的不是。

    董墨想,必定是夢迢的殷切在蔻痕的冷淡里碰了一鼻子灰,因此灰心起來。他便安慰,“沒多少日子他們就回去了,她說什么,你不往心里去就好了?!?/br>
    “她回去了,就完了么?”夢迢止不住灰心。

    “什么?”董墨起先沒明白她的意思,稍一想,知道她是指他家里那些人與事。走了蔻痕,后頭還會有許多姓董的人埋伏著。他也有些隱隱的灰心,但始終堅持著,“怕什么,想你當初還是別人的妻,那么艱難,不也到我身邊來了么?”

    夢迢淡淡一笑,身后仿佛有重重疊疊煩難排著隊朝她碾來,她有些凄惶的恐懼。一恐懼,便把自己蜷起來,腿藏在裙里,還不夠,屈了雙膝抱著,胸脯挨著腿,五臟六腑被擠壓著藏起來。

    董墨把兩手由身后將她圈圍著,抽走了她手中空空燒滅的煙桿,歪著臉在她脖子上親,“你看,我一不在家,你就又開始胡思亂想了?!?/br>
    夢迢回首俏麗地剜他一眼,“那你怎的不在家守著我呢?”

    她的珥珰拍打著他的鼻梁,像個小小的撥浪鼓的鼓槌,有些調皮的稚氣。董墨無聲地笑著,很享受這短暫的安寧,“我有要緊事要辦嘛,等這樁事了結,帶著你一道去河北?!?/br>
    “去河北做什么?”

    “我巡查三省,還有河北未去?!倍蛩阒?,“在河北耽誤幾個月,再轉道回京,一路上好吃好玩的,都帶你領略領略。你長這樣大,就只在無錫濟南兩地打轉,還不知道外頭的天高海闊吧?多走走看看,心里那點事就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咱們面前的坎,也不過是塊小石頭,踢開它就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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