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32節
不想又給他奪步攔住,“來都來了,不瞧瞧我同小姐的新房?不急著走,我帶你看看?!?/br> 言畢不由分說,一把扼了她的腕子,將她拽進里屋。屋里雖小,卻五臟俱全,好些家私還是老太太替梅卿打的嫁妝。她呆望一圈,只想著走,手卻掙不脫。 柳朝如一眼轉來,攥著她笑,“你的屋子在東廂,也領你去瞧瞧?!?/br> 發著蒙,又到東廂屋里,這屋子倒大些,也是新換的家私,一應都是尋常的木料。柳朝如笑睇她一眼,“我知道你喜歡擺排場,什么都要使用好的。體諒體諒,我不過是個兩袖清風的縣官,只能做到如此了??娠埧倸w能叫你吃飽,一季也能裁兩身衣裳,就是料子沒那么好?!?/br> 說得老太太益發蒙了,等醒過神來,一把甩開他的手,“你個瘋子!我幾時說要住到你這里來?!” “都是你的女婿,總不能只叫孟大人擔著吧?我也該敬這個孝?!?/br> 老太太望他一會,陡地提起唇角譏他,“有這個孝心,留著敬你老娘吧!” 她轉背要走,又聽柳朝如在身后冷了嗓子道:“為官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你就不怕孟府臺哪日落了,你跟著他,遲早有吃不盡的苦頭?你不過是他的外親,及早脫身,就是日后有什么事,也牽連不到你?!?/br> 那背影頓住,回首過來上下掃他一眼,“玉哥兒好好的,會有什么事?” “難說,官場永無寧日,你去問問他,他想必也知道京里來的那位大人是來做什么的?!彼麧M大不在乎地笑著,又步步踱近,托起她的手,“夢荔,摻和這些事做什么?早早到我身邊來,往后我養著你?!?/br> 多少年沒人喊這個名字了,她都快忘了自己叫這個名字。陡地給他這么一喊,年輕時候的屈辱與貧寒冷不丁兜轉襲來,她是為父母所棄,世道所嫌的孤兒,唯有金銀傍身。 她咬著牙根笑,“你太窮了,我過不慣你這日子?!?/br> “過著過著就慣了,或許有一天,你還舍不得這樣的日子呢?!?/br> 老太太帶著視死如歸的氣焰挺直了腰桿,“就是死,我也要躺在金子打的棺材里?!?/br> 柳朝如也笑了笑,不言不語地,有些成竹在胸的意態。老太太叫他笑得渾身不自在,橫他一眼,裙角洶洶地滾動著去了。 歸家誰也沒提起,只獨自睡在床上嘔了大半日的氣。夢迢來問她,她只說柳朝如應承了寫信往章丘去,信到便放人。又借故身上乏累,趕了夢迢出去。 直睡到入夜,睜眼那口氣還在心口堵著,卻不似先前那般恨得捶胸頓足,反而有股子隱隱的得意。有個人背地里如此癡迷她,到底是令她女人的虛榮心得到了小小的滿足,尤其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衫镱^錯綜復雜的干系,又逐寸將她勒緊。 其中最覺對不住的就屬梅卿,梅卿到底是她養大的,雖然里頭摻著自私自利的成分,可那利,梅卿也獲一半。然而柳朝如,卻是梅卿不摻名帶利的一個妄想,卻莫名其妙地叫她提前撞碎。 也不能告訴梅卿,人活著,不就活一個希冀一點期盼么?她心里一愧,便大手一揮,又給梅卿添了五百兩的嫁妝。 驚得夢迢與梅卿皆大吃一驚,問她她只對梅卿胡亂擺擺袖,“既要嫁人,往后財路就斷了,多貼你些,你也好好算計算計,或是買莊地,或是借家下人的名在外頭置辦個長久的買賣,富貴方能永續?!?/br> 梅卿自然高興得無可不可,滿口應下。夢迢只把她二人脧一眼,不發一言自回房去。 屋子只有幾盞銀釭點在各處,夢迢坐在榻上看床前那兩盞蠟燭,暗黃黃的光圈把帳里照著,別的地方都是黑的,仿佛那一處只得那么個木雕籠子。 眼前炕桌上的蠟燭也暈著一個暗黃的光圈,將她也罩在一個孤寂的籠子里。梅卿要出閣,去過一種屬于尋常女人的日子。老太太猛然發了善心,也忽然像個尋常的母親。只有她還不尋常著,在光怪陸離的另一個世界過活。 燭底縈香,風絲似柔腸,她忽然開始想念董墨。那念頭才冒出來,又被她當機立斷硬生生掐滅。轉去想別的,然后又想到孟玉。 她感覺自己被劈作兩半,在浮沉間惘然。 花翻蝶夢間,風送幾度良夜。董墨連日為布政司的公務奔波,白日里忙著不覺什么,到黃昏驀消沉下來,便也想起夢迢。 這日夜里恰好下起雨來,水潤春衫,煙籠月淡,他在書案上幾番提筆,信箋寫了半張,才想起來并不知道夢迢無錫的住址。只得作罷,胡亂將紙攥成一團。 斜春正握著雞毛撣子掃他背后的多寶閣,聽見動靜回頭看他,莞爾一笑,“就進三月了,我看吶,姑娘就快回來了。過兩日我領著丫頭往小蟬花巷去一趟,將屋子仔細掃洗一番,多少日子不住人了,不知蒙了多少灰?!?/br> 董墨沉默一會,開口嗓音便格外低沉,“姑娘說下哪日回來了么?” “沒有,走時只說三月里回來?!毙贝喊瘟祟^上銀簪子將案上銀釭挑著,“路上的腳程說不準,我看最遲中旬總是要回來的。姑娘在老家雖有親戚,卻不親近,也不好在人家家中久住的?!?/br> 窗外雨聲瀝瀝,月亮照著幾棵箭竹的黑影。董墨起身推開窗,將那被雨打得亂顫的竹葉望了會。忽聞誰家笙笛過墻,如風卷來千里夢。 次日有要緊消息傳到耳朵里來,卻不是夢迢的。 原來是那紹慵登門拜訪。兩日在書齋內相互打拱見禮,紹慵落座便觀了觀董墨的臉色,殷勤備至地關懷了句:“我瞧大人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喲,春天多雨,大人可得留心添減衣裳?!?/br> 董墨蒼白的臉上浮著一點疲態,滿不在乎地擺擺袖,“是鹽運司有什么消息么?” “孟府臺從泰安州回來了?!闭f罷一句,紹慵便端起茶來呷了一口,“孟府臺去了泰安一趟,鹽運使章大人與同知羅大人也沒閑著,往各鹽場巡查了一番出鹽的境況。我看,必定是這孟府臺要從泰安州帶回了什么大買賣,才勞動章大人親自去巡查?!?/br> “多大的買賣,查明了么?” 紹慵搖搖頭,“還不知道,孟府臺也是前腳剛回的歷城。不過您上回讓我查的泰安那幾個商戶倒是有些眉目。先前都不是鹽商,有做綢緞生意的,有做木料的,還有香料的、茶葉的,孟府臺專門找這些人做私鹽,我看,一則是為掩人耳目,二則,是這些人不大熟悉鹽市里的門道,想多敲他們的竹杠?!?/br> 董墨凝著眉,想起秦循的告老的疏本遞上去,山東就要缺一位封疆大吏。 孟玉明知他在暗查鹽務,仍舊在這個關口冒著風險出鹽,大約就是為了鉆這個空檔。他想押上身家性命豪賭一場,贏了,就能由府臺直升二品布政史。 如此高升,官場十載難縫,對孟玉這等出身寒微的地方官,也恰恰是個百年機遇。 這是個一窮二白的賭徒,董墨心里為他下定判詞。他將茶盅輕擱,眼色落沉,“這回恐怕還真是筆大買賣。你盯緊鹽場的疏漏,數目越大,他們越容易露出馬腳來?!?/br> “卑職盡力而為,只是上頭有章彌大人羅大人看著,我也有許多查不到的地方。我的職權,就僅在濟南這兩處鹽場內,別的地方,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怕只怕,他們這回不在濟南這兩處鹽場出鹽?!?/br> 董墨靠向椅背,把管帽椅的扶手攥著笑了笑,“涉及的州府越多,牽涉的官員就越多,要分的銀子自然也就更多。孟玉既然會做買賣,眼下又是缺錢的時候,哪里舍得分一杯羹給人?!?/br> “缺錢?”紹慵稍稍沉吟,半探半譏,“孟府臺還會缺錢?” 董墨微仰著頭,笑吁,“連國庫都缺銀子,天下誰人不喊窮?” 這吁聲并不算沉重,不過有些困頓的寂寥。 作者有話說: 柳朝如:嘖嘖,你的少君還在牢里受苦,你卻連五百兩銀子都舍不得。 夢荔:能不花錢就盡量不花錢,你個窮鬼懂什么! 梅卿:我希望娘多一點愧疚。 第36章 多病骨(六) 漸次春光都綻遍, 紅嫩風柔,又吹到碧桃芳園。這時節柳絮正預備著席卷全城, 結在樹上, 像檐角蜘蛛的網,捕住一點飛花。 夢迢仰著臉,臨窗看著檐角下小小一只蜘蛛, 冷著眼色埋怨,“這些人做什么吃的?廊下結了這么些蜘蛛網竟沒瞧見?” 彩衣向窗外仰頭望一眼, “我說說他們。這會擺飯么?” “擺吧?!?/br> 彩衣依言出去吩咐, 夢迢一身淺碧衣裙, 款行到床前, 將銀霜色的紗帳掛上月鉤。 孟玉自泰安州歸家。頭兩日先往章彌府上去了一趟, 議定正事, 才得閑在家稍歇。因連日舟車勞頓,睡得便久些, 此刻還在高枕安眠。 她居高瞧他一會,才依依落在床沿上搖晃他,“起來吃飯了?!?/br> “嗯?”孟玉昏昏沉沉地睜眼, 看什么都有些模糊, 紗簾曼卷, 畫屏香錦, 將心中人照在眼前。夢迢的輪廓一點點清晰起來,他就笑了,“你起這樣早?” “還早?都過了巳時了?!眽籼鎏籼裘? 拿扇拍他一下, “快起來吃午飯?!?/br> “是么?”孟玉撐身起來, 果然見窗外日已正中。他何其舒暢地抻個懶腰, “還是家里的床睡得舒坦?!?/br> 夢迢起身喊丫頭進來伺候他洗漱,走到外間等他吃飯。桌上是幾樣家常,夢迢著意特叫人添了道新鮮的糟春筍,兩人挨坐而食。 其間她問起泰安州的事,孟玉吃了幾盅桃花酒,瞼下微紅,神色大好,大有意氣翩翩之態,“三百石鹽一到泰安州,那頭就結銀子。這一趟不算白跑,就連年底八百石的買賣也說定了,只等過幾月簽契?!?/br> 暗里一算,加起來可是幾十萬的進項!夢迢自然也開懷,難得殷勤地替他篩酒,“那頭銀子一到,你這里再獻到京,說不定布政司就真有你的一席之地了,好事情呀!” “要不是為這樁事,我何必在董墨眼皮底下冒這個險?”孟玉擱下盅,有些憂慮,“董墨的祖父與楚大人在內閣打擂臺,秦循這一卸任,說不準就要叫他接了布政史的職。我的銀子送上去,也不知有沒有效用?!?/br> 說起董墨,夢迢緘默了一瞬,若換從前,自然是貶低別人叫他寬心??扇缃裰皇乔鍦\一笑,“就是這回沒有,別的地方也能管用。即便是董墨接了這個職,他的職呢,又是誰來接?” 孟玉思來也這理,寬了眉宇笑了笑,伸出胳膊替她盛了碗湯,眼也沒抬地將碗擱回她面前,“說起他,我不在這些日子,你還是沒去見他?” 也不知他是催促還是制止的意思。夢迢摸不準,只說:“他只當我還在無錫老家呢?!?/br> 既說到董墨,她心里難免想起銀蓮,倘或從前她與孟玉之間是水中望月,那么現如今,這兩人就是水中起波瀾,將月又模糊了些。 夢迢心里有絲不高興,懶懶地擱下箸兒起身。她是想從對董墨的一點悸動里抽身,回到原來的日子里??稍瓉淼娜兆永镉侄喑鰝€人來,總是發生了些變化的。 孟玉擱下碗追望她,“你就吃飽了?” 她沒答,坐在榻上叫丫頭端茶水漱口。窗外晴光密罩,鶯啼燕噎,喚起新愁壓舊眉。 夢迢揩著嘴,將丫頭揮出去,盤著腿兒在榻上吃茶,喬作不經意提起,“你回來三日,前兩日只顧著公務,昨日回來也是在案上理賬目看契書,入夜倒頭便睡,還沒去看過新姨娘呢?!?/br> “噢,這一向忙,我倒忘了?!泵嫌襁m才想起銀蓮來,笑了笑,“她在家住得還慣么?有沒有哪里惹你生氣?” “她住不住得慣我哪里曉得?這該是你做丈夫體貼的事情嚜,你自己去問她?!眽籼鲩e譏一句,又緩緩把嘴角擱平,“我正要與你商議件事。姨娘是你的人,接來家里是應當的??伤米佑裆徸≡谠蹅兗宜阍趺椿厥??咱們不能夠白給人養小姐吧?我看你在衙門里揀個當差的,將她嫁出去為好?!?/br> 孟玉那廂漱了口,也挪到榻上吃茶,“這話不錯,我原本就答應她要替她妹子看戶人家,只是一直不得空?!?/br> 夢迢拈帕將茶盅沿口輕拭一圈,抬起一雙冷淡的笑眼,“咱們家,各人有各人的差事,從來就沒有一個吃閑飯的人。梅卿眼瞧著要出閣了,還沒個人頂上。你這位銀蓮姨娘,我看著很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驀地問得孟玉啞口無言,也不知近來事忙還是別的,他從未想到過這里。此刻現想,銀蓮那弱嬌嬌的模樣跳到眼前來,怎么瞧都不像能在那些達官貴人面前頂事的樣子。 沉默中,夢迢一雙眼尖尖地笑盯著他,似要鉆進他心里找尋一點什么蛛絲馬跡似的,“好不好的,你倒吱個聲呀?!?/br> 他最終無所謂地笑開,半副身子欹在窗臺上,“你看著辦吧,這種事情一向是你cao心,何必問我?!?/br> 頃刻夢迢便笑靨如春,將他的茶盅端到面前添茶注水,“到底是你的人嚜,總要問過你的意思。那你聽我的,先將她妹子的親事定下來,早日打發走了為上?!?/br> 說到此節,她又冷了臉,“我不喜歡她這妹子,咋咋呼呼的,吵得人腦仁疼就罷了。前日還與彩衣吵嘴,把彩衣都委屈哭了。要不是看她才到家來,又終究是外人,看我不剝了她的皮?!?/br> 孟玉久不見她發狠了,她一發狠,跟個踩在房梁上的夜貓似的,高傲又冷厲,溫柔的聲音里含著威懾,隨刻要亮了爪子朝人撲過來。讓人覺得可愛,又有些讓人膽怯。 為哄她,孟玉欠身過來,捧著她一只手輕輕揉搓,“她那妹子是有些鬼心眼,不過也就是些小聰明?!闭f著朝罩屏外吩咐,叫小丫頭喊彩衣來。 片刻彩衣進來,孟玉又使小丫頭告訴官家,拿五十兩銀子給她,再另裁兩身好衣裳穿。 彩衣蒙頭蒙腦地望著夢迢,夢迢沖她笑笑,“你老爺聽說你受了氣了,賠你呢,還不找管家要東西去?” 彩衣轉瞬便笑,謝了禮,高高興興出去。孟玉望著她沒了影,適才笑轉回來,“這丫頭被你慣壞了,傻里傻氣的,往后嫁了人,只等著受婆家的欺負?!?/br> 夢迢將眼一篾,“我看誰敢?!?/br> 日子似乎終于與從前的步調一致,他們險涉在陰潮潮的泥濘路上,提著一股子陰狠勁,每個步子都可能會摔跤,行得不甚穩當。 但心里卻有無限的安全,大不了拉人做墊腳石,踩在別人的骨頭上行走,橫豎是走慣了夜路的。 然而更玄妙的,算計一場,夢迢仿佛就鞏固了從前堅冷的心,驅趕了前些日子入侵她心里的柔軟,且新加筑了一道穩固防線。 她覺得她又是于愛無求堅不可摧的夢迢了,倒又拾起一點信心去重新面對董墨。 這一耽誤已是四月中,粉旭花旋,懶聽鶯天,蟬時輕至,喚起一脈愁淡。夢迢起先說好是三月回來,董墨等了這樣久還不見人,開始他擔憂是路上不好走,問了衙門里一句,常跑路的差役說路上雖有些泥濘,卻還算順。 他又想別的因由,天災人禍想了個遍,可想來想去,那些成堆的緣故只不過慌亂的掩著一個綽綽的疑憂——夢迢不再回來了。 這是極有可能的,她嫁過人,人總難擱置舊情,就算它只是閑置案角,蒙上灰塵,也不經意會瞟它一眼。何況他們的“新愛”也并沒經過幾多錘煉,他供給她的,論到底不過是日子上的一點優渥。 而痛往往比樂更深刻,尤其對一個女人來說,苦痛是個迷人漩渦。又或者,她僅僅只是不想再騙他,因此不回來了。無論哪一種,都叫他半喜半傷。 他便將手邊剛寫完的家書攥成一團,丟進案上一只翠綠的香爐里。那爐蓋上的煙孔頃刻冒出嗆人的濃煙。他又背著理智有些后悔,揭蓋要撿,遺憾箋已剩半,一圈黑的缺口正迅速蔓延,把另一半也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