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22節
老太太轉來幽幽涼的目光,掛著唇角半笑不笑地,“死了?!?/br> 再問下去,只怕又勾她生氣。夢迢便轉過談鋒,扭頭朝門簾子遞一眼,抑著聲,“那常秀才呢?男人不可靠,娘還一個勁同他們混什么?” 一抹暗昧的艷色頃刻浮在老太太目中,“男人不可靠,但可用啊?!?/br> 惹得夢迢當下紅了臉,連眼嗔嗲著,“娘真是的,同我是該講的不講,不該講的瞎講一通!這話是對女兒說的?” 老太太不以為恥地抖肩笑,“我不講你哪里懂?只怕還跟那些傻得沒邊的女人一樣,一頭扎進情.愛里,等想起來痛時,早跌得個粉身碎骨?!?/br> 夢迢端凝她片刻,托著腮幫子悵怏,“娘這輩子,就沒愛過什么人么?” “什么是愛?”老太太的目光變得凜冽起來,嘴上還彎著嘲弄的笑,“難道我愛銀子不是愛?天底下簡直再沒有我這樣純粹的愛了,為了銀子,什么我都豁得出去?!?/br> 是了,夢迢笑笑,把眼垂到炕桌上,又有些不死心,“我是說愛人?!?/br> 老太太睨她須臾,將胳膊肘撐在炕桌上向簾外喊:“少君!” 那常秀才便挑著簾子,手里還卷著書,低沉的嗓音溫柔地透進來,“怎么?” 老太太塌著腰背,嫵然地歪著臉,“忽然想吃個桔子?!?/br> “我替你剝來?!?/br> 他又丟下簾子退出去了。夢迢轉目回來,便對上老太太嗤嗤的笑,她的指尖捻著攢盒里的點心,一塊塊碾成粉渣,“等你到我這年紀,手上攢下些錢,男人不過是你身邊的小貓小狗。玉哥兒也好,別的人也罷,高興了就逗弄逗弄,不高興了,他們還想著法子哄你高興。還要嫁人做什么?嫁個丈夫,他要死你前頭了,你還得替他哭喪收殮,多麻煩?!?/br> 麻不麻煩夢迢橫豎沒到那一步,說不準。但她單是聽如此描述,就聯想到一座富麗空城,宮殿幾百間,每堵玉墻上都是老太太自己的艷影。 夢迢辭往屋去,從那些江南樣子的廊亭里走過,移步換景。目光所及,無不是綺林滟波,斜陽的金光一條條射過白墻的漏窗,落在回廊,落在她翠藍素錦的裙上,像金做的柵欄。 她有銀子,有丈夫,有平頭百姓沒有的優渥的日子,低賤女人沒有的地位,尊貴太太們沒有的自由。北方時有戰亂,海上常遇賊寇,獨她處在一個全盛的王朝,她該知足的。 但仍然覺得是被困在籠子里。 因此過幾日,彩衣傳話董墨要往小蟬花巷里去,她決心要待董墨好一些。 董墨原是要遠著她些,好叫她改一改那倏冷倏熱的性情。他雖在家不受重,在世家子弟中不合群,可在女人面前,仗著身份相貌,倒不曾吃過虧。 幾不曾想,到濟南來一趟,卻無端端折在個名不見經傳的平民丫頭身上。他夜里睡在枕上,撇開蕪雜的公務,腦子里就鉆來些念頭—— 她從哪里來?怎么常帶山林之幽露,又含俗世之塵囂。她是什么?既是梅花清骨,又是芍藥媚魂。這些疑問最后又都虛化了,化為她的影,提醒著他更為實際的一些問題。 譬如她有錢過年沒有? 于是這日,是專門給夢迢送銀子來的。特意使小廝點的現銀,有整的碎的,還要好幾吊錢,湊起來一百兩,裝是靛青的包袱皮里,沉甸甸的,把他沉甸甸的想念一道供奉出去。 馬車在逼仄的長巷里嘎吱嘎吱慢行,風嗚嗚地掀飛車簾,一塊光一塊光落進董墨胸懷里,和著他那點不為人知的悸動一齊跳躍。 大冬日里,院門敞開著,仿佛是為歡迎他。他有些高興,卻在門首故意變了變了臉色,一貫冷漠地擰著銀子包進去。 夢迢聽見腳步聲,打廚房里出來,想著上回得罪了他,要把性子放得軟和些。誰知略迎兩步,見他冷淡淡地立在槐樹底下,擺著副高高姿態。 她當即也就止住了步子,只欹在柱子上,圍布搽著手,看也不看他,只把光禿禿的葡萄架望著,“這玉蓮,又不關院門,倘或闖進來個賊人怎么好?!?/br> 董墨被噎堵這一句,也想起上次不歡而散,吊著眉略譏,“我是賊人?” “我說你了么?”夢迢彈彈圍布,轉身進廚房,“請隨意坐?!?/br> 那背影剛嵌回門上,董墨便沉著嗓子道:“不坐了,你來接了東西我就走?!?/br> 夢迢在背后咬咬牙,轉到前面來,臉色不甘不愿地,裙往槐樹底下慢溢。伸手一接他那包袱皮,險些閃了腰!她兇巴巴瞪眼,“是什么呀這樣沉!” “銀子?!倍娝蕴?,仿佛高興似的,把唇角歪一歪,“我走了?!?/br> 眼瞧他果然轉了靴,夢迢急中生智,沖著他背上吼:“我不要你的銀子,你拿回去!” 他轉背過來,剪著手,還是那淡淡的態度,“借你的,仍舊要還?!?/br> 夢迢心里恨不能敲他一棍,拖進屋里去!一斜眼,卻把那包死沉沉的銀子擱在地上,轉背往正屋里去,“誰要你借?眼下我家里還有現銀子五兩,夠開銷?!?/br> 五兩銀子可不夠年節開銷。董墨知道,她是拉不下臉面,又故意把話說得可憐,引著他回去。 他在背后笑笑,順勢拔腿拾起銀子包,跟著往屋里進,“五兩銀子,何夠年節開銷?縱然你不在乎,難道叫玉蓮也跟著年夜飯吃糠咽菜?” 她一旋裙,兩個就在昏黃的屋里打個照面。黃黃的桐油紙把屋里映得像日落,炭盆里燒的是董墨使人送來的炭,屋里還是空蕩蕩的擺著幾張可憐的凳子,堂屋的墻下供著兩個牌位,香灰冷在爐內。 但卻在董墨的心里熱起來,他將銀子包順手丟在那跛著腳的八仙桌上,繞著案朝她走過去,好像旅居多年,終于回了家,“不生氣了吧?” 夢迢心里打了個抖,骨頭也顫了下,沒由來地想哭。到底抑住了鼻腔里的酸,一撇臉,“我才沒那么大的氣性,不知是誰,負氣去了,就再不見來?!?/br> “這不又來了么?”董墨站在她面前,想將她抱擁,又沒抱成。他皓白的牙齒刮著薄的下唇,一下一下地,刮得發青,低頭笑了下,瞟她一眼,“不生氣了,總是我的不好?!?/br> 為的樁什么事,其實他們都早不記得了,只記著慪氣。慪氣夢迢是擅長的,極不擅長的是此刻,心里發著酸發著脹,像是有人對著她干癟的心臟吹了口氣,它跳躍到天上,很歡喜,很快樂。 同時又很不安全,很不踏實。 作者有話說: 董墨:我媳婦,有點任性,又有點囂張。 孟玉:我怎么感覺你說的不是我那個媳婦。 董墨:你蠻識相。 孟玉:去你丫的! 第29章 琴心動(九) 茅舍疏籬斜橫枝, 墻外輕聒人間事。仍舊是那些瑣碎聲音,婦人說笑, 孩童嬉鬧, 夫妻吵架,鬧哄哄地催逼著墻內的安靜。 董墨等了一會,向前迫了一步, “氣性這樣大?” 夢迢想著該回應些什么,卻遽然嗅到股糊味, 來得剛剛好!她一把推開董墨, 著急忙慌奔出門去, “鍋糊了!哎呀我蒸的棗兒糕!” 門上掛著棉布簾子, 墜蕩著, 她的影一溜煙滑出去。董墨回過神來, 望著那簾子發笑。跟到廚房里,果然是糊了鍋, 棗兒糕蒸得有些發硬,夢迢苦癟著臉,將碟子端到他眼皮底下, “蒸得這樣子, 還怎樣吃呀!” 董墨掐了一塊放在嘴里慢嚼著, “勉強還能入口?!?/br> “你吃得了???”夢迢擱下盤子, 有些垂頭喪氣。 “有我的份么?”董墨兩手撐在灶臺,歪著臉睇她。顫髻的帶子垂下來,叫過堂風吹如柳帶。 夢迢就笑了, 一手撥開他, 到缸里舀水刷鍋, “難道沒有你的份, 你就沒地方吃飯了?” “總不如你這里的合胃口?!?/br> 夢迢心里有些甜絲絲的,偏要尋釁,“不見得嚜,你家里的廚子連無錫菜都會燒,天南海北,哪樣山珍美味做不出來的?” “日日吃也吃煩了?!倍逼鹕韥?,也去舀一瓢水,懸在鍋上頭,只等夢迢刷完鍋倒下去,“山珍海味鋪滿席,肚子里也就裝得進那些,好東西再多,抓在手里的也就那一兩樣。我不貪心?!?/br> 他意有所指,夢迢察覺,刷著鍋笑,“多抓些在手里,丟了這樣,還有那樣,總是不虧的?!?/br> 董墨有些感覺,迫得太近,她便想逃。他適宜地往缸里丟下水瓢,靠在軒窗邊的墻上,抱著臂看她忙活,“你還沒說,今日的午飯有我的份么?” 夢迢裝得很不耐煩地揮揮袖,“玉蓮到前街上買冬筍去了,炒一樣臘rou冬筍,一樣燒豆腐,一樣餛飩雞蛋湯,你要吃,就將就吃些吧?!?/br> 然后握住細竹簽扎的鍋刷,險些將鍋底刷穿。偷么瞄他,他倚在墻下點著頭笑,把靴尖散慢地碾在凹凸不平的石磚里,向門口稍稍別著身。 院內分明朔風緊,吹到屋里來,卻如春風輕,格外溫柔地拂動他墨綠的長襟與氅袖,抬眼或頷首,高低起伏的眉宇鼻梁映襯著院中那棵繁密的槐樹。 怪了,夏秋兩季,它怎么不見死?在隆冬里反而愈加綠濃。 不一時彩衣回來,籃子里裝著幾棵冬筍,稀里糊涂地將二人脧幾眼,依夢迢的話,將董墨請回正屋里吃茶,幫著夢迢燒飯。 飯擺在屋里,高低不同的凳椅三頭坐開,那桐油紙潷進來的光線黃得發暗,悉心看,還有幾處破了小小的洞。董墨端著碗看窗戶,說話仿佛一家之主,“我回去叫人打些家具來,窗戶也要換成明瓦的,現在不成樣子?!?/br> 夢迢在八仙桌對面捧著碗剔他一眼,抿著一絲笑,“一應開銷算借的么?” “你說呢?”董墨反睇一眼,噙著隱約笑意。 “你那五十兩我還沒還清呢,那里又是一百兩,眼下又費這些事,我就是長八只手做活計,只怕這輩子也還不清你的錢?!?/br> 緊著董便有句話從心里冒到腔子里來,憋悶著,到底沒能出口。 飯畢他要走,夢迢收拾著桌兒說要送他,他就在屋里慢條條打轉,轉到正墻底下兩個牌位前,拈了幾炷香點了,向那牌位鄭重地拜了拜。 夢迢甩著抹布,心里忍不住好笑。那牌位上兩個人連她也不認得,他卻拜得煞有介事。她倚在桌邊問:“你拜我父母做什么?他們都不認得你?!?/br> “拜了就認得了?!倍辶讼?,舉步過來,“一個男人常往你家走動,進門就叫二老盯著,只怕他們拿我當個不軌之徒。我先為自己分辨分辨,日后才好……” 后頭的話他自行掐斷了,拿一雙眼睛高深莫測地在夢迢臉上滾動。日后怎樣,引人遐想。夢迢才想了個起頭,便打住了。且不說她這頭,就連他那頭也是癡人說夢。 可這原本就是個夢嚜,不妨做得狂妄大膽些。她心里止不住這樣想,于是眼波暗抬,睇他一眼,含著一點風露沉下去。 她反手撐在桌上,后腰斜斜地抵著桌沿,愈顯身段曼妙,情韻裊裊。再給她這么含睇一眼,董墨神魂皆入酒,呼吸亦微醺。 他本性是冷靜的,很難有哪個女人可以輕而易舉挑動他的情慾。他還十分愛干凈,不喜歡親滿臉的脂粉,總覺得這些艷麗的顏色有毒,時日久了,毒得男人頹靡放縱,毀志摧骨。 但此刻,他想舔一舔.她唇上茶色的胭脂。于是他把自己的嘴微微張著,舌尖隱隱在口腔里攪轉著,抬手輕蹭她的臉,“瞧,你臉上有顆飯粒子?!?/br> 夢迢剎那心驚rou跳,斜眼看他的手,他兩個指端相拈著,看不見到底有沒有,眉頭也是輕攢著,端得很是正經。夢迢沒法立證他是借故占她的便宜,只好帶著懷疑寬恕他,“你不是回去么?再不走天就黑了,我送你出去?!?/br> 董墨覺得,他心里的悸動加上身體的蠢動,就是愛了?!皭邸边@個字很有些分量,所以他收斂輕浮,沒逗留,剪手先一步出去。 院內刮著風,忽然將夢迢刮了個激靈,“今日我們仿佛沒煮米吃吧?” “是么?”董墨面不改色,嘴噙著笑,“那大約是棗兒糕的渣?!?/br> 夢迢落后一步,看著他走到槐樹底下,袍子的綠與枝葉的綠虛疊,他像樹的英魂,又融回樹里去了。樹頂上,碧天千里,云無一點,夢迢空蕩蕩的心,有些細細的竊喜。 折身回屋,彩衣不知哪里鉆出來,紅著秀臉神色嬌怯怯的,說出的話卻十分大膽,“太太,我想成親?!?/br> 夢迢手里的茶盅險些摔到地上去,“無端端的,哪里起的這念頭?!” 彩衣坐到桌邊,兩個手搭在案面上相絞著,“不知道,就是才剛挑著簾縫,瞧見您同平哥哥挨得這樣近的說話,我就想,也想同個人挨這么近的說話,親親熱熱的,多好?!?/br> 夢迢大吃一驚,立時瞪圓了眼,“我們哪里親親熱熱的了?!”吼得彩衣閉口不言,她又橫著眼打量她,“鬼丫頭,簡直有些不知羞,胡說什么?你怕嫁不出去呀?” “這話只同太太說?!?/br> 夢迢雖然早打算要cao持她的婚姻,可叫她主動提起來,不免變作老太太似的,有些鄙夷,“傻丫頭,成親也不見得好啊,男人可是靠不住的?!?/br> “靠不住就靠不住吧?!辈室掳窃诒坶g,歪上眼爛漫地笑一笑,“我要嫁他,并不為了靠他,只為想嫁他?!?/br> 夢迢沉吟片刻,把她的臉撫一撫,“等梅卿出了閣,我好好替你揀選個人?!?/br> 梅卿那頭也是掰著指頭數日子,比誰不急?光陰迅速,輾眼節下,眼瞧著柳朝如要請媒妁登門,她只恐他湊不齊錢,便托孟玉將他請來家中,預備私底下拿錢與他。 這日半飄殘雪,柳朝如受邀前來,孟玉只說老太太有兩句話要交代,將他請入東園小花廳內等候。柳朝如坐在椅上,一顆心亂跳著,不知為什么事,卻知是為什么人。 不一時聽見廳外腳步微動,簾下香入,老太太叫兩個丫頭左右攙著,懶淡淡地曳裙進來。他正要起身作揖,老太太將手輕輕一抬,“就要是一家子了,不要客氣,你且坐?!?/br> 落到椅上,便覺得冷颼颼的,屋里竟沒個熏籠。老太太是最懼冷的,便將丫頭輕呵,“瞧瞧,竟叫小官人白在這里坐著受凍,怎的不曉得籠個炭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