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5節
董墨睇著她,目光仿佛被雨浸濕,有些涼。他想從她臉上找到些撒謊蛛絲馬跡,可她話里不見多少愁云慘霧,只有幾分苦澀的坦然,不浮夸地哭哭啼啼,也不過分沉溺苦痛。 恰到好處的一點感傷,叫人真偽難辨。 他暗里左思右想,一個姑娘家,拿清白扯謊,到底過于冒險了。 夢迢瞥他一眼,把臉望另一邊偏了偏,望向那些簌簌打抖的葡萄枝葉,“這事情我妹子并不曉得,你可別在她面前說漏了嘴。我常在外頭走動露臉的人,也不指望能配樁好親事。只是我妹子,她常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名聲上并沒有一點不好,不能給我帶累了,我還想著給日后給她說戶好人家呢?!?/br> 廚房墻上嵌著一扇支摘窗,短短一截支棍撐著回紋窗扉,彩衣在里頭忙活著,碧青的裙旋來旋去。 董墨朝窗戶里掃一眼,走到支摘窗的那一頭,背欹磚墻,聲音抑得比她更低,卻不像是說悄悄話,仿佛他一貫低著聲,自言自語似的,“小姐誤會了,我并不是要來揭你的短,只是想問問你有什么難處,能幫得上的地方我必定不推辭?!?/br> 夢迢在小窗的那一頭,向他掀起眼皮,“真格的?” “未必暴雨天,我特地跑來哄你?” 董墨牽動一邊嘴角,半真半偽望過來,兩只黑得透綠的眼睛,幾如皋蘭密蓋的兩個漩渦,赤腳踩上去,叫人軟綿綿地陷落。 隔著廚房的軒窗,夢迢暗掃他一眼,側了身,右邊半副肩抵在墻上,腦袋也靠在上頭,左手抬著在粗糙的磚石上畫圈,假裝落入他的圈套: “你要是不哄我……嗨,到今朝這個地步,我也沒甚不好意思的,再不好意思,只怕飯也要吃不起了。我也沒有別的難處,就是余下的銀子尚且還不上,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兩銀錢?” 話音甫落,她扶著墻端正起來,“你放心,等我手上幾件衣裳做好了給人送去,一定先緊著還你的錢。雖不能一時還清,可今日三錢明日兩錢的,總有還得清的時候,我可不會跑!” 董墨原是想借故套出“緣分”后頭,她深藏的不為人知的目的。不知怎的,說到錢,他反倒松了一口氣。騙他的錢也好,騙他的錢是最好,總好過騙他的別的。 別的是什么,他一時也想不到,連日卻總有些惶惶難安。 他點了點頭,斜撩著眼皮,“五十兩夠么?” 夢迢立時眉開眼笑,“夠的夠的!我們家欠他們是一百五十兩,父母在時業已還了五十,我……那一遭,抵了五十,就剩這五十兩。清了賬,我想他們也不會再來糾纏我們姊妹,人總是還有良心的,你講是不是?” 董墨“嗯”了聲,靜了頃刻,“或是小姐往我住那清雨園去取,或是我叫小廝給你送來,看小姐便宜?!?/br> “哪里還敢勞動?自然是我自家去取嚜!”夢迢撳著對襟衣帶系的結,低下臉高興了陣,笑得面染紅云,抬眼瞥他,“你怎的又愿意幫我這樣大的忙了?” 董墨挑動眉峰,“這忙大么?” “五十兩,還不大呀?”夢迢將唇角微撇,咕噥著,“如此看來,你很是有些錢財嘛,果然是富貴人家的子弟?!?/br> 他也涼悠悠地趣了句,“自打上回你在車前那樣惡狠狠的瞪著我,我還真覺得欠了你什么似的。別說五十兩,借得再多些,也像是我該著小姐的。只是小姐別見怪,我初到濟南,認不得幾個人,不好輕易去惹麻煩?!?/br> “那你此刻又來惹?” 夢迢也趣他一句,不管他得不得趣,她自顧自地抿著唇笑,愜意地背貼著墻,偶然偷睇他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雨又轉急,啪嗒啪嗒地砸在瓦片上,聲音格外清晰。董墨偶爾也睞目瞟她。越看她越有些像他娘。 其實他早不記得他娘長什么模樣了,只記得她睫毛的剪影淡淡的投映在瞼下,整個人有些冷清的薄情。夢迢也有同樣的影,眼皮一剪,什么深情重義都能剪斷。 他對母親拋夫棄子與人私奔之事經年耿耿于懷,心有余恨,因此似乎也有些莫名奇妙地“恨”上了夢迢。 恨一個人,就忍不住去留心她,觀察她。 兩個人就這么不尷不尬地立著。過于沉默,夢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岑寂的目光像鋒利的刀片子在剝她的衣裳,一片一片地剝下她的假面,令她恐慌。 她朝前跨了兩步,藏在柱子邊上,苦尋話講。終于叫她尋著一個,扭頭驚乍,“瞧我!連個待客之道也不曉得,白叫你站了這樣久!” 此刻才想起來,連坐也未請他坐,有些怪不好意思的。她忙不迭搬了根竹凳過來請他,旋即又往正屋里搬了個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出來。 那桌兒雖不大,卻沉,夢迢搬得吃力,眉眼皆擠在一處,下唇咬得死緊。 董墨趕上前接,夢迢要強地偏著讓了讓,“不用不用,你坐你的,我搬得動!” 一面說搬得動,一面又拼得五官猙獰,恨不能眼睛鼻子皆長出手腳來幫著出力!董墨收回手,睨著她笑,屋檐下擋住她的去路,“小姐真是怪,一會軟弱,一會又好強,哪一面才是真的?” 夢迢陡地膽戰心驚,咣地落下桌兒。須臾仰面瞪回去,噙著個隱秘笑意,“你猜?” 話音甫落,一眨眼,她又嗔來一眼,“哪有叫客人幫著干活的?未必誰到你家去,你也使喚他做事情來著?這叫待客之禮,瞧你,一點世故不懂。你要搭手,喏,給了你好了,我樂得松快?!?/br> 言訖,她擦裙過去,背著身抿著唇暗笑。就是要一會一個樣,叫男人摸不著頭腦才好。 董墨的確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想,萬變不離其宗,終歸到底,她總有個目的。為了錢,最好只為他的錢。 他抬著桌兒跟在她后頭,“安放在哪里?” 夢迢朝廚房軒窗底下一指,“就放這里,姑娘家的屋子,不大好請你進去坐,只好委屈你在這里將就將就?!?/br> 他便擱下,不曾想桌兒短了一只腳,一歪就栽倒!兩個人忙伸手去扶,一個穩著這一端,一個穩著那一端,皆一點心驚! 大約是嚇一跳的緣故,董墨眼波有些曳動,面對面隔得那樣近,呼吸也有點失了規律,“小姐客氣?!?/br> 夢迢亦心有余悸,亂跳著,把眼不自在地別進窗戶里,“你先穩著,我找個東西墊一墊?!?/br> 片刻往廚房里摸了截柴火棍出來,往那腳下塞。這其間,兩個那一點異樣,皆煙消雨散。 夢迢蹲在地上,大大方方抬眼,“你也不要總是小姐小姐地稱呼,我哪里當得起?我不過就是個平民丫頭,只管喊我銀蓮就是了。你這樣的尊貴人物,我不是也斗著膽喊你‘章平’?” 柴火棍也有些不夠撐,桌兒像個逗樂的跛子向墻根底下歪著,顯得滑稽。董墨揚揚眉梢,撩著袍子濕漉漉的前擺一行落座,喊了聲:“銀蓮?!?/br> “噯?!眽籼隽r笑著應,仿佛真是她的名字,有一種本能。 兩個人對坐著,都有些沒著沒落的不自在,心如綿綿雨,飄忽著。面上卻皆裝得個漠然冷靜。 作者有話說: 董墨:你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夢迢:也是,也都不是。你可要慢慢了解,那一個我,可能連我自己也不認得。 董墨:有一天,我也會面目全非。 夢迢:那到時候我們就重新認識——我是夢迢,你呢? 第7章 前春恨(七) 入了秋,魚雁杳杳,水云重重,翦翦一線風,吹著逐漸凋零的雨。雨由急轉緩,倏密倏稀,綿綿地落,沒完沒了地下成一張網。 夢迢仰頭望著,揀著話說:“你講你剛到濟南來,來做什么呢?老家哪里的?” 董墨濕乎乎的衣袂貼在膝上,有些不爽利。他在桌底下悄悄揭了揭,一壁說話,一壁環顧院子,“京中人氏,你猜我到濟南來做什么勾當?” 小院只得三間瓦舍,當中一間堂屋連著正房,約略是夢迢所居。東廂是她小妹居住,挨著這間廚房。廚房邊上搭了座葡萄架,架中間讓著一條小道,隱約通著院門。 十分簡便的一處房舍,槐樹后頭的院墻上苔痕斑駁,像是從人懶綿綿的骨頭縫里發出來,綠油油的,長了很多年。 董墨有種錯覺,仿佛他在這處小院里早住了千百年似的,連一點跼蹐,也是恬靜悠揚的。 他走著神,夢迢趁機將他打量一番,裝模作樣地嘖嘖咂舌,“不消說,你這樣的氣派,不是來做官的,就是來做大買賣的!” 他笑眼輕睇,露出一絲輕浮模樣,“那到底是做官還是做買賣?你倒是往深里說說看?!?/br> 夢迢腦筋一轉,吊著眼梢笑起來,“想作難我呢?我可不是那樣沒見識!富順大街上住的都是些顯赫貴人,你住的那處清雨園,你未來時,是空著的,歸官家的房產。如今騰給你住,你必定是當官的,還是個大官!我講得可準呀?” 她說話果然帶著些無錫口音,又證實了一點她的真偽。董墨聽在耳朵里,一絲一絲,抽絲剝繭地抽減著對她的懷疑。 可他的疑心太重,極其不肯信人,仍舊墨守成規,有所保留。只略微點點頭,“猜得不錯,我打京城調任此處任……” “可不要告訴我!”夢迢擺著手打斷他,胳膊搭在桌兒上,腦袋湊近了一點,擠擠眼,“可不要說,免得往后我遇到事情,總想著來求你,你想甩也甩不脫噢?!?/br> 她刻意將話說得暗昧,為了平衡這一點輕浮,下一刻,又搦正腰,話講得冠冕堂皇,“何況我們這巷子,住的都是些平頭百姓,倘或走漏了一點半點的風聲,叫他們聽見,嚇破膽的嚇破膽,趕著奉承你的只怕要把我家門檻踏破!” 董墨嗤笑一聲,“倒是我疏忽,你顧慮得周全?!?/br> 夢迢仰回腦袋笑他,“一瞧你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市井陋巷里的心眼,是半點也不曉得?!?/br> 逮著這個空隙,董墨便見縫插針,“噢?市井里都有什么心眼?不如你說來,叫我長長見識?!?/br> 又來了,夢迢沒奈何地將眼別入雨簾中,撇撇嘴,“要吃了你,你怕不怕?” 由側面看,她的長眉像要掃進云鬟,有些男人家的英氣。眼下女人們盛行細細的柳葉眉,半點櫻桃口,趫趫一雙小腳,舉目低頭間,顯盡赧態。 她裙底卻半露一雙大腳,檀口微揚,不避不羞,用坦蕩的神色,說著暗昧的話。如此不凈不yin,不端不蕩,不合時宜。 董墨待要接腔問“你想如何吃我?”不料話還未出口,她妹子正端著蒸好的玉米面饃饃出來,擱在桌上,怯怯地往夢迢身后站。 夢迢將她一把拽到跟前,“這是我妹子玉蓮。玉蓮,這可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喊董相公?!?/br> 彩衣跟了夢迢三兩年,唱戲的功夫雖不及夢迢那家子人,也是一頂一的好。她羞赧著福身,低喊了一聲,又轉進屋里盛了三碗稀飯出來。 夢迢接了一碗擱到董墨跟前,“你要不嫌棄,將就吃些,剛出鍋,吃了去去身上的濕氣?!?/br> 說著狂風乍起,卷了她的裙貼在董墨的腿上,被他濕乎乎的衣裳黏住了。 她彎著腰往桌兒底下一瞧,驚呼一聲,“哎唷,你身上還濕著吧?瞧我,竟沒留心!你先吃著,我生個爐子你烤一烤?!?/br> 不待董墨推辭,人已鉆到廚房里頭去了。董墨個頭高,端著碗稍稍一抻腰,就能從窗戶里瞧見夢迢。她攏裙蹲著,梳著云髻,髻上包著一塊靛藍苧麻巾子,因有服在身,常穿一件玉白對襟褂子,水綠的裙。 她打灶里抽出一根還燃著的柴火棍,鼓著腮吹一吹,暗紅的火光變作黃澄澄的顏色,幾經閃爍,燃起了火苗子,她便對著那截柴火棍笑了笑。 那半張臉映著黃黃的火光,使董墨想到日影西歸的京城,一切喧嘩與繁榮都在燦爛黃昏里漸散,漸滅。寥落里,卻有種別樣的寧靜。 仿佛年幼時伏在他娘的膝上,夕陽大片大片地落在他們身上,暖融融的。那時候,縱然他們一家三口在龐大的家族中如此被忽視,他卻時時刻刻感到稚嫩的快樂與幸福。 他以為那種幸福會是穩固永恒的。誰知一轉眼,什么都不穩當。 晚林噪鴉,似在催促“歸家、歸家……”,于是他對這種歸了家的錯覺,感到不安與懼怕,甚至厭煩。 不一時夢迢搬了個小爐子出來,擱在桌兒底下,見董墨空了碗,調侃道:“難得,你竟吃得慣我們這些粗蠢東西,還當你非珍饈不下咽呢?!?/br> 董墨笑了聲,“大魚大rou吃多了,偶然吃吃這些清粥小菜,也別有滋味?!?/br> 倏聞彩衣捂著嘴樂了一聲,夢迢轉而提眉,“鬼丫頭,你笑哪樣?” 彩衣去接董墨的碗,將兩人脧一眼起身,“平哥哥這話,像戲臺子上那些大富人家的公子說的?!?/br> “人家原本就是大富人家的公子嚜?!眽籼鲂ω嗨谎?,“誰是你‘平哥哥’?不懂規矩,要喊‘董大官人’?!?/br> 董墨接過腔,“平哥哥就是平哥哥,何苦訓她?一個稱呼,什么要緊?” 彩衣喜滋滋鉆到廚房里盛了碗稀飯出來,將碗遞給董墨,俏皮地朝夢迢吐舌,“平哥哥都這樣講,jiejie要少訓我?!?/br> 夢迢拿她無法,朝雨天里翻了個白眼。三個人在雨淋淋的屋檐底下坐著吃飯,驀地像一家三口,有種莫名的親近。 雨經久不停,董墨就坐得久了些,夢迢自然也歸家暗些。同彩衣兩個人收拾了一遍廚房,雨才住了。 這會才聽見,隔壁挨打的那媳婦還在哭,聲音凄凄繞在槐樹后頭的院墻外。夢迢聆聽一會,因問彩衣:“隔壁住的什么人?” “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兩口子?!辈室職w置著東西,跟著朝院墻張望,“他家媳婦前兩日撞見我,還說早曉得咱們這頭里住著一家子兩姊妹,今日才得見?!?/br> “你如何回她的?” “我說從前因有父母在,姊妹不好拋頭露面,如今父母去世,我們姊妹自然該出門尋些活計做,不然豈不是餓死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