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97節
“喜歡作惡,卻又永遠不敢承認。像是陰溝里的老鼠似的,只敢鬼祟過境?!?/br> 崔子更目光深邃的看向了段怡。 “嗯,的確是很有緣分?!?/br> 他說著,又快速道,“我們一到定州,就落入了圈套。我雖然是庶出的,但因為父親寵愛,且自身又遠比兄長耀眼,之前幾次出征,都是順風順水,從未有敗績?!?/br> “當時的我,年輕氣盛,非常的自負;而且,因為母親亡故,報仇心切……” 崔子更的語氣依舊是十分的平靜。 可段怡卻是同他的話語中聽出了從未見過的悲慟。 就像是他手上的那道疤痕一樣,看著好似沒有了,卻永遠都不會消失。 她想著,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拍崔子更的手背。 現在的她,就是當年崔子更。 崔子更收回了思緒,低頭看了看搭在他手背上的手。 段怡的手同尋常姑娘的手不一樣,那些“嫩得像蔥一樣”,“膚如凝脂”之類的,對于尋常小娘子的美好形容,放在她的身上,好似有些太過于膚淺了。 這是一雙勤學苦練的手。 看著上頭的繭子,他幾乎都能夠立刻在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抿著嘴,一絲不茍的練著長槍的小姑娘。 他很喜歡這樣的手,就像是他時常告誡自己的一樣,沒有什么東西,是不用付出努力,便可以一蹴而就的。 “我從尸山血海里爬了出來,在定州一戰成名。從那之后,天子的詔書,像是六月的急雨。我帶著玄應軍,幾乎是常年征戰在外……” “一將功成萬骨枯。我的軍功越來越多,玄應軍的名聲也越來越大,可從一開始跟著我的那些兄弟們,也越來越少。朱鹮你認識吧?” 段怡點了點頭,崔子更去劍南道,除了智囊晏先生之外,得力的左膀右臂,便是老將東平,還有小將朱鹮。 “朱鹮的父親,是第一個跟著我的人。他使得一把好關刀。他戰死沙場,囑托兒子朱鹮,進了玄應軍,護我左右?!?/br> 段怡輕嘆了一口氣,抬手拿起了那囊酒,遞給了崔子更。 崔子更沒有說話,接過酒喝了一大口。 “那日見蘇使公,我同你說,人是很復雜的,并非就是非黑即白?!?/br> “我父親也一樣。你若說我母親是他一生摯愛之人,可他在得知明陽郡主死訊之后,很快便聽從家中,另娶了他人?!?/br> “你若說不是,在我母親真正亡故之后,他便大病了一場。整個人rou眼看見的衰敗了下去。我常年在外,偶爾歸家一次,都時常感嘆,一個人怎么可以老得那么快?!?/br> “明明母親還在的時候,他還時常把我打趴下,跑馬游湖,聲如洪鐘。我心中明白,過不了幾年,他怕是就要追尋我母親而去了……”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那一天來得那么快?!?/br> 崔子更說著,又拿起酒囊,喝了一大口酒。 第一七九章 弒父之人 “我接到父親重病的消息,急忙朝著蘇州趕?!?/br> 崔子更說著,神情有些恍惚起來。 那日的蘇州,同往年時節一樣,煙雨蒙蒙的。 母親很喜歡下雨的日子。 他同母親,不是住在江南王府里的,而是住在一處單獨的別院里。那里是從前,成王在蘇州城中住過的地方,也是母親年幼的時候,住過的地方。 院子里種了許多不知名的花草,一點兒也不名貴,荊棘叢上纏繞了許多牽?;?,一到早上的時候,便開得格外的嬌艷。 母親喜歡坐在一個老木架子秋千上,那秋千還是以前外祖父成王替她搭的,看上去十分的斑駁了,有時候不慎,還會將新穿的羅裙,掛掉幾根紗。 因為蘇州時常下雨,秋千的上頭,支起了像是巨大油紙傘一般的涼亭。 父親就會站在她的身后,輕輕地推著,然后沖著他喊,“子更,你怎么這么慢,你阿娘想要吃桑葚?!?/br> 年幼的他氣鼓鼓的站在桑葚樹下,艱難的跳起來,煙雨落在臉上,潤潤地。 “你不是學了輕功么?習武之人,連桑葚都摘不到么?記住,手上不能染了汁?!?/br> 他汗流浹背,看著晃著秋千的母親,又跳了起來。 到最后,一家三口坐在秋千架附近吃桑葚,嘴巴舌頭都吃得變了色兒。母親吃夠了,便會拿著桑葚,給他同父親染指甲。 一大一小的坐在小凳上,同樣的愁眉苦臉。 可誰也沒有動。 待母親盡興了,父子二人方才會用染了桑葚的手,抓起長劍,在雨中比劃起來。 而母親則會拿起一卷書,安靜地看著,隱隱約約的,好似還能夠聽到附近湖面上,歌姬清幽的歌聲。 依舊是煙雨蒙蒙的一日,身上的衣衫,都好似帶了一股未干的潮氣。 他著急回城,一進蘇州城,便直奔別院。 自從母親去世之后,父親很長時間,都沒有踏足這里半步,直到這半年病情加重了,方才叫人搬來了這里。 一路走來,雜草叢生的,路邊不知名的小野花開得甚好,繁星點點的。雀兒唱著歌,不遠處的桑葚樹上掛滿了果,看上遮天蔽日的。 一切好似都同往年沒有什么不同。 只是秋千架上空蕩蕩的,主人已經不在了。 崔子更來不及傷感,直奔主院行去,“阿爹,我回來了?!?/br> “阿爹躺在床榻上,胸前插著一把匕首。屋子里亂糟糟的,藥碗被打翻在了地上。藥水沁染了父親寫的折子?!?/br> 段怡拿起酒喝了一口,在袖袋里摸了摸,好不容易摸到了一枚杏干,她將那杏干撕成了兩半,塞了一半到崔子更的手中,“下酒菜!干喝容易醉?!?/br> “所以是你父親,請封你大兄為江南王的折子。布局之人,連故事的腳本,就都給你寫好了?!?/br> “老父親病重,你趕回來探病,卻是發現一直寵愛你的父親,要把王位傳給哥哥??赡愀赣H,關鍵時刻拎得清,嫡子再怎么不足,那也是高貴之人?!?/br> “而庶子……寵物被人慣久了,還真把自己個當人,生出妄想來了。好好的江南道,又怎么會給一個庶子來繼承呢?” “你聽了嘲諷之語,心中大怒。同你父親起了沖突,你將桌上的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藥碗比打翻了,污了折子??赡愀赣H說,只要他不死,這樣的折子,要多少個,可以寫多少個! “你本就是暴虐之人,當年在定州城中造下無數殺孽,說是殺人不眨眼的冷血魔頭也不為過,這樣的人,弒父又有什么稀奇?” “聽到你父親的話,你殺機畢露,直接掏出匕首,殺死了你父親。正在這個時候,恰好有人進來,目睹了你父親的死?!?/br> 崔子更聽著,苦笑出聲,“你就像是站在現場一樣?!?/br> 段怡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可不是,我還想著,等到不打仗了,我就一邊搭橋修路,一邊寫話本子,到時候指不定能給我祈先生,賺出一口大棺材來?!?/br> “我父親身邊的大丫鬟紫燕,恰好領著一眾叔伯前來探病。另有我父親身邊的親兵崔石,說他聽到我同父親的爭吵聲之后,覺得守在門前偷聽不妥當,便出院子避開了……” “崔石跟在我父親身邊多年,曾經還入過我玄應軍,是旗幟鮮明的,站在我這一邊,反對我大兄的人,他說的話,沒有人會懷疑?!?/br> “這樣,你所猜測的故事,就完全成真了。崔石的話,堵上了這個故事的一大漏洞,便是我進屋的時候,父親其實已經死了?!?/br> “故事什么的算個屁,若非我睡不著,誰會聽你說這些故事?”段怡說著,又拍了拍崔子更的肩膀,“沒有人在乎故事的真假,大家在乎的是成王敗寇?!?/br> 崔子更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拍腫了?!?/br> 段怡訕訕的挪開了手,她清了清嗓子,又拿起一根柴火,胡亂地塞進了火堆里。 轉移話題道,“然后呢?我若是你哥哥,直接把你殺了了事。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br> 崔子更張了張嘴,段怡一瞧,忙舉起了手,“我知道,你又要說,任何地方,都不是鐵板一塊!” 她說著,佯裝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老人家說話,總是這樣翻來覆去的。就好像每次都語重心長的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br> 崔子更一梗。 不是,他同老年人,叔叔,長輩,是脫不了干系了不是? 但是,他還真要說,江南道也不是鐵板一塊。 這樣一想,他有些囧囧地說道,“之前我說過了,江南東道的兵,分了兩種。一種就是我父親手下的江南軍,另外一種則是我的玄應軍?!?/br> “我父親手下,有兩員大將。其中一個叫做崔惑,是我的三叔,我父親的庶弟。另外一個,名叫周道遠。就像蘇使公讓趙傳神來輔佐蘇筠一樣。我父親也讓三叔崔惑,入了玄應軍?!?/br> 段怡聞言并不意外。 哪里有人生下來就會打仗,肯定是要有人教導同輔佐的。兵法什么的,可以從兵書上學,祈郎中肚子里的三十六計,使得飛起。 可若是真打仗,怕不是顧從戎一槍,就將他刺穿了去。 像崔惑還有趙傳神這樣的老將,在軍中頗有威信不說,還有很豐富的經驗,簡直就是二世祖們不可或缺的傳家之寶。 “崔惑投了你兄長?” 崔子更來劍南,身邊無崔惑這個人,他也是第一次提起這個名字。 第一八零章 一個妙人 崔子更卻是神色怪異起來。 “我叔父崔惑這個人,有些一言難盡。蘇城的人都說,他是個瘋的?!?/br> 一提到瘋子,段怡陡然想起了一條傳言來。 那會兒她跟著關老爺子,到處搭橋修路。知路無事可做,用繩子提了一罐子水,在周遭亂竄。她就是有那般本事,路上撞見鬼都能閑聊幾句,聊得鬼都覺得,此乃吾前世姐妹。 知路聽了有趣的話,便回來學給她聽。 這其中有一件事,說的就是江南道的崔瘋子。 傳聞那崔瘋子生得貌若潘安,同京都段思賢,南北并立。段思賢美則美,卻是個草包;可崔瘋子不同,他不光美,還能打仗…… 在他十六歲那年,崔瘋子去寺廟里上香,偶遇了一位虞夫人。虞夫人生得平平無奇,比他年長了八歲不說,還是個孀居的寡婦??尚沾薜寞傋右谎郾銓僖庥谒?。 虞夫人嫁的乃是蘇杭有名的書香門第。 既是儒門,道德規矩那便是頭上的天。虞夫人進門不足三月,夫君圍獵之時,不慎驚了馬,當下便摔死了。虞夫人年紀輕輕地便守了寡,在夫家深居簡出,過了清修日子,這一過便是八年。 打那日偶遇之后,崔瘋子便今日送花,明日送果,鬧得滿城沸沸揚揚,他什么瘋批手段都使了出來,硬生生地破開千難萬阻,將那虞夫人娶了回家。 虞夫人亦是讀過書的,羞憤得恨不得撞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