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21節
那長孫凌說著,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竟是扯著袖子哭了起來。 “全都死了,外祖父外祖母,舅父舅母他們,全都是死了。尸體堆成了山,我在里面刨,想要找出一個活口來,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你以前特別喜歡笑,還愛吃糖,一笑的時候,露出缺牙來!哥哥們都笑話你,你習武不認真,總是偷懶,怎么都打不過他們……都是我幫你打的!” 長孫凌說著,一個轉身,撲通一聲,跪在了段怡身前,“段三姑娘,是我瞎了眼,錯把恩公當壞人。喬家就只有小禾這么一點血脈了,我阿娘是她的親姑母?!?/br> “小禾就像是我的親meimei一樣,多謝你收留了她,我現在想要帶著她回荊州去,希望你成全。我這番來,帶了許多金銀珠寶,本來是要做聘禮的,全都給你,當你謝禮?!?/br> 段怡眼皮子跳了跳,她搖了搖頭,將長孫凌扶了起來,“我從未拘著知橋,只不過,你能護住知橋么?我能?!?/br> 長孫凌身子一震,他有些頹唐地往地上一坐,不言語了。 喬家滅門之后,整個山南東道早已經變了天。他們長孫家作為喬家的姻親,日子亦是過得水深火熱的,不然的話,也不會讓他一個武將,來湊文人的熱鬧了。 段相公會不會收他,他不知道,可他長孫凌這輩子讀書就沒有聰明過。 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怎么護得住喬禾呢? 段怡聽著響動,站起了身來,“你們兄妹二人好好說下話罷,我先去上山去了,不然的話,要惹人生疑了。長孫小將軍還請牢記,不要亂說話惹事生非?!?/br> 只要長孫凌不叫囂,沒有人知曉知橋的身份。 當然他便是亂說了,段怡也是不怕的,天高皇帝遠,眼瞅著人家都欺負到家里來了,她還有何懼? 示弱,不過是等待時機,一擊斃命罷了。 段怡說著,甩了甩衣袖,同知路一道兒,又回到了那長長的青石階梯上。 還未曾走得幾步,便瞧見幾個穿著華服的小郎君,折返了回來,領頭的那個穿著一身青色的儒服,戴著玉冠,生得倒是頗好,“段三姑娘可是行不動了,我這里有軟轎,可以抬你上山?!?/br> 段怡看著他額頭上的汗珠子,戰戰兢兢的雙股,笑了出聲,“我瞧著還是您更需要些?!?/br> 她說著,加快了腳步,朝著那山上快步的走了上去。 那群小郎君一瞧,忙跟了上去,可不管怎么走,段怡總是比他們快上五個臺階,差點兒走岔氣了去,“段段段……段三娘子……等……等等等小生!” 等段怡引開了那些人,涼亭這邊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長孫凌從地上站了起身,拍了拍自己的屁股,他看了看知橋的手,上頭都是厚重的繭子,以前不愛練功的小姑娘,如今也成了一個日夜苦練的女俠了。 他抿了抿嘴,“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來劍南道的?” 知橋的目光看向了遠方,“因為劍南顧家,山南喬家,如出一轍?!?/br> 第三十六章 都來求娶 知橋說著,瞬間紅了眼眶。 她也不是天生沉默寡語,只不過是殺千刀的人生,同殺千刀的人,令她失語罷了。 如今再見長孫凌,昔日舊景全部涌上心頭。 “那日我去醫館瞧芬芳了,所以才險險避過一劫?!?/br> 長孫凌恍然大悟。 牛家的那個芬芳,他還有印象,生得一張圓圓臉。周人喜歡露出白皙的額頭來,偏生她硬是留了厚重的頭簾,神情之中總是帶著幾分憂郁,一看便是福壽不昌之人。 她本也是襄陽城中大戶人家的姑娘,一來二去的便同喬禾成了密友。 那會兒喬禾備受寵愛,無憂無慮,芬芳卻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生母去了之后,繼母處處刁難于她,她是個心思重的,喬家出事那會兒,大抵是不行了。 知橋說著,面上帶著幾分自嘲之色。 “當時我看芬芳,是帶著高高在上的憐憫的。她那日大不好了,躺在屋子里的床上,沒有人管,我背著她去了醫館,那時候,我覺得我就是活菩薩在世,一定救得芬芳的?!?/br> “可是芬芳死了,我害怕極了。雖然阿爹逼著我習武,可我想著在家有父兄看顧,出嫁有夫君保護,作何吃那個苦頭?那還是我頭一回瞧見人死了,好好的一個人,還同我說著話兒呢,就沒了?!?/br> “那時候我以為,失去摯友,是我這輩子最痛苦的事情了?!?/br> 知橋說到這里,有些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長孫凌走了過去,輕輕地拍了拍知橋的肩膀,“小禾……” 知橋整了整心緒,轉過身去,對著長孫凌搖了搖頭,“我沒事,都是前塵往事了?!?/br> “芬芳死后,我就想著,去尋父兄來善后??墒峭崎_家中大門的時候……”知橋頓了頓,聲音里帶著顫,隨即她又認真的說道,“全都死了,連小弟景耀也死了?!?/br> “我嚇得要命,跌跌撞撞的又跑回了醫館,這一病便是半月有余,虧得那郎中是瞧著我長大的,沒有舍得揭發我。我想起曾經聽阿爹提過劍南顧家,便一路向西南摸去,最后來了段家?!?/br> 這一路上,她吃了多少苦,知橋沒有說。 她只記得,她身上全是血,嘴干得就要裂開了,在那泛著腥氣,帶著紅光的視野里,最后一個瞧見的人,便是段怡。 她穿著一身青藍色的短打,手中拿著把大鋸子,嘴中神神叨叨念念有詞,“好家伙!咱這橋眼瞅著就要合攏了,竟是見了血!晦氣晦氣!快拿我的香案來!” “別人都是撿戒指里的老爺爺,山崖下的武功秘籍,怎地我就要撿一個有張吃飯嘴的血人??!這若是個美貌小郎君,還能夠做壓寨相公……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br> 知橋聽著一口老血噴出來,恨不得立即調頭,再回襄陽去。 可隱約之間,她仿佛瞧見了石頭里蹦出的花,弱小卻生機勃勃,給人生的希望。 知橋收回了自己的思緒,一想到段怡,她的腦子便像是脫韁的野馬,怎么也拉不回來。 “我還活著的事情,還請小哥哥莫要同姑母還有其他表兄們說。就當之前的喬禾已經死了,如今活著的只有知橋了。我沒有親眼瞧見,對于線索也一無所知?!?/br> “但是”,知橋說著,認真了起來,“但是我相信,我只要跟著我們姑娘,遲早有一日,能夠大仇得報,我們喬家一定可以沉冤得雪?!?/br> 長孫凌胡亂的用袖子抹了臉,“好!” 知橋笑了笑,從脖子上取下來一塊綠油油的玉佩,她用手輕輕地摩挲了幾下,將這玉佩遞給了長孫凌,“小哥哥,這個還給你?!?/br> 長孫凌嘆了一口氣,接過那塊玉佩揣進了懷中,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揉了揉知橋的腦袋。 知橋微微地低下頭去,她現在長高了許多,不像小時候,又矮又小的,那時候長孫凌總是喜歡揉她的頭頂。 那玉佩是長孫老夫人,傳給長孫凌的,說是日后要給他未來媳婦兒做聘禮。 她那時候不懂事,非要拿了,說長孫凌太蠢,怕他被人哄騙了去。 明明不過是幾年前發生的事情,這知橋卻是覺得,像是上輩子一樣久遠了。 “你開始說聘禮,你帶聘禮來向誰求親?” 知橋陡然想起之前長孫凌的話,猛的一抬頭,心中涌起了不祥的預感。 長孫凌小臉一紅,輕輕了嗓子,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最后破罐子破摔道,“不是我自己個樂意來的,你知曉我阿娘的,街坊四鄰去鏟屎,她都會攆著我去,生怕我少吃了一口熱乎的?!?/br> “來這劍南的小郎君,十個有九個,都是帶著聘禮來的,要不然的話,你以為車隊為何會那么長?大家都想求娶段三姑娘,就等著顧使公從邊關回來,上門求親呢!” 知橋一聽,柳眉冷對,怒道,“小哥哥沒有照鏡子,我可天天照鏡子!我是什么人,配讓我家姑娘當嫂嫂么?” “這是一萬個不行的!就你那綠油油的玉佩,一看就帶著三分不花心,七分不安分的,絕對不行!” 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就她小哥哥這傻不愣登的樣子,若是娶了段怡,那絕對只有躺棺材板板的份!別無第二個人生! 長孫凌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段三姑娘罵我牛犢子,我雖然沒有讀過什么書,但又不是傻子?!?/br> “當然了,阿娘都沒有做什么指望,她擱家中求神拜佛來著,只求段家五位姑娘,能有一個瞎了眼,選中我……” “現在找到了小禾你,哥哥什么都不想,只想著能夠替你報仇雪恨?!?/br> 他說著,皺了皺眉頭,壓低了聲音,“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去尋我,這青云巷我是沒有擠進來,但我就住在旁邊的見風巷里,右邊第三家?!?/br> “阿娘怕我出什么事,倒是叫我帶了一些人馬來?!?/br> 知橋一愣,神色復雜的看向了長孫凌,“你說的都是真的么?那么多人,都想娶我家姑娘?” 長孫凌點了點頭,“我騙你做甚?有一些人舉棋不定,不過前些日子,段家放出了風聲,說是顧明睿已經定下了親事……這下子,他們可不猶疑了?!?/br> “是段家放出的風聲?”知橋又問道。 長孫凌見她神情古怪,撓了撓頭,“那還有假?段家不說,哪個曉得?” 第三十七章 香餑餑 知橋心中的火,騰地一下躥了上來。 顧使公如今不在錦城之中,這顧明睿定親之時,也就只有段怡頂頂親的母親弟妹知曉。 這風聲是誰放出去的,不想也知。 她提著劍,快步走出了涼亭,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去看向了長孫凌,對著他揮了揮手。 “大亂在世,姑父既讓哥哥來此,定是早有安排。哥哥下回見我,裝作不識便是?!?/br> “我一人,若是有幸報仇,那是老天開眼;若是不幸亡故,也只當是同爹娘團聚,與人無尤?!?/br> 她想著,對著長孫凌拱了拱手,快步的離去。 長孫凌盯著知橋的背影看了又看,過了許久,方才苦笑出聲,“喬禾不是當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喬禾,長孫凌也不是莽撞行事的長孫凌了啊?!?/br> 他想著,舉起那對大銅錘,在這林間練起武功來,左手一錘,錘裂了林間山石,右手一錘,直接錘斷了碗口大的一根樹,像一陣狂風暴雨似的,將這一片地摧殘得翻了個個兒。 先前他因為攻擊段怡而錘裂了的大青石,在這一塊災后場景之中,再也不顯突兀了。 話分兩頭說,那廂知橋同長孫敘前塵,這邊段怡快步戲群英,她走幾步一回頭,笑嘻嘻轉這手腕子上的大珠串子,瞅著身后那群文弱書生,已經喘成了狗。 先前還只有那個穿青袍的,這會兒功夫,竟是聚成了一道彩虹。 “公子們可是行不動了,這山梯陡峭,光是站著往下頭看,都頭昏腿軟的,坐軟轎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不會惹人笑話的?!?/br> 先前穿著青色儒服的書生扶著自己的腰,重重的喘著粗氣,他倒是想要佯裝鎮定,可他的胸膛不允許! 他都是隨著段文昌上過一次山的了,左等又看,瞧著那段三姑娘還沒有上來,腦子里那是靈光一閃。若是他快速的折返回去,撞見了崴了腳的,或者是走不動的小娘子,來個英雄救美。 不管是拿軟轎抬人上去也好,亦或者是被他背上去也罷,那都是占盡先機的美事!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 青色儒生用余光看了看身邊站在赤橙黃綠藍紫……他看低了這群同他有一樣想法的牲口,也看高了自己。 好家伙,他把人家段三娘子背上去? 他現在只想抱著人家段三娘子的大腿,求著她說,姑奶奶要不你把我背上去? 頭一回上山的時候,一大堆人走著,不徐不疾,累了還有下仆撐著,這一回,人家段三娘子躥得像只兔子,你有什么臉面辱罵自己的那不爭氣的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