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第270節
她走過來,先是彎身將那看起來頗重的匣子放在腳邊的巨石上。 “那是何物?” “你怎來的這樣早?” 裴無雙直起身之際,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問對方。 她不禁笑了。 印海將視線從那雙笑眼上移開,負手道:“不是說好的戌時初么,是你來晚了才對,我方才都準備走了?!?/br> “何時說是戌時初了,我說的是亥時一刻呀,莫不是傳錯話了?”裴無雙慶幸地呼了口氣:“還好還好,我也提早了兩刻鐘出門?!?/br> 印海隱去眼底笑意,在那巨石上坐下,隨口問起般:“何事尋我?” “那日你救了我和阿娘,我來同你道謝的?!迸釤o雙并未跟著坐下,而是看向河面。 “哦,那你打算如何謝我?”印海抬眉問。 “說句實話,我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裴無雙笑了笑,盡量輕松地道:“不如就離你遠些,從此不再糾纏于你……也算是遂了你長久來的心愿了吧?!?/br> 印海聞言一怔,轉頭看向她。 她這些時日清減許多,原本微圓的臉頰,已現出了輪廓來,仿佛連那些天真任性也一并褪去了。 她站在那里,始終不看他。 “怎么?!庇『Pα艘宦暎骸暗昧烁呷酥更c,這是要欲擒故縱啊?!?/br> 裴無雙眉間笑意苦澀無奈:“那也得有用啊……我哪里敢對你故縱,這一縱,你便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到頭來我連臺階都還得自己鋪呢?!?/br> 曾幾何時,顧jiejie也給她出過主意,說要晾他一晾。 可她不敢啊。 想也不敢想。 不是被偏愛之人,總是試也不敢試的。 “這些時日族中出事,我才知自己從前究竟多么無知任性,給身邊人,也給你帶來了諸多麻煩困擾?!彼L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似要將那些過往都吐個干凈,認真地自嘲著:“如今想想,自己都不禁覺得,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 印海微擰眉:“裴無雙……” “我要進宮了?!?/br> 她的聲音輕輕的,像風一樣。 印海愣?。骸斑M宮——” “新皇登基,御史百官再三諫言,如今要采選秀女充實后宮?!迸釤o雙道:“族中適齡的女郎,還未定親的,只我一個了?!?/br> “你族中逼迫于你?”印海站起了身來,定聲問。 她總算轉頭看向了他,笑笑道:“不,是我自愿的。阿爹不愿,是我執意如此,先與大伯父說定了此事?!?/br> 印海意外地皺緊了眉:“你為何——” “我也該為家中做點什么了吧?!彼溃骸岸潭贪肽觊g,父親的頭發都白了許多?!?/br> “無人勉強于我,是我自己……不想再勉強了?!?/br> 她頓了頓,又喟嘆道:“況且,進宮也沒什么不好的,陛下這般仁善,阿衡也常說當今皇后賢明大度,我待入宮后,便安安分分的,想來日子也能過得滋潤舒坦,也算是一舉兩得了?!?/br> 印海想說些什么,但見她那張仿佛已變得陌生的臉,原準備好的一切話語都堵在了心口處。 “我今晚約你來此,便是與你辭別的?!彼f道:“日后想來,應該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吧?!?/br> 好一會兒,印海才道:“原來如此?!?/br> “那匣中是你的劍,便還給你了?!迸釤o雙又道。 印海點頭,看向那長匣:“好?!?/br> 眼前似還能看到那日她遭遇劫匪時,那般害怕之下,仍不忘把劍從劫匪尸身下拿回來的畫面。 她抱著他,說害怕。 而現下,輪到他害怕了。 “我如今不宜出門太久,便先回去了?!迸釤o雙道。 印海點頭。 片刻后,她才轉過身,離去。 數步走,卻又頓住。 “對了……你之后,還回營洲嗎?”她忽然問。 “應當不回了?!庇『5溃骸爸T事已定,與師父的約定已成,我或該回青牛山靈泉寺了?!?/br> “你要回寺中了?” “嗯?!?/br> 背對著他的裴無雙神色微怔,眼底最后一絲掙扎著的希冀也消散了。 原來,就算她不與他辭別,他也是要與她辭別的啊。 “也好?!彼α诵Γ骸叭绱艘埠??!?/br> 如此她便不會心存不甘了。 “走了?!彼Z氣故作輕松,快步離開了此處。 印海站在那里,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失。 隨同她的腳步聲一同消失的,還有許多許多。 那些在他終于鼓起勇氣正視心意、本以為隨時觸手可及之物,頃刻化作了昨日虛影—— 與其說是世事弄人,倒更像是他自作自受。 “因果報應?!彼粗种械哪敲队衽?,低聲說道。 玉佩的成色極為普通。 他彎下身,將那玉佩放在了她帶來的那只匣子上。 師父說,此玉佩是他被撿回廟里之時便帶在身上的,是紅塵之物,是他與這塵世間的牽絆。 ——“既如此,何不讓我來助你參悟紅塵呢?” ——“印師父,緣法到了,躲不得的!何不順其自然呢?” 耳邊響起少女那時清脆期待的聲音。 他順其自然了。 亦參悟了。 這劫,到底是完完整整地歷了。 她當初助他歷劫之言,倒果真不假。 印海離開此處,躍上馬背。 裴無雙并未有回裴府,而是去了延康坊吉家。 吉家的園子里,衡玉與裴無雙及顧聽南三人,同坐在橋邊吹著風說著話。 “……我在營洲時,曾做過一件蠢事?!迸釤o雙說著,又糾正道:“不,應當說,是我做過眾多蠢事中的一件?!?/br> “有一回,我在一座茶樓中,聽一位說書先生說了一出戲?!彼痪o不慢地說著:“叫什么《雙鏡戲》,說是一位崔小姐為家中逼迫,嫁去京都權貴之家,她的心上人柳生一病不起,二人就此陰陽相隔?!?/br> “偏我不喜歡,覺得沒道理,與那說書先生很是辯論了一番,我認為那位崔小姐,是翻墻逃出家中游玩時與柳生相識的,那她必然是不受束縛之人,怎會輕易任由家中擺布呢,我若是她,抵死也是不從的?!?/br> “我說那說書先生前后矛盾,說得不好,還花了銀子強行叫他改了這結局,落了個皆大歡喜?!?/br> 裴無雙說到這兒,長長地嘆了口氣:“如今,我算是明白那位崔小姐了,人活在世,并非只有男女之情這一種羈絆,人也是會長大的,不會永遠十六七歲情竇初開不管不顧。自然,我與崔小姐也并不相同,她至少與柳生是兩情相悅呢,我么,不過是自己同自己糾纏了許久而已?!?/br> “不過我記得,那說書先生有句原話,是這么說的——‘諸事自有因果注定,戲中人亦在塵世間,總歸逃不過宿命輪回’……”裴無雙念著,不由輕“嘶”了一聲:“我如今回想起來,怎覺得他不像是什么說書先生,倒更像是算命先生呢?!?/br> 竟是早在那時,便將她的宿命給點明了。 少女的語氣一直是輕松的,但說到此處,還是紅了眼眶。 當真就一點兒都不遺憾嗎? 怎么會呢。 但這世間,誰又沒有遺憾呢。 裴無雙再次倒在衡玉肩頭,顧聽南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無雙——”衡玉道:“對不起,此事之上,未能幫得上你?!?/br> 充實后宮,非是圣人所愿。 無雙入宮,非是家中父母所愿。 可局面總要平衡,諸多利益牽扯、世家存亡,每個人都有不得已之處,而身為女子,能夠選擇的余地更是微乎其微。 這世間,有很多裴無雙。 甚至相較之下,這樣的裴無雙,已稱得上“幸運至極”。大多數女子仍置身于萬丈深淵之中,連求救的聲音都無法發出。 也是此一刻,衡玉才愈發清醒地意識到,路還很長,很長。 也愈發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很重。 “你有甚對不起的?”裴無雙吸了吸鼻子,淚意已經壓回,側抱著衡玉,道:“阿衡做得已經很好了,日后必然會更好的?!?/br> “你放心,我待入宮之后,便做一條混吃等死的咸魚,我家世樣貌都不出挑,想來也無人有閑心針對于我。若皇后不討厭我呢,那我便常去皇后宮中晃悠……這樣咱們便可經常見面了?!迸釤o雙抱著衡玉,設想著日后。 衡玉輕聲道:“好?!?/br> “無雙方才有句話,我倒十分贊成……”顧聽南嘆道:“人活在世,男女情愛并非全部,強求而來的皆大歡喜,不會是真正的歡喜?!?/br> “顧jiejie……也有心上人了嗎?”裴無雙轉過頭看向顧聽南。 “我有什么心上人,喜歡不喜歡,成親不成親的,哪有賺銀子開心?!鳖櫬犇想p手扶在膝上,看向漫天星辰:“出來這么久,我也該回營洲了,將賭坊交給那些人,我總有些放心不下?!?/br> “顧jiejie要回北地?”衡玉也看過去。 “是啊?!鳖櫬犇闲ν骸安皇钦f好了么,你日后于范陽開書院,我也是要出銀子的,不得多賺些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