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第161節
“我若彼時在信中說明,阿兄哪里還有可能繼續讓我留在營洲,說破了天恐怕也要將我逮回來?!焙庥裥α诵Γ骸拔胰缃襁@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么?!?/br> “先莫說這些有的沒的,你當時究竟可有受傷?”孟老夫人執意追問著,一雙眼睛心疼地將孫女從頭到腳打量著。 “祖母放心,沒有,一點兒都沒有?!鄙倥壑杏兄?,神態卻尤為認真:“正是蕭侯護著我,且數次將生路毫不猶豫地留給我?!?/br> 入密道前,他先將她推進密道內,本欲自己留下替她拖延時間——是她硬將他拽進去的。 進了密道,他身上血流不止,又要與她分開走——也是她硬拉著他一起走的。 那樣緊迫的情況下,誰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思考權衡,但他卻想也不想,一次次將活著的機會留給她。 “祖母您說,這樣的生死之交,難道還不值得我去信任嗎?” 喻氏聽得瞪大了眼睛。 豈止??! 這豈止是值得信任??! 要她說,這這這……對吧? 喻氏在心中省略了一萬字。 對上少女清亮而篤定的杏眸,孟老夫人回過神來,笑了笑,輕一頷首:“照此說來,他竟救過我們小玉兒的命了?” 少女忙道:“我也救過他的命呢?!?/br> 見孫女這般模樣,孟老夫人眼中笑意忽而更深了些。 “我們小玉兒的眼光一向是不差的?!睂幱袢崧暠響B道:“我信小玉兒不會看錯人,結盟之事,我無異議?!?/br> “我也同意了!”喻氏一手托著肚子,另只手舉了起來:“我肚子里這個也同意,算兩個人的!” 衡玉不禁笑了,隨后看向自家祖母。 孟老夫人緩緩點頭,眼神欣慰,語氣帶笑:“阿衡此去營洲,過了個十八歲生辰,果真是又長大許多……說來這般大的姑娘了,也該要面子了,已答應人家的事,又怎能叫她反悔呢?” 衡玉本就坐在她身邊的椅子里,聞言傾身過去,挽住老人的手臂,甜甜笑道:“多謝祖母成全?!?/br> 一旁的喻氏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小姑的頭頂。 坐在那里的吉南弦嘆了口氣。 就……又沒他什么事了唄? “阿兄還沒表態呢?!睂幱裥χ?。 吉南弦攤手:“我還有表態的必要么?” “當然有?!庇魇峡聪蛘煞颍骸翱傄屛覀兛纯茨惚憩F如何吧?” 看著那些齊刷刷朝自己望來的視線,吉南弦沉吟了一瞬,雙手扶在膝上,盡量維持住家中頂梁柱的威嚴:“既如此,那待哪日尋了機會,我也當面見一見這位定北侯吧?!?/br> 衡玉立時道:“多謝阿兄!” 吉南弦苦笑不語——是阿兄該謝謝你。 分明大局已定,卻還肯走走形式道一句謝,如此給他面子,豈能不謝? 一家人坐在一處,就與蕭牧結盟之事及之后有可能面臨的種種局面,對燈長談許久。 衡玉越往下談,便越覺安心。 路是難走的,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處,便總讓人心生力量。如手中持燈,便不懼黑夜漫長。 談罷了一應正事后,喻氏便問起了衡玉在北地的見聞。 她本就是在北地長大的武官之女,只是多年未曾回去,便頗好奇如今的營洲是何模樣,可有變化沒有。 衡玉說了許多,有心想讓家人放松些,便多是談些趣事,果然便惹得眾人笑個不停,孟老夫人更是笑得眼淚都要飛出來了,拿帕子揩著眼角。 寧玉笑著笑著,卻偷偷紅了眼睛。 小玉兒回來了,家便更像家了。 吉南弦臉上笑意未消,吃了口茶潤喉,忽然問道:“對了,方才聽下人說,營洲顧娘子來了家中作客,怎未見到人?” 喻氏道:“聽南長途勞頓的,吃罷晚食便去歇息了?!?/br> 吉南弦了然點頭:“那待明日,我再去同顧娘子道謝?!?/br> 說著,看向衡玉寧玉姐妹二人:“你們嫂子她如今外出不便,你們便多帶顧娘子出去走動走動,在城中四處逛一逛,將人留在家中多住上一段時日,也不枉人家千里迢迢來這么一趟?!?/br> 寧玉二人自是應下。 只喻氏有些不甘心地反駁了一番,只說自己臨盆還有半月余,身子腿腳又一貫靈活輕盈,哪里就不能出門了。 吉南弦便趕忙道是自己一時失言。 院中翠槐抱著困倦了的阿姝走了進來,眼看時辰不早了,孟老夫人便笑著道:“都回去歇息吧,好好睡上一覺,有什么事明日再說?!?/br> 小輩們皆應下來。 吉南弦接過女兒抱在懷中,和妻子回了居院。 衡玉和寧玉將孟老夫人送了回去之后,姐妹二人才挽著手一同去了寧玉那里。 半年未見,話是說不完的,衡玉厚著臉皮要和寧玉一起睡。 洗漱沐浴罷,換上舒適的中衣,躺到床榻上熄了燈,蓋上暄軟干凈的被子,二人借著窗外漏進來的月光,小聲說起了悄悄話來。 “小玉兒,你說的那位蕭侯爺,人家都說他年紀輕輕的,可他究竟多大年歲?” “長我六歲,今年二十有四了?!?/br> “那倒果真年輕呢……”寧玉又問:“那他長相如何?” 昏暗中,披著一頭烏發,愈發顯得面容素凈白皙的衡玉彎了彎嘴角,雙手壓在被子上,輕聲道:“很好看?!?/br> 本也是平躺著的寧玉聞言側躺面向meimei:“他雖未成親,但后宅里想來少不了一些妾室通房之類吧?” “這倒也沒有?!焙庥竦溃骸八郧楸悴幌才c人接觸,防備心重,常年忙于戰事,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寧玉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衡玉有些想笑:“再加上營洲百姓皆視他為神明,女子們多是只敢遠觀,而不敢褻瀆……一來二去,他便這么被落下了?!?/br> “啊……”寧玉聽得頗為意外,回過神來之后道:“不過他這般有權有勢的節使諸侯,倘若有心,倒也有的是法子充實后宅……如此也算是潔身自好了,倒是少見得很。我本還以為,世上只一個韶言能做到這般呢?!?/br> “所謂名節清白于女子而言既是糟粕束縛,那么男子倘若守身如玉,倒也不值得如何單拎出來說一說,且同女子比較,他們至少能自己選擇,守與不守,不過只是各人性情作風不同罷了?!焙庥耠S口說了一句,不貶不褒。 “倒也是這么個道理?!睂幱竦溃骸翱蓾嵣碜院玫哪凶?,總是要比那些家中妻妾成群,還要狎妓養外室,甚至騙婚另娶的男人們要好得多呀?!?/br> 衡玉點頭,這一點她倒也認同,相較之下的確如此。 “小玉兒……你一貫不看重所謂名節清白,亦不在意世人議論,待事總是灑脫開闊,結交好友向來不論身份,燕春樓里的花魁娘子你亦與之頗為投緣……那jiejie且問你一句,你日后倘若嫁人,可能接受你的夫君納妾狎妓,充實后宅?”寧玉猶豫著問道。 “自然是不接受?!焙庥癫患偎妓鳎骸拔易哉J并不灑脫開闊,我不在意名節清白,是因這些世俗陳規里處處皆是以此來欺壓羞辱女子,這種明擺著欺負人的東西,我在意來作甚?而歸根結底,我所期不過是公平二字而已?!?/br> 寧玉默默松了口氣:“是阿姐想多了,我見你待花樓娘子們皆無偏見,便誤以為你待男子狎妓之事亦有包容之心……” 衡玉道:“花樓里的娘子們,多是迫不得已以此為生,她們或被販賣至此,或是罪人之女被貶為賤籍。若非被逼無奈,她們亦不愿成為被世人輕賤之人,不端著這碗飯,她們便會被餓死,身處泥沼亦努力求生者,只該被同情而非鄙夷。但前去狎妓的男人們不同,難道他們不去花樓,便活不成了么?” 寧玉嘆氣:“可不是么,可偏偏有些男人們將此視為風流雅事,還說什么,皆是可憐風塵女子,憐惜她們的遭遇,照料她們的生意……” 衡玉輕嗤一聲:“可若無狎妓之人,她們便不會有此等遭遇,更不會存在這門所謂生意了?!?/br> 若是如此,那些女子們,總有別的去處,或會稍好一些,或會更差一些——但縱然只會更差,也皆是因世道制度的不公所致,而絕不代表著花樓的存在是正確的,是男人們用來“憐惜救贖”她們的。 別無選擇之下的生意,稱不上生意,不過是為活命罷了。 衡玉望著床帳,眼神逐漸有些遠了:“值得贊揚的只是于苦難中努力求生的可憐人,而絕非是苦難本身,更不宜就此忽略帶來這些苦難的不公之制?!?/br> 一只柔軟的手覆在了衡玉微涼的手上。 “阿姐知道小玉兒在想什么……”寧玉柔和的聲音響起:“日后你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我和祖母,阿兄,嫂嫂,都懂你所求為何,都曉得你是對的?!?/br> “有些事情很難辦到,看起來比登天還難,于是有許多女子便干脆告訴自己,那是錯的,是有違世俗法理,是要遭天譴的……”寧玉握緊了meimei的手:“所以,我們小玉兒當真很厲害,很勇敢?!?/br> 衡玉微微偏轉過臉,瞧見自家阿姐掛著溫暖笑意的臉龐,不禁也露出笑意。 她若果真稱得上勇敢的話,那這份勇敢也不是天生的。 是自幼阿翁的教導,家人的包容信任理解,給了這份勇敢滋生的土壤。 所以,這份勇敢也屬于阿姐,和她家中的每一個人。 “這些留到日后慢慢去做……”今日談了阿翁之事,談了日后困境,寧玉不愿讓meimei再一直陷在這些情緒里,遂道:“方才說到哪兒了來著?” “說到我能否接受日后的夫君狎妓納妾?!焙庥裾A苏Q劬?,道:“其實,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寧玉“啊”了一聲,看著meimei。 “待何時女子也能廣納男寵,可自由出入小倌館,我即能接受男子納妾狎妓?!?/br> 寧玉一愣之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拿手指戳了戳衡玉的額頭:“你啊……” 衡玉便伸手去撓她癢癢,姐妹二人的笑鬧聲鉆出窗去,驚擾了寂靜月色。 翌日一大早,衡玉便將一切準備妥當,坐上了前往永陽長公主府的馬車。 馬車出了延康坊,往東而去。 待即將穿過朱雀街時,只聞車外尤為喧鬧,馬車一時難以前行。 “外頭怎么了?”翠槐打起車簾問。 “好些人都往此處擠來了……”車夫往前面瞧了瞧:“瞧著倒像是有什么大事盛況似得?!?/br> 與車夫一同坐在轅座上,跟著出門認路的程平定睛看了看,道:“好像是蕭侯他們進城了?!?/br> 衡玉聞言透過翠槐打起的車簾往外瞧去,果見人流擁擠奔忙,皆朝著前方涌去。 “前頭出了什么事?”有不明狀況的百姓問路人。 “你還不知道呢,是蕭將軍進京了!” “蕭將軍……哪個蕭將軍?莫不是北地那位大名鼎鼎的蕭節使——天生神力,三頭六臂的那個?!” “沒錯!” “那得去開開眼界,走走走……快些!” “看來一時是走不了了,那便靠邊讓路吧?!焙庥窠淮T車夫,便帶著翠槐下了馬車,加入了喧鬧的人群當中。 蕭將軍入城如此盛況,她身為京師百姓,這等熱鬧怎能錯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