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第112節
他中毒已久,日日經受毒發折磨,身體本就極度虛弱,更惶恐又受了那樣重的傷,流了那么多的血—— 能帶著她撐到當下,憑得已是常人比不了的意志力。 衡玉費力地將人扶起,一步步艱難地往前挪去。 山風愈烈,吹得她臉頰疼痛發麻,很快又有雨絲如細針般密密刺下。 衡玉抬頭看了眼烏云涌動著的夜幕。 真如晏錦所言下雨了—— 無妨下得更大些吧,最好將身后行跡掩蓋干凈。 衡玉從未覺得短短百余步路竟也會如此漫長艱難。 在全身即將濕透之際,她果然找到了蕭牧所說的那處山洞。 洞內黑黢黢地,于黑夜中顯出幾分未知的詭異,衡玉先拿火折子大致看了看洞中情形,才敢拖著蕭牧進去。 她未敢讓火折子亮起太久,確定了蕭牧背后的血大致止住了,便很快將火苗吹熄。緊接著于黑暗中摸索出了貼身香囊里那只小巧的木瓶,倒出兩粒藥丸塞進了蕭牧口中。 洞外的雨愈發地大了,不時有寒風灌入洞內,冰冷刺骨。 北地嚴寒,又值夜中,淋了雨的外衣衣角甚至很快便結了冰霜,又冷又硬。 她握了握蕭牧的手,竟如冰塊一般。 衡玉將那淋濕的披風墊在他背后,用以阻隔山壁的冷硬,自己則傾身將人抱住。 生死攸關之際,一切俗禮都顧不得去忌諱了。 衡玉自己也冷得牙關發顫,上一次這般冷,還是在花樓里,餓著肚子于雪地里被罰跪之時。 那時她覺得自己可真慘啊…… 此時卻不覺得自己慘了,只覺被她抱著的這個人,才是真的慘極了。 “你說撐得住,就一定要撐住,可不要食言……”她聲音低低而顫栗地說道。 這句話蕭牧不知是否聽得到,但衡玉聽著耳邊那還算平穩的心跳,便也漸漸安心稍許。 山洞外雨聲淅瀝,漆黑中所能聽到的只有對方微弱的呼吸與心跳—— 恍惚間,衡玉只覺被拉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個雨夜。 那一夜,她睡去時,那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少年”,大抵就是這樣默默守著她的。 不知過了多久,洞外雨水未休,天光卻終于有了放亮的跡象。 蕭牧睜開眼睛時,便見一張安靜的少女面孔伏在他胸口處,一雙手牢牢抱著他,似要將他整個人都保護起來。 她睡著了,濃密的眼睫靜靜垂著,發絲凌亂狼狽地垂在臉側,而縱是他醒來這細微的動靜,也很快讓她警惕地驚醒了過來—— 衡玉驀地張開眼。 “你醒了!” 她幾乎是立時露出了大感安心的笑意。 蕭牧點頭,聲音虛弱干?。骸靶蚜恕?/br> “遲遲不見你轉醒,我當真是要嚇死了……好在有嚴軍醫的救命藥在,定是那藥起了效用!”衡玉初醒來,腦子還有些不大夠用,有些語無倫次地慶幸道。 蕭牧只順著她的話往下問:“救命藥?” “就是這個——”衡玉摸起一旁的小木瓶:“自確定了侯爺中毒以來,我便同嚴軍醫討了這個,以備不時之需。昨晚前往裴府赴宴,想著侯爺剛服下那猛藥,怕是用得著,便帶上了?!?/br> 衡玉有些費力地扭過酸疼僵硬的身子,也靠在了石壁上,扯出一個笑,道:“我答應了嚴軍醫要替他好好看著你,也算是勉強做到了吧?” 蕭牧也笑了一聲,聲音虛弱遲緩:“你如此賣力,險些將性命都填進去,倒不知嚴明是許了你何等好處酬勞——” “酬勞啊……那可不是侯爺能想象得到的?!焙庥耠S口胡謅間,摸索到手邊的袖箭,隨手拿了起來。 蕭牧下意識地看去,與她閑聊道:“這袖箭倒不常見……” “不然昨晚怎能連殺兩人呢?”衡玉道:“這是我前不久托蘇先生所制,拿來防身用的,且箭頭上還淬了毒的?!?/br> 她說著,扭頭看向蕭牧,笑著道:“下毒這種手段,在你們戰場上,應是落了下乘的。但我覺著既能用來自保,倒也不丟人吧?死了才丟人呢?!?/br> “不丟人?!笔捘烈部粗?,眼底含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二人如此含笑互視了片刻,皆是劫后余生的松弛。 衡玉轉而問:“這山洞所在,印副將他們可知曉嗎?我怕那些人追來,便也未敢貿然試著出去求救——” “印海只知暗道,不知此處山洞。但順著暗道,遲早能找到這里的?!笔捘恋溃骸澳切┖谝氯舜藭r多半已被收拾干凈,但為穩妥起見,不妨在此再待上半日?!?/br> 衡玉先是點頭,而后遲疑地看向他后背傷口:“侯爺此時覺得如何?” “昨夜既然沒死,再想死便是難事了——”蕭牧微微動了動,調整了一下坐姿,屈起了一條腿,道:“這點傷不算什么,放心,我的身體我心中有數?!?/br> 衡玉便暫且信了。 旋即,只聽他問:“昨晚為何去而復返?” “當然是去救侯爺啊?!焙庥耠p手抱住僵硬冰冷的膝蓋,玩笑般隨口答道。 蕭牧便道:“那要多謝相救之恩了?!?/br> “不過現下想想,侯爺也未必需要我去救吧?”衡玉將下頜抵在膝蓋上,思索著道:“侯爺這般英勇,身邊之人也可以一當十,縱然一時陷入劣勢,但身處營洲城內,想必很快便能扭轉局面吧?” “從前或是可以?!笔捘量粗?,像一只主動示弱的大狗那般說道:“近來到底是不經用了些,那些人又來勢洶洶,稍不走運,昨晚或就要成了刀下亡魂了?!?/br> “所以,我出現的很及時了?”衡玉轉臉看向他,笑著問。 “嗯,尤為及時——” “我幾斤幾兩,自己有數,想必倒也沒有這般關鍵?!焙庥耠y得謙虛了一下:“但想來,至少也沒有拖后腿吧?” “沒有?!笔捘琳J真道:“且冷靜果斷,極擅應變?!?/br> 聽著這些肯定之言,衡玉長吁了一口氣,卻是道:“是我該多謝侯爺,多謝侯爺讓我‘救’了這么一回——” 蕭牧一時未能聽懂,有些困惑地看著她。 女孩子的鼻尖臉頰都凍得紅彤彤地,然而此時眼圈也有些紅了:“當年阿翁讓我走,讓我別回頭,讓我聽話,我便只能照做……因為我清楚,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個累贅而已。之后我便一直在想,我何時才可以不再是累贅,遇到危險時,可以留下來一同面對——” 蕭牧沉默著看向她手里握著的袖箭。 此箭殺傷力極強,是蘇先生之功。 見血封喉,是淬了毒的功勞。 可那般箭無虛發的準頭,卻不可能是湊巧——她是偷偷練過的,且非一朝一夕之功。 她表面肆無忌憚,像個風流紈绔,暗中卻從未放松過警惕。 她甚至,一直未能從八年前的那個夜里真正走出來。 他知道,此等幼年時經歷的巨大變故所帶來的痛楚,縱然深埋于心,不形于色,卻足以刻入骨髓,甚至終身難以拔除。 尤其她在有過那樣的經歷之后,未曾及時回到家人身邊,反而輾轉流落,幾經變故折磨。再回到家中時,父母又皆已故去—— “那時你不過八九歲而已,已是能常人所不能?!彼_口,聲音是自己都未曾聽過的溫和與安撫。 “是,我現在長大了,是阿翁拿命換來了讓我能夠繼續長大的機會?!焙庥裱鄣椎臏I意已經壓下:“而昨夜所歷,讓我有機會證明自己不再是拖累了,我也可以是救人者了——” “你一直都是?!笔捘恋穆曇艟徛辛α浚骸安恢故俏?,你亦救過許多人,佳鳶娘子,妙娘子,你不單救了她們,更是救贖了她們。以微知著,可見你一直是救人者?!?/br> 她沒有任何錯,不該再對當年之事耿耿于懷,乃至內心深處對自己充斥諸多否定怪責。 他再次重復道:“你一直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無論是八年前,還是此時——” 蕭牧從不知自己也會有如此啰嗦的一面。 衡玉聞言看著他,極不容易忍下的淚意,此時悉數上涌,一顆顆豆大的淚珠爭著擠著砸了下來。 而多年來的心結、那些反復出現在夢中的愧責焦慮無力,隨著這場“傾盆大雨”,好似終于得以釋然了。 蕭牧讀懂了她眼底的釋然,再見她眼淚砸個不停,便有些莫名想笑——怎會有如此大顆卻湍急的眼淚? 再這般哭下去,人該不會要變成一棵被風干的小白菜吧? 見她這副模樣,他很有些想摸一摸她腦袋的想法,然而手臂卻幾乎抬不起來。 再看她那抱著膝蓋的雙手,已有紅腫凍傷的跡象,他下意識地便問:“……一整夜都未曾生火嗎?” “夜中生火太過顯眼——”女孩子因落淚而聲音悶啞,眼里卻有了些笑意:“這還是你教我的啊?!?/br> 蕭牧聽得怔住。 他……何時教過她這個? 而若說有的話,那便只能是—— 衡玉松開抱著雙膝的手,將周圍的枯葉攏成堆,取出火折子點燃,一邊好似漫不經心地問:“八年前,你忘了嗎?” 第121章 他記得 枯葉被點燃,發出“噼啪”輕響,一簇火苗跳躍著升起。 蕭牧怔然看向拿一根樹枝輕挑著火堆,認真生火的女孩子那神情過于放松的側顏,一時間有些恍惚。 衡玉靜靜等了片刻,未等到他的回答。 “也許是我認錯了吧?!彼穆曇粢琅f隨意,視線專注在面前的火堆之上,未曾去看蕭牧,只拿閑談的語氣說道:“在那之后,我一直挺想再見一見他的……彼時相遇之際,實在太過狼狽慌張,又年幼不懂事,因此都未能好好地同他道一句謝?!?/br> 又隔了好一會兒,蕭牧才開口。 “八年前是晴寒先生出事之際,單看你之后遭遇,想必此人也未曾幫過你什么,道謝想來是不必的——” 他聲音不高,也望著那漸旺的火堆,半垂著的眼睛里叫人看不清其內情緒。 衡玉撥弄火堆的動作微頓了一下,道:“要謝啊,他幫了我許多許多……那夜于大雨中奔逃,同是如驚弓之鳥一般的逃命人,他仍將庇身之所分于了我,且給了我外袍,將肩膀借給了我睡覺,幫我的傷口上了藥,還將烤得熱乎乎的馕餅給我吃?!?/br> 她認真細數著:“臨別前,給了我銀子,又教我如何掩飾膚色如何逃命……” 蕭牧聽罷,眼底浮現一絲復雜笑意:“你倒記得十分細致——然而皆是些瑣碎之事,似也無甚可值得拿來道謝的?!?/br> “你可以說我認錯了人,卻不能替我來否定我的感受啊……”衡玉依舊不去看他:“我感受到的善意,是真切可貴的?!?/br> 尤其是在那樣的時機下出現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