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第66節
百官跪拜叩首,恭送皇帝。 待帝王為內監所攙的身影消失,眾臣方才先后起身。 四下隱起嘈雜之音,姜正輔退出大殿,轉身步下漢白玉階。 “老師留步?!?/br> 一道聲音自身后傳來,姜正輔駐足,回頭看去。 面容溫潤、約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正朝他抬手施禮:“方才于殿內于老師多有頂撞之言,還望老師見諒?!?/br> 姜正輔抬手還禮,面色稍緩:“殿下言重且折煞老臣了,朝堂之上各抒己見而已,無可厚非?!?/br> 太子再施一禮:“老師大量?!?/br> 二人一同往前走去,姜正輔到底還是道:“有些話,方才在殿上老臣不便言明,營洲當下如同一處漩渦,各方勢力聞藏寶圖三字而動……而營洲地處關鍵,絲毫馬虎不得……” 說著,腳下微頓,似微微回頭看了一眼宣政殿的方向,聲音壓得愈低,卻越發肅然:“陛下龍體欠安,正是關鍵之時……如此關頭實在不宜出任何差池,北地之事,殿下還是早做決斷為好?!?/br> “吾明白老師的苦心,寧可自己背負諸多非議,也要為吾、為大盛謀長久計——”太子神態恭儒,言語間卻透著堅持:“但吾認為,定北侯并非心懷不軌之人,愈是關鍵之時,吾愈不愿見有錯冤忠臣之事發生?!?/br> 隱約聽出他后半句話中所隱含之意,姜正輔收斂神情,道:“看來臣已無甚是可以教給殿下的了?!?/br> “老師所授,已足夠吾受用終身?!?/br> 姜正輔垂眸抬手:“不敢當此言——臣尚需前往政事堂料理公務,便先告辭了?!?/br> “老師慢走?!?/br> 太子目送姜正輔離去,于原處注視那道背影良久。 直到貼身內監尋上前來:“殿下……” “回吧?!碧迂撌?,轉身而去。 其回至東宮時,正遇吉南弦于廊下安排今夜值宿之事。 “殿下?!奔舷疑锨靶卸Y。 “可得空陪吾手談一局嗎?”太子含笑問。 “此乃微臣之幸也?!?/br> 吉南弦直起身,跟在太子身后進了內書房。 內監很快擺上棋盤,奉上茶水。 房門被合上,二人對弈間,太子說起了早朝之事。 吉南弦認真聽著,卻并不多言。 “定北侯如今身陷藏寶圖傳言之中,不僅各方勢力虎視眈眈,朝堂上下對其不滿之聲也日漸鼎沸,身處如此境地,吾很擔心他是否能頂得住這諸般壓力……” “所以殿下才于早朝之上直言回護,為的便是平衡那些不滿之聲,以緩定北侯當下處境之艱——” 說白了,也是怕將人給逼急了。 當今太子殿下,從來都不是只會心慈手軟之人。 “是也不全是?!碧硬粍勇暽?,落下一子:“南弦,你如何看待定北侯蕭牧此人?” 他與吉南弦年紀相仿,幼時也曾有些交集在,私下于稱呼上便親近些。 “臣與這位蕭侯素未謀面,倒是無從評價?!?/br> 太子搖了搖頭,笑嘆口氣:“你總是這般謹慎的……” 吉南弦聞言也笑了笑,旋即道:“于大局而言,臣的確不宜妄下結論,但臣之幺妹在信中倒是稍稍提過蕭侯幾句……” “吉小娘子?她如何說?” “道是蕭侯治下百姓安居樂業,舍妹這般心性與之亦能相處甚歡,可謂頗為投緣了?!?/br> “哦?相處甚歡?不知是哪一種相處甚歡?” 太子目含好奇,忽然滿臉的八卦之色——須知蕭侯不近女色的傳言已久,他也是有所耳聞的! 吉南弦輕咳一聲:“應只是字面意思罷……” 沒聽到想聽的,太子有些失望,很快卻也笑起來:“吉小娘子的性子吾是知道的,能與其投緣之人,必然也是個妙人了!” 再落子之時,忽而道:“就私心而言,吾并不懷疑蕭牧的忠心?!?/br> 這干脆到稍顯“天真良純”的話,讓吉南弦頗感意外:“殿下與定北侯有過交集?” “不,只三年前其入京領賞之際,吾曾見過一面……”太子笑了一聲,道:“說來的確古怪,正因這一眼,便叫吾覺得十分合眼緣?!?/br> 吉南弦愈發驚訝了,旋即不知想到什么,也目露笑意:“據舍妹所說,這位蕭侯樣貌俊美,堪比神仙……” “倒也對!”太子笑著道:“如此樣貌者,任誰見了,怕都會覺得合眼緣了……看來吾也只不過是塵世間一膚淺之人罷了?!?/br> 話音落時,唇角笑意也變得淺淡凝滯了。 再望著眼前的棋局,只覺恍惚周身事物變動,時光瞬移,面前與之對弈者,也變幻了模樣—— 一聲仿佛從昔年傳來的喚聲在耳邊響起—— ‘殿下,該你了——老規矩,拖延至十息未落子,可就算認輸了!’ 太子望著‘他’,笑了笑。 若論生得好看,少不得就要提一提他‘面前坐著’的這位少年郎了。 少年不過十四五歲,已有冠絕京師之名,本就生得一幅頂好樣貌,又因出身鼎盛武將之家,灌溉出一身蓬勃英氣,眉宇間意氣風發,如初升朝陽般奪目。 那個自幼習武,打馬穿過繁華的東長安街,錦衣佩劍,任誰見了都要稱一句“時小將軍”的少年……這世間,再也尋不見了。 或者說,當年那四位形影不離的少年,皆尋不見了。 四人先后去其三,僅還在這世間活著的一個他,也早沒了昔年模樣。 “殿下?” 吉南弦的聲音,讓太子自往事中抽回神思。 棋子落在棋盤之上,發出“啪嗒”一聲輕響。 吉南弦正思索著方才這位太子殿下的異常之時,只聽對方又拿難掩好奇的語氣問道:“南弦,方才你說……令妹夸贊蕭侯樣貌堪比神仙?她還說了些什么,能否給吾展開講講——” 吉南弦:“……!” 天色將晚,姜正輔出宮歸家,剛下了轎,跨進府門內,便習慣性向迎上前的家仆問道:“姑娘今日如何?可有按時吃藥用飯?” “回郎主,姑娘一切皆好,聽內院女使說,今日胃口也不錯,早早用了晚食,此時大約已歇下了?!?/br> 姜正輔微放心了些,點頭道:“近來天寒,飲食起居,讓底下的人都務必仔細伺候著?!?/br> “是?!?/br> 交待罷了女兒之事,姜正輔回院更衣罷,便去往了書房。 “大人,這是營洲送來的書信……”一位幕僚先生捧上一則密信。 姜正輔拆開了看,微微皺眉:“此人多少是無用了些——” “倒也不能全怪此人辦事不力,只能說蕭牧行事太過謹慎……”幕僚勸說道:“當下營洲城被蕭牧治理得如同鐵桶一般,再想安插眼線已是不能,此人已是最好用的一顆棋了……” 姜正輔不置可否,轉念想到今日早朝之上的不順,眼神明滅不定了片刻。 “回信,告訴他,本官的耐心已經不多了,接下來……” 晚風自窗縫乃灌入,恍若在竊聽屋內之人的低聲談話。 另一邊,永陽長公主受召入宮,此時已來至皇帝寢宮外。 “長公主殿下可算來了……陛下等候您多時了?!闭剖绿O上前行禮,親自將人迎入內殿,邊低聲說道:“陛下自今日早朝后,便起了熱,待到晚間,便一直念叨著想見您……” 永陽長公主披著錦裘,聞言眉間憂色頗深。 隆冬天寒,內殿之中燒著地龍不便開窗,便積攢了些苦澀藥氣。 “姑母?!?/br> 守在龍榻邊的太子向來人行禮。 永陽長公主微一點頭,來至龍榻前,福身行禮:“永陽參見皇兄……” “永陽來了啊……”皇帝躺在那里,聲音虛弱地道:“昶兒,你先退下……朕同你姑母有話說……” “是,兒臣告退?!碧有卸Y罷,抬眸之際,下意識地看向長公主。 長公主朝他微微點頭,示意他不必擔心。 太子這才緩緩退了出去。 皇帝讓掌事太監屏退了內殿中的宮人,單獨和胞妹說著話。 “永陽,朕近來總會夢見少時之事,夢到,朕,正輔,你,還有他……我們四人來遲,被吉太傅罰站頂書……你知道嗎,朕于夢中亦在苦思……” 他和永陽長公主乃是嫡親兄妹,皆是已故皇太后所出,年紀僅差兩歲,幼時一起讀書識字,相伴長大。 或正因永陽長公主與他共同經歷過幼時到少時的那段時光,于是當他于這孤寂深宮中獨自“念舊”時,便總會想到這個meimei。 想到是想到,真正因此將人叫到跟前時,卻是頭一遭。 永陽長公主覺得,這大抵是要“歸功”于皇兄此時起著熱,神思實在是有些糊涂之故。 她在床榻邊的鼓凳上慢慢坐下,嘆息般問:“皇兄在苦思何事呢?” “朕想不通……他究竟為何要背叛朕!背叛他立下與朕一同守護大盛江山的誓言,背叛我們一同長大的手足情誼!” 縱是時隔已久,縱是病中,提及此,皇帝的神色亦rou眼可見地激動起來。 第077章 本宮那傻子皇兄(求月票) 永陽長公主望著他,一時沒說話。 殿內除了皇帝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外,便只剩下了寂靜。 好一會兒,皇帝才道:“永陽,你連附和朕一句都不肯啊……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認為是朕殘害忠良,背信棄義……冤枉了他?” 永陽長公主垂下眼睛:“皇兄做事,自有思慮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