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家鄉楊花
身后劍氣飛旋而來,杜子規揮手,抖落滿袖清風,與那磅礴劍氣纏斗在一起。 他抬手,便握住了猶自帶著溫熱的金身泥胎。 大江之上,冠上發帶被風吹得亂卷。 許穎仰面大笑,棄劍,單手懸舉。 一輪空中明月,陡然圓滿,朝他手中墜來。 晏春堂抱著烏劍,忍不住嘆氣了。 這觀湖書院里的君子,還真是一個比一個不著調。 師兄教訓師弟,也太過了些。這么一來,只怕要驚了不少人。 月光是冷的,淡的。 可是冷淡的月光落在金身上,便讓那泥胎陡然燒起來。 那只握著金身的手,皮rou化了,露出森森白骨。 杜子規抿唇,將金身擁入懷中。 好暖和,暖和到幾乎發燙。暖和的東西一點點燒化他的皮囊,漸漸融入他的胸腔。 全身的血液好似沸騰起來,許久不曾聽見的心跳,鼓一般在耳旁跳動。 圓月離他遠了。 他眼中似乎又涌出了溫熱的液體。 是淚嗎? 可是他的淚,早在那一日流盡了。 “放手!” 許穎咬牙,收起托月神通。 大江之上的白衣杜子規徐徐落下,口眼鼻耳皆流出了血水。 眼前有人的身影,那身影來扯他的手臂。 “放手!” 是師兄。人不錯,就是喜歡對他動手。明明讀了不少書,卻總喜歡用拳頭來講道理。 杜子規嗆出一口血,將懷中金身抱得更緊些。 許穎咬牙,一掌將杜子規拍到江灘上。又單掌按在他胸膛上,一身浩然氣,就這么不要錢一樣輸送過去。 “錯事不是這么彌補的。一心執著,只能害了你自己?!?/br> 可惜,杜子規聽不見,也看不見。 他只知道懷里的,是他求索了三百年,還不容易才得到的東西。 那是他欠楊花的。 “杜子規?!?/br> 遠處蘆花蕩開,露出江灘上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皎白月色下,一身黃衣的楊花輕輕抬手,將泥胎金身喚回。 那金身本是她的東西,任杜子規抱得再緊,最后也只化為一團流光,回到了真正的主人身上。 楊花握住了金身,泥胎金身的眉眼逐漸清晰,越來越像她。 小姑娘也在江風之中一寸寸長高。 褪去稚氣的眉眼,有著素淡面容的小姑娘長大了,也只是個實在沒辦法美得盡心動魄的大姑娘。 她的神色淺淡下去。一張素淡的臉上,沒什么表情。 “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回來了?” 杜子規抬頭,瞧見了遠處板著臉的女子。急促的心跳聲止息,耳旁的一切都安定下來。 他翹起唇角,不答,反而說:“又要嚇著你了?!?/br> 流了血,該是很丑的。 他離鄉時是個好看的少年,如今讓她瞧見的,若是個滿臉血的丑八怪,那很不好。 楊花一身氣息冷下來。 她看著杜子規,他早就不是那個高出她一頭的竹馬少年郎。 許多年前他回鄉時,已經是這樣一個白衣落拓的男子。 那年的白衣男子說,杜子規在外面闖出了名堂,娶了個極美的公主娘娘,所以楊花你,不要再等了。 如今想來,他怎么會見她第一面,便知道她叫楊花。 良久,她歪歪頭,無奈一嘆。 “我是等你,可也不是非要你回來娶我。能見見你,同你說說話,我的心愿便了了。其實,你不用騙我。告訴我你叫杜子規,是回來與我說話的,這便夠了?!?/br> 杜子規又喘咳了起來,他嘔出一口血。搖頭。 夠了?這怎么能夠了? 他看著楊花,眼中涌起的,是早該干涸的淚水。 那一年少年離鄉遠游,懷著滿腹志氣,誓做青云人上人。 金殿之上,朱筆御批。 他被敕封為棋待詔,受命與陛下諸子對陣。 天子金口玉言,哪位皇子能在棋局中勝了他,便是未來的儲君。 群臣嘩然,皆知陛下有六子三女。 卻只有中宮所出的二殿下,與貴妃所出的五殿下,是這場棋局中真正的對手。 兩位殿下皆聰穎過人,各有出眾之處?;识用皂?,皇五子母家兵權煊赫。 一局攻城棋,對面的坐著的,皆是貴人。 他心無旁騖。 到了最后,便只有二殿下與五殿下不曾落敗。 五殿下是位貌美的郎君。 手執白子,落子時,手指與白玉做得的棋子幾不可分。 落敗時,那貌美的殿下攥著白子輕輕一笑,只差一子啊。 只差一子。 睚眥必報的五殿下,命了六百騎兵,趁著夜色入了讀書鋪。殺盡村里的活人,沒落下一個。 五殿下命人將沾血的白子交給他那日,他跪在宣武門前,流干了一身血淚。 世情惡薄,摧折少年脊梁。 這離鄉之人,再也無法在家鄉楊花面前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