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牛津男孩
過了十一時。 有清遠的哨聲吹鳴。 活動室里的人員陸陸續續開始攢動起來,鶴小姐坐在原地發著呆,等到整個活動室走得空無一人。 她慢吞吞地起身,一轉身,眼睛還瞅著手上的譯作呢… 她總覺得這封文書過于機密了些——恐怕讓她翻譯不大合適。書信上簡潔闡述了些時下上海偽滿州政府對日當局的一些微詞,以及,申求德國駐日蓋世太保(Gestapo)的援助。 雖然只是一些人盡皆知的國際情勢,由于希特勒這幾年格外親厚中國的舉動讓中德兩方的書信往來更加頻繁。但,難道就因此對來自中國的文書毫不提防嗎? 又或者是…試探? 江鶴不太能想得明白。她如今被困在這樣一個無法自由出入的集中營里,失去記憶,身份無法核實,對于他們而言沒有必要去用到這種方式進行試探。 更何況,她只是個小人物而已。無論是失憶前還是失憶后,都不成什么波瀾。 鶴小姐搖了搖頭,沉浸在思緒里的她沒有注意眼前的路,驀然撞上了一個直直的,yingying的物體。 她慌忙抬起頭,看向前方。 那是一個高瘦的背脊。 被她撞到的背脊的主人,還正一直低著頭。鶴小姐順著那人的角度望去,發現那人的手里捧著一架擁有一對螺旋槳的迷你飛機模型。 直到被鶴小姐的一聲“抱歉”吸引了注意力,這才轉過頭來。 那是一個英國人。 鶴小姐想了想,在記憶里找出了這個人的一點身影。 他和伊迪絲似乎是來自英國的同一個地方,from Oxford。 男人長著一頭棕櫚色的微卷發,蓬松地搭在腦門上。額前的劉海不像是時下牛津的英倫男孩刻意打扮修剪的發型——而更像是無心打理,亂糟糟地耷拉在腦門上無精打采的樣子。 ——男人,不,更應該稱眼前這個人為男孩。 男孩滿臉的書卷氣,皮膚白皙得有些異常。長瘦的臉上架著一副銀色的圓形鏡片,鏡框后是一雙烏黑的,漆亮的眼珠。 此時,這對眼珠子正盯著鶴小姐。 他看起來極為冷淡,且有種淡淡的與世隔絕的憂郁。 鶴小姐不知道為什么她腦海里對牛津這個地方是如此熟悉。 她有些赧然,在意識到男孩應該聽不懂德語后,用英文又重復了一遍: “抱歉,沒注意,冒犯到你了?!?/br> 男孩低著腦袋。仍然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眼窩像刀割一樣深邃。 牛津男孩很高,很瘦。像根竹竿一樣,皮膚蒼白,看起來像是有什么病。 鶴小姐內心暗暗嘀咕,即使她知道這樣不禮貌。 就在她接受不了男孩不說話,持續用古怪無禮的目光打量她的時候,男孩慢慢收回了目光。 他轉過頭,又開始擺弄起了他手中的模型了。 ——這讓鶴小姐回憶起,為什么這個男孩讓她印象這樣深刻了。 他偶爾和伊迪絲一起結伴而行,由于伊迪絲的挑釁,鶴小姐下意識記住了伊迪絲,也多次碰見過這個男孩。 男孩很古怪,他也不是沒有朋友——集中營里或許都不叫朋友。他偶爾會與里面的幾個英國人一起走路,吃飯,其中就包含伊迪絲。 伊迪絲對男孩很是熱情,看得出來兩人或許是舊識。然而,男孩無論是在集會、走路,或是任何場合,手里都捧著他的航空模型。 他專注起來的時候,不講話。漂亮得像個木娃娃。鶴小姐想道。 因為她不止一次看到,伊迪絲在男孩身邊嘰嘰喳喳地說些什么,男孩只露出一個冷漠的側臉,低著頭,全程擺弄他手中的五金模型軸件。形狀堅硬瘦削的臉頰凹骨,高高的眉峰比例,混合著少年氣與成熟男人的凌厲,讓人不禁猜測:這樣一個看起來沒有成年的男孩,他的每一個舉動表現出來的溫吞又獨特,像是生活在鼎盛時期英國皇室里的伯爵貴族,天然與旁人截然不同的氣場…到底是因為什么原因,來到德意志的這塊邊陲土地,淪為了囚牢里的鶯鴿? 男孩低頭看著航模,像是沒有聽見少女的話語,旁若無人地向前走去。 鶴小姐幾乎完全想象得到,如若不是剛才她的開口出聲,男孩是絕對不會發現他被人撞了這一事實的。 他的手指撥弄著那上面的零件,鶴小姐叫不出名字,只覺得那手指修長,白花花地好看。 莫名,她對眼前這個古怪的男孩升起了一絲興趣。 正當她盯著男孩的背影看了一會,想要轉身離去時,一種純正的,卷著舌的,屬于那種記憶里牛津英倫的腔調,在她身前響了起來: “少跟伊迪絲接觸?!?/br> 鶴小姐剛邁出去的腳步停了下來。 她愣了一下。 男孩低頭撥弄完手中模型上的螺旋,才慢吞吞轉頭。 午時的日光下,鶴小姐才看清,他的眉睫是淡金色的。 映襯得蒼白,不帶一絲血色的面頰。 男孩皺了皺眉:“她好像很討厭你?!?/br> 迎著鶴小姐的目光,他沒有再看,轉身,還是寶貝一樣捧著五金模型,走了。腳步不快也不慢,背脊挺得很直。 ——是個相當奇怪的人啊。 但不管怎么說,他還是好意。 但這些都并不重要。 鶴小姐恍惚地想道。 重要的是…她好像開始,拾起她曾經一點一點破碎的記憶碎片了—— 牛津,好像有一些,屬于她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