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中)
李五郎答應要教她的第一天,就讓顧逢真知道了為何傳聞中人們如此怕他又厭惡他。 清晨,他站在院中央,從長袍換成了束袖短袍,額發束起,腰間佩刀寒光爍爍,有陳年血跡的腥氣。 五月末芍藥開盡,天氣也熱起來。她將舞袖也用帶子束在身后,抽出隨身帶佩刀。然而對面的人卻扔了另一件武器給她,細長而尖銳,掉在地上時叮當作響。 是一根金簪。她撿起簪子,不解地看他。李五郎則袖手前行一步: “《破陣》乃是戰舞,也是殺伐之舞。這簪子給你,是讓你多一件武器。到日落之前,你若能用刀或金簪傷到我,我便教你剩下的幾闕曲子?!?/br> “我不用簪子也能傷你?!彼龥]在意他語氣里稀松平常的嘲諷,隨手將簪子插在頭發里。他也挑了挑眉:“你的刀術,與我過不了幾回合?!?/br> “沒試過,怎么知道?!?/br> 她凝神站立,擺了起手式。兩人隨著步伐節奏變換位置,竟是《破陣》之舞的陣型。步伐愈來愈快,衣袂翻飛之際,她反身揮刀,刀背卻被他瞬間格擋,雄渾內力將她震得后退了幾步。震驚之余,她再次穩住腳步,繼續完成剩下的節拍。 她不知道原來看似文弱的李五郎竟比她的功底更深厚。在教坊,她自恃沒人比她更刻苦,劍舞與刀術更是她最引以為傲的絕技。 “再來?!?/br> 節奏漸漸加快,她隨著心中鼓點飛速旋轉如蓮花綻放。對方甚至來不及定睛之時,她再次出刀,刀勢快如雷霆,不可阻擋。她奮力將刀尖推了出去,卻碰到了某個堅硬的東西。 她定住身子時,才看見兩柄刀相格,恰在他胸口前一寸。對面人反手運力向上一推,咔嚓一聲,那柄跟隨了她許多年的長刀就斷成了兩截。 風聲滿院,李五郎放下刀看她:“還要比么?” 顧逢真低頭站著,看了一會斷成兩半的刀,然后抬頭,將那根金簪取下,用衣帶纏了綁在手上,用琥珀色的眸子盯牢他,聲音沒有波瀾: “要比?!?/br> 第二回,第叁回。她手中的金簪根本承受不住他手上的刀勢,只能不斷后退,狼狽不堪。不僅如此,由于沒了長刀格擋,他的刀鋒就全然逼近到她眼前,有好幾次都擦著身子掠過,甚至割破了她的衣服。 “停手吧,刀劍無眼,仔細傷了你?!彼麚]刀自如,完全壓制著她。顧逢真額角不斷淌下汗水,卻依然咬著牙。 不能就這么回去,她已經沒有退路。絕境中,她略閉上眼,仔細聽耳邊的刀風。 在極快速的風聲中,有破陣之舞的樂聲。她按捺住所有繁雜情緒,跟著樂聲挪移躲藏,逼得對方節奏也慢了一瞬。就在這一瞬之間,她忽地睜開眼,揮簪向前,剎時間樂聲停止,萬籟俱寂。 她的金簪堪堪停在他頸項后,而他的刀也抵在她的腰間。李五郎的眼神里多了些欣賞,細長眼尾挑上去,冰涼刀柄在她腰椎上挪了挪。 ”不錯?!?/br> 一滴血從她臉側滑落下來,掉在刀背上。他臉色一變,伸手摸上她的臉:“受傷了?” 她平白地被摸了臉,下意識就甩手給了他一巴掌,俊臉上霎時一個紅印。她又氣,又有說不清的羞惱,只能沉著臉岔過話題:“李公子,我算是過了么?” 他仍是皺眉,從懷袖中掏出一條帕子扔給她,轉身甩下一句話就離開:“明日再來?!?/br> “李公子?!彼妓髁艘粫?,才叫住他。男人在院中沒有回頭,卻也停住了腳步。 “請李公子,不要小看我,也不要阻攔我?!彼盟o的帕子敷著傷口,站在風中:“我要去長安,不單是為裴郎,也是為我自己。我,顧逢真,想有朝一日憑我的劍舞,揚名天下。這件事,只有去長安可以做到?!?/br> 許久,他沒有回應,最后答了一句好。 那天之后,她每天都如約去院中找他練舞,兩人配合得也日漸熟練。她不再被他兩叁下就打掉佩刀,對步伐節奏也更加熟悉。有時合拍到了忘我的境界,她也會忘了自己對這個奇怪男人的厭惡。他是個好搭檔,懂她每一個手勢,每一個眼神的意思,甚至在她還未動作時,就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與他跳舞時,她從不戴那頂遮著傷疤的帷帽。 就這樣不知練了多少天,院里的芍藥花落盡,暑氣漸起,日光熾烈,她也換下了春天的袍子,換上了夏季的單衣。 那日清晨,李五郎早了些時辰在院中等她,等來她穿著單衣從綠樹叢中走出,輕紗半臂裹著若隱若現的肩膀。她平日里不施脂粉,為跳舞方便,只將云鬢挽起,露出纖長脖頸。 他只看了一眼,就偏過頭去。她卻渾然不覺,只因早就認定了這個李五郎毫不通人情世故,是個怪人,自然不會對她有什么想法。 然而今日他的刀法十分雜亂無章,甚至被她逼得步步后退。顧逢真一邊詫異著,一邊寸步不讓,直到將他的刀挑落在地,他就索性倒在地上躺下,雙手撐著腦袋望天。 她也躺下望天,兩天都沒說話,耳邊只有蟬鳴與樹葉沙沙聲。 “你當真喜歡那個人?”他終于開了口,卻是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喜歡啊?!彼患偎妓鳎骸澳菚r我在教坊,沒人在意我。只有裴郎他看見我跳舞,問我叫什么名字?!?/br> “他也曾看過你這樣么?”他又加了一句:“六月天,在院里,不戴帷帽,這般跳舞?!?/br> 她安靜了,像在認真思索,剛要開口,就被他打斷: “想喝酒么?” 她笑了,點頭答應:“有酒喝,自然要喝?!?/br> 他起身去拿酒,顧逢真坐在廊下,覺得他一貫瀟灑的背影竟然有點落寞。 那時是月色黃昏,兩人在廊下對酌。酒味淺淡,后勁卻大,沒喝幾杯,她就兩頰飛紅,看見那冷眉冷眼的李五郎也順眼了幾分,再看幾眼,又覺得像是另一個人。她越看越委屈,眼淚就掉下來,伸手去戳他胸口: “都怪你?!?/br> 他握住她的手又放開:“怪我什么?” ”你不曉得我,我吃過多少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去長安?!彼薜贸槌猷?。 “我知道?!彼麚屵^她手里的酒杯:“別喝了,第叁杯就醉成這樣,去長安怕活不過第一天?!?/br> “你不知道!”她又打了他一拳,卻像是打在棉花上。身子越來越熱,她索性將輕紗半臂脫了,爬到那人身上讓他瞧個仔細: “你瞧,這肩上,這兒,這兒,還有后背,都是當年在教坊里受的傷。他們罵我是無父無母的災星,教頭嫌我容貌丑陋,命我出宴席都戴帷帽。連裴郎也會怕,說是形同惡鬼,不祥之兆?!?/br> 她哭得那么傷心,身下的白衣郎君卻聲音平靜,單手撐地,空出一只手去擦她花了的臉: “胡說。你原本就是美人,這傷不過是云霧月影,無損月光皎潔?!?/br> 她抽噎著,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什么。只是囫圇地借著醉意將心里深藏的難過都傾吐出來。她握著那人的前襟,覺得頗為溫暖,就順勢靠了上去。那人竟也并不推拒,只是用手輕拍著她的后背。 “都過去了?!?/br> 她哭累了,漸漸清醒過來,夜風吹過,她忽地反應過來身下壓的是誰,一個激靈爬起來,連衣衫都來不及整理,就要狼狽逃竄,卻被他一把拽住了裙裾。 “你你你放開我,趁人之危,登徒子,不要臉!我是有夫之婦!” “男未聘女未嫁,算什么有夫之婦?!彼窒铝庾Я俗柜?,她害怕裙帶被扯掉,就用力與他對扯,卻一個趔趄向前撲過去,再次將他壓了個嚴嚴實實。 夏夜暖風吹著她,李五郎嘆了口氣,將她壓著自己的手臂自行拿了下去,語氣依舊嘲諷:“你在教坊,就學了這些?” 原來,在他眼里,自己依然是個不值一哂的教坊風塵女子。她的心像被針扎到似地,痛了一下。比看見裴郎那封借錢的信還要讓她心冷。 心是冷的,血卻是熱的。酒氣上頭,她沒多想就拿起了半滿的酒杯喝了一口,伸手拉住李五郎的衣襟,將臉貼近他,用學來的輕浮聲音在他耳邊講: “不止這些?!?/br> 說完,她捧著他的臉,將唇貼近他,輾轉吻他,嚙咬他,將殘余的酒香渡進他的口中。她從前沒機會做這事,因此這一次做得格外認真,像賭氣似地。 他沒有推開她,單手撐地任憑她胡鬧,只是原本扶著她腰的手漸漸收緊,將她往身前帶了帶。剛要繼續這個吻,卻發現她沒有了下文,她只是喘著氣懵在那里,眼里水光盈盈,倒像是他欺負了她。 月光皎潔,沒留意時已是夜深。他不知道拿她怎么辦才好,也撐在原地。兩人帶著醉意直愣愣地看了一會,還是顧逢真先撐不住,先行昏睡過去。 他愣怔了許久,才無奈搖了搖頭,抱起她走進夜深處。就在此時院門輕響,書童在門外佇立,背后是一個披掛整齊的將士,見了他與懷中抱著的女子,立刻低下了頭。 “屬下冒犯,只是有軍情要事?!?/br> “無妨,這位不是外人。說罷?!崩钗謇刹粍勇暽?,拿起外袍披在她身上,將熟睡的她往懷里藏了藏。 “小殿下,前日里吩咐我們找的巴州裴十四郎,現已找到了?!睂⑹啃辛藗€禮,加快了語速:“如殿下所言,此人行騙多年,手上有數起命案?,F將人提至長安縣承府曹審問,不日便可拿到供狀?!?/br> 他點頭答了聲好,對方便再次行禮要退去,走之前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補了一句: “小殿下,近日皇城里對殿下多有忌憚,恐怕會不利于殿下。若是臣等有什么不測,萬望殿下自己保重?!?/br> “毋需掛心?!彼粗櫡暾?,嘴邊不自覺揚起微笑:“你可回去復命,告訴宮中那位,本王不愿再與他爭了?!?/br> 他轉身,往回廊深處走去: “待到上元節后,本王會自行了斷?;市謴拇丝山接拦?,高枕無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