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的報恩(下)
01 白知道,守護靈知曉自己所有秘密,也知道他最黑暗的一面。 那是在十六歲的時候,一向康健的外婆在大雪天忽然摔倒住院,原本供他讀書的早餐店就這樣關停。他請了假,邊打理早餐店一邊去醫院照看外婆,但某天忽地來了一幫混混,將店砸得稀巴爛,還噴了欠債不還父債子償的油漆。 也就是在那天,守護靈消失了,像一只離家出走的貓一樣,毫無蹤跡。 在路人們的竊竊私語中,他得知外婆家門前的冰面也是同一幫混混們所為。油漆赤紅色,和血一樣。白推著自行車站在雪里,覺得冰冷徹骨。 那年雪下得格外大,某天他再次被混混們堵在暗巷,幾個人圍上去,圍住他。 “你爸欠了多少賭債,知道么?” “躲什么,攤上這種爛命,下輩子記得投個好胎?!?/br> 他們上下打量他,像看一只動物或什么沒有生命的東西。 “這么清秀,可惜是個男孩?!薄澳泻⒃趺戳??有的有錢人就好這一口?!薄八腿X怎么樣?”“不行,上一個剛送去就死了,不劃算?!?/br> 他們當著他的面,開始拆解他。每一塊rou,每一滴血,都有價格。 白握緊了揣在褲兜里的刀,等著不遠處警車開來的聲音由遠及近。打頭的一個先反應過來,兇獸般地看了他一眼: “好啊,你tm的坑我們!” 對方拳頭揮過來的那一刻,他閉上眼抽出刀,血色四濺。 他忘了那天是怎么結束的,只記得地上有許多血,救護車開過來之后,他是最后一個被抬走的。眼里始終籠罩一層血霧,完全是個瘋癲的小獸。 是一雙看不見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冰涼,悲憫,像山間簌簌落雪。 “白,我在這里。不要怕?!?/br> 她的聲音虛無縹緲,卻是他的世界里最真實的東西。他冷靜下來,手中緊攥的刀砰然落地。 “你回來了?!彼穆曇艉艿?,甚至疑心她是否能聽見。 “我是守護靈,守護靈永遠和宿主在一起?!彼χ卮鹚?,俯下身從背后擁抱他。他覺得溫暖,身上也不再冷得顫抖,接著渾身脫力,抓住她胳膊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就那樣昏睡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醫院,白熾燈照著潔凈干燥的床單,床邊趴著一個銀發少女,月光照著她微皺的眉心。他看了一會,直到她睜開眼睛。 他轉過眼神,起身洗漱,就像尋常一樣和她講話,絲毫沒有責備的意思:“下次離家出走之前,要告訴我?!?/br> “可我昨天離開,是為了給你準備這個?!彼Z氣委屈,從不知哪里拿出一個紙盒子。少年回頭,卻愣神在當地。 銀發少女捧著一個奶油蛋糕,站在窗前,依次點亮蛋糕上的蠟燭。一根,兩根,認認真真點亮十六根。 “生日快樂,白?!?/br> 他從來不過生日,也不再記得自己的生日,只當來到人世間是噩夢一場。但就在那一刻,他覺得命運也不是全然的冷酷。 也有甜的東西,雖然只一刻,但足夠他活下去。 他低著頭大口吃蛋糕,小心挖出中央帶著櫻桃蜜餞的部分遞給她。吃了一半,想起一件事,皺著眉頭問: “你哪里來的錢?” 她白天是貓晚上是人,相貌又像個高中未畢業的不良少女,再加上外婆從來對守護靈尊敬備至,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根本與世俗生活脫節。 這樣的她,怎么就突然會賺錢了?他放下勺子,越想,眉頭皺得越緊。 ”我沒有做壞事?!彼嶂欁笥叶运?,差點忘記擺架子。想起來后,故作兇惡地撩了撩頭發,橫眉豎眼:“我活了八百年,你竟敢質疑我?” 看他仍舊像個老父親般緊縮眉頭,她才遲疑著從身后抽出一本雜志:“不過是去拍了一張雜志廣告而已?!?/br> 他迅速伸手抽過雜志看了一眼,先是松了一口氣,心又突如其來地跳起來。 是一本知名時尚雜志,她出現在內頁某個化妝品廣告中,占據單幅版面,銀發垂到腳踝,半躺在藤椅上,造型慵懶,團扇遮著半張臉,露出一只碧藍眼睛。廣告配文來自《莊子》。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霞,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br> 她怎么可能不食五谷,明明貓糧要吃凍干雞胸rou,還嗜好甜食。他聽見自己心中深深嘆了一口氣。朝夕相處,他差點忘了,這位老神仙確實是個美人,他從前卻只當她是貓。 見他神情怔怔,她就得意起來: “怎么,看呆了?我一百年前還拍過電影呢!” 他抬眼看她,女孩自知失言,捂了嘴死命搖頭:“沒拍過沒拍過,我胡說的?!?/br> 白知道她說沒有就是有,有就是沒有。于是晚上洗了澡,認真查起守護靈的背景資料。她行走人間用過許多化名,但只要臉是同一個,總能找得到。他翻到半夜,總算翻到一個老電影,黑白默片,封面是她穿著旗袍,靠在欄桿邊俯瞰車馬行人。電影名字是什么傾國怨伶之類。 他獨自坐在沙發上投屏看那部老電影,背景音里錄像機嘈雜,他看她在百年之前顰笑,輕佻地勾引穿西裝的男人,談戀愛,在十里洋場跳舞,購物,坐汽船周游列國。 她始終看著鏡頭,泛黃膠片里面一張孤寂的臉。他第一次覺得她是個活生生的人,比他成熟許多,去過許多他再也不能去的地方,或許,不,是一定,身邊有過許多愛她的人,每個人都比他更有資格。 白沒來由地心里一陣刺痛,起身倒了杯咖啡。此時隔壁臥室門一開,穿著睡裙的她走出來,揉著眼睛看他: “怎么還沒睡?” 她在家穿長裙,赤足,銀發長及腰際。他看了下意識皺眉,走過去抱起她就往里走:“說了要穿鞋,感冒怎么辦?” 走了一半,兩人都覺得氛圍不對勁。他長高了,肩背寬闊,抱她毫不費力。他呼吸在她耳側,心跳清晰可聞。 她先撒了手跑進屋里去,留下他一個人在門前,看電影放到片尾曲,燈明了又滅。 02 那年冬天發生了許多事,關于守護靈的事只是其中一件。后來他的人生逐漸順遂,催債的人再沒有上門。 十八歲之后他經濟逐漸獨立,就接手了外婆的早餐店,將店面改裝得煥然一新,而他只要往門前一站,就有許多女孩子來排隊買煎餅,偷偷拍他的側臉。 他對此不以為意,還樂得配合合照。早餐店生意好,外婆就能放心養老。守護靈大人每天逗著她開心,兩人倒像是親祖孫。 白想到這里,又嘆了口氣。自從他接管了店鋪,神明大人最近白天又不知所蹤,說是出去玩,可他總是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只有晚上看見她好端端地坐在沙發上看劇吃薯片,心才落回肚子里。 但這些她都不知道,還開玩笑戲弄他。 白心里郁悶,顛鍋力度就更大。煎餅兩面金黃,顧客們都舉著相機,還有網紅在一旁直播。然而就在此時,一只手伸過來,拿著一本時尚雜志,封面是個銀發女子,穿著旗袍挽著發髻,鬢邊一朵山茶花,身邊站著個男人,灰色呢子大衣質地良好,是某高定秋季新款。兩人站姿親昵,她一點都不在乎,還用小腿勾著他的褲腳。配文是秋季新趨勢,小字寫著兩位模特的姓名,男人是某個新人演員,她的署名是靈。 ”學長,請問,這位就是你的未婚妻嗎?” 他只看了一眼,就停了手里的活計,微笑著接過那雜志,之后迅速收拾東西,關了店門: “不好意思,今天暫時歇業?!?/br> 半小時后,出租車司機從后視鏡看著面色陰沉的白,遲疑開口: “先生,您去哪?” “XX雜志總部?!?/br> 03 她雜志拍了一半,男模特突然接了個電話,回來萬分抱歉地說有急事,只能改天再拍剩下的部分。然而場地已經租好,工作支出不能加倍,制作人開始臨時給各個熟悉的模特打電話。 她正在補妝,手里捏著手機,在某個聯系方式上停了一秒,又劃過去。 白完全可以勝任,但她只是出于一些幼稚的私心,不想讓他們見到他。 干凈的,溫柔的,晴天一樣的少年,只屬于她一個人。但最近少年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忙忙碌碌,對她心不在焉,對來店鋪里的女孩們卻春風和煦。 呵,男人。 她想起那天在花園里,他關了燈牽著她的手走出去,黑暗中她心跳聲劇烈。他問她是不是還把自己看作小孩子,她裝作沒有聽見。 別心動,人類生命太短暫,她不能重蹈覆轍。 她閉上眼涂睫毛膏,想著自己現在這樣算什么。生悶氣就來拍雜志,拍了他會看見么?或許根本不知道。笨蛋。 這樣胡思亂想著,攝影棚里突然靜了。她轉身,看見白換上了剛剛男模特的那一身衣服,灰色呢大衣,金絲框眼鏡,朝她的方向恰恰回頭。 “白?”她忍不住喚了一聲。 “你們認識?”工作人員詫異。 “是啊,我們認識?!卑椎皖^笑了笑,墨色眼睛在燈下流光溢彩,天生桃花眼,看狗都深情?!八恰业倪h房表姐?!?/br> 04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昏了頭,才會答應和他拍雜志。 白今天和往常完全不一樣,始終冷蓿臉,對她禮貌有加,倒是工作室里其他人對著這個新來的帥弟弟都充滿熱情,一口一個表弟,村得她心里更加發堵。 拍合照,她需要他從后面攬著她的腰,低頭裝作吻她的樣子。兩人擺好姿勢,他卻遲遲不將手放在她腰際,她只能咬著牙將他的手按上去 “表弟,頭低一點,再近一點,對?!?/br> 她終于忍不住,壓低聲音問他:“你來這做什么? ” “工作啊,和你一樣?!彼驳吐暬貜?,從善如流地又貼近了她一點:既然可以和別人拍合 照。和我拍,也沒什么不一樣吧?!?/br> 她哼了一聲,較勁似地又貼近了幾寸,銀色耳墜就在他唇邊,被濃密頭發擋住一半,隱藏 在鏡頭拍不到的地方。 他沒再說話,也沒挪動。手停在她腰間。 “很好,下一組,麻煩靈小姐。坐在表弟腿上,向前一點就可以?!?/br> “不不不這不合適吧! 她立馬跳起來,回頭看他:他才剛成年不能拍這個! ” “表姐。別緊張,這沒什么不能拍?!彼室饨兴斫?,施施然自行在扶手椅上坐下。乖巧 發言:“表姐如果不愿意,或許別的jiejie愿意?!?/br> 她往左右看看。覺得他說得也不無道理:已經有幾個候補的模特meimei兩眼放出餓狼的光。 她咽了咽口水,狠下心點了頭。他笑了,抬起手往腿上拍了拍:坐。 她穿的旗袍修身,為防走光幾次調壁坐姿。他扶著她的腰不動如山,還貼心用大衣替她 擋一擋。她耳朵熟得發燙,拍照表情都變得不自然。 “放松點。電影拍過不少,和我搭戲就這么緊張?” 他又低聲笑,不小心她的發絲就勾在了西裝腰帶上。 “你別動,我來解幵?!彼麖暮竺姝h住她,伸手去借纏著腰帶的頭發。工作人員們都愣住,看著兩人扭成一團。 “怎么解?你你你不能在這里解腰帶啊?!?/br> “怎么會?你毎天都在想什么?”他詫異看她一眼,伸手到她背后,質貼著她耳朵:“別 亂動?!?/br> 凌亂中,她在鏡頭前再不敢亂動,后背與他的手相貼,他的側臉一半隱藏在鏡頭之外。粘 著冰涼的耳墜。 閃光燈繼續拍著,幾秒之后,他輕聲說了一句:“解開了?!?/br> 他話音剛落,她右耳的耳墜就順著銀色長發滑落下去,掉在地上,發出清脆聲響。而她的臉像燙熟似的,從耳朵嫣紅到雙頰,低垂眼睫,像受驚的鹿。 “靈老師,您還好么?”工作人員上來詢問,她才清醒過來,搖了搖頭:“沒事?!?/br> 但只有她知道,剛才凌亂的一瞬,他將臉藏在她的銀發里,吻了她的耳垂,還將她的耳墜一點一點叼了下來。 05 “靈,剛才我不是故意的?!?/br> “暫不營業”的告示牌依舊掛著,兩人坐在黑著燈的店鋪里,窗玻璃外反射夜間車燈,他靠在椅背上,一幅累極的樣子,嘴角卻浮現微笑。 “你就是故意的!”她想罵,卻不知從何罵起,只能叉著手瞪他。 “好,我是故意的?!彼D身倒了一杯水,聲音漸低下去:“我知道你是神明,就算喜歡我,也不能與我在一起。這都是為我好,但我不在乎?!?/br> 他轉過臉看她,眼神坦蕩: “你不愿意,我就只好色誘?!?/br> “你????”她難以置信,氣急敗壞道:“可是,你還亂對別人笑!” “我天生笑眼?!?/br> “你還叫我表姐氣我!” “那你更愿意我叫你什么,未婚妻?” “……” “還有什么想問的,我都回答你?!彼曇舭察o:“任何問題?!?/br> “你……”她拽著他衣領,藍眼睛湊近了看他:“知道和守護靈在一起,有什么后果?” “我從十六歲就喜歡你?!彼劬Φ痛梗骸暗抑?,凡人一定比神明先死。我會安排好后事,不讓你孤單。未來幾十年,我會讓你幸福?!?/br> 他吻她額頭:“你存在過,對我來說,比所有事情都重要?!?/br> 她拽著他衣領的手松開,最后嘆了一口氣。 “色誘成功了嗎,神明大人?” “還不夠?!?/br> 她走過去,將他懟在水池邊,踮起腳,認真吻他下頜:“還有好多事,我慢慢教你?!?/br> “好啊?!彼晃堑脷庀⑽蓙y起來,手扶著水池邊,頭微微向后仰去,露出滾動的喉結。他單手握著她的腰,將她懸空抬起來:“我學得很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