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中)
04 葉檀自從那夜談話之后,就刻意躲著謝北征。他立刻察覺到了她的故意疏遠,面上卻依舊不顯山露水,還勤勤懇懇做著份內之事,倒是讓葉檀覺得自己多了心。 恰好近日需要抽調她去北疆督戰,她即刻啟程,深陷邊關戰事之中難以抽身,待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忽地發現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過謝北征了。 她之前習慣了有他在身邊說個閑話遞個東西,晚上有他添燈點香,磨墨下棋,討論兵法,她講起排兵布陣如數家珍,他則微笑聽著,從不厭煩。偶爾夜深人靜,她也曾經偷偷看著他坐在窗下挺拔如松的背影,恍惚間像回到少年時,她在太學里偷看謝南渡講學的時候。 可沒人比她更清楚,故人已經不在了,死在了叁年前那場大雪里。 戰事結束,她策馬連夜趕回大營。彼時恰也是隆冬,四野大雪紛飛。她下馬急匆匆進了軍賬,卻見阿昔拖著鼻涕,眼淚汪汪地跑出來,一把抱住她大腿,說北征哥哥被宮里的人帶走了。 她心里一驚,隨從連忙解釋,說是近日來圣上頭痛病又犯,太醫院束手無策,聽聞虎賁騎營中有人擅醫術,就叫進宮醫治。她聽了一顆心放下又懸起來,總擔心他年少氣盛,在宮中行差踏錯,招惹什么禍事。 她就這樣心神不寧地等到半夜,靠在書案邊,睡眼惺忪。燭火卻突然搖曳一下,一個穿著黑色大麾,面如冠玉的清冷公子頂著一身風雪走進來。她只看了一眼,就叫了一聲南渡。 對方臉色僵了一下,然后苦笑著回她,葉將軍,我是謝北征。 她這才反應過來,這個衣著華貴的公子是她帳下的小醫官??磥磉@趟進宮他頗得圣上心意。葉檀笑瞇瞇地幫他將大麾脫下,他也順手遞給了她。這動作自然得兩人都愣了一愣,葉檀先清醒過來,后退了一步,他卻上前一步,將她堵在書案與帳簾之間。 “葉將軍,北征今日在御前得了圣旨,要差遣我去太醫院供職?!?/br> 她只是難受了一下,隨即點頭笑:“你醫術高明,本就應當得到重用。留在葉某這里,是屈才了?!?/br> 他看她笑,卻眉頭皺得更深,苦笑著問:“將軍不要我了?” 少年眼睛清冽,像只被拋棄的小狗,額角碎發上還沾著未化的雪。葉檀此時才反應過來,京城離大營有千里之遙,他日夜兼程,才能趕回來見她一面。 她瞳仁在火光里變幻了神色。這微妙的變化被他看在眼里,隨即低頭笑了笑: “北征不該問這話,是僭越了。但葉將軍,斯人已逝,若謝中書活著,也不愿見葉將軍自苦如此?!?/br> 他行禮之后走了出去,她目送他離開,卻一動不動。只有幾片雪花,粘在她衣袖上。無端地,葉檀想起從前謝南渡教她念的唯一一首詩: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叁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夜深無人,她抱著雙臂緩緩蹲在地上,將臉埋在手里,放聲大哭起來。 窗外,她所看不見的軍帳角落,謝北征聽著帳中人壓抑的哭聲,伸手想掀開帳簾的手又收回,在風雪中久久佇立。 05 那天之后,謝北征果真去了太醫院。只是每逢休沐,他就不辭辛苦地往大營跑,每次來都帶著大小包袱,除了給同袍將士們的草藥,就是給阿昔的書本與京城時興的小玩意。于是每次謝北征歸來,大營里就熱鬧得如同過節。 而葉檀不知出于什么緣故,每次都借口事務繁忙,不出大帳看他。而他也默契地不去戳穿她的謊言,只是將帶給她的東西放在大帳前,再站一會,就默默離開。 她隔著帳簾看他的身影,幾次都忍不住要追出去攔住他,卻都在要出去時收住了腳步。 那些送她的東西她都分給了同袍,卻聽聞全是棋子閑書,脂粉釵環之類的閨中東西。她聽了,卻不知為何更加難受。 葉檀病了,咳嗽了幾日,高燒不退。消息不知怎的傳到了宮中,圣上頗為擔憂。怎奈屋漏偏逢連夜雨,北疆戰事吃緊,單于帶兵連下叁城,逼著皇帝簽合議,其中第一條,便是要葉將軍下嫁北疆,做單于的閼氏。 她在病中,無人敢將這挑釁的詞句送到她耳中,但風言風語卻在軍帳里傳開。她甚至聽聞宮中已動了心思,愿拿她來換叁城。 那天風雪下得格外大,昏沉之中,她知道床前始終有個人晝夜不息地照顧她。他脖頸上有細碎的汗,在燭火下分外清晰。謝北征始終眉頭緊皺,手指纖長有力,為她把脈,針灸,捏著她的下頜給她灌藥,扶起她后頸,替她換衣,擦身。擦到了不得不解開衣領的時候,才停下手,走出去吩咐幾句,沒過多久,又端藥進來,周而復始。 半夢半醒之中,她想起許多前塵舊事。想起謝家覆滅前夕,謝南渡特意寫信罵她,說她不是謝家良婦,勸她早日簽了和離書,離開長安。她簽了,也離開了長安,但聽聞那之后他也再未納過任何人,也有人說,謝中書自和離后,過得十分寒苦。 她生下阿昔后回京,沒見他最后一面,只見了衣冠冢。聽聞里面埋著他的幾冊書一幅畫,沒有遺言。 燭火搖曳,她又想起新婚夜,謝南渡態度溫柔,用纖長手指挑撥她,教了她許多以前從來不會的事。她從未想到如意郎君真會成了自己的夫君,又是哭又是笑,被謝南渡刮著鼻子調侃了好幾次。 他們也曾有過好時候,好得她曾以為,每天都可以這樣過去,此生也就無憾了。 葉檀睜開眼時,夜色正沉。軍帳里燭火亮著,她起身下床,看見床邊擱著一盒胭脂與一面鏡,都是謝北征留下的東西。 帳簾掀開,他端著水盆走進來。四目相對時,他先紅了臉低下頭去。她只穿著單衣,眼睛閃亮,雙頰邊不知是高燒還是胭脂,粉若朝霞。 她迭好了桌前的信,抬眼看他: “北征,你說過什么事都愿意替我做?” 啪,是水盆掉在地上的聲音。謝北征走近她,抬起她的下頜,撫摸她的唇。黑發交纏著繞上手指,她吻他纖長手指。他氣息紊亂起來,沒再問什么,俯身將她抱上了床。他本就身量高挑,肩寬腰窄,又常在軍營里鍛煉,此刻將她罩在身下,竟令她全然無法脫身。 ”阿檀?!?/br> 他剛一開口,葉檀眼角就掉下淚來。 ”我說過,任何事,只要你開口,我都會去做”,她撫摸他后背,閉著眼,咽下眼淚說出那句話: “那你今晚,就扮一次謝南渡,好不好?” 他苦笑一聲,咬牙切齒答了一句:“好?!?/br> 06 她原本打算那晚之后就披掛上陣去送死,反正以少敵多的仗也不是沒有打過。但那夜或許是折騰得太久,她起來時已是日上中天,出了一身的汗,高燒竟也退了。 她神清氣爽地起了床,還沒待理清昨晚的思路,軍中一封戰報就送到她帳前,說是可汗大軍退了。 “退了?” 她納罕,打開戰報卻嚇了一跳,卻是說可汗遠在北帳的大閼氏不知從何處打探到了他要納新閼氏的消息,連夜殺過大半個草原來興師問罪,北疆可汗天地不怕,只怕這位夫人,臨陣百口莫辯,連夜帶兵騎馬走了。 “就這?”她再叁確認情報無誤,門前帳簾一掀,卻走進來一個容光煥發的美男子,笑吟吟地看著她: “信是在下叁日前傳給大閼氏的,戰報屬實,葉將軍無需多慮?!?/br> 她立刻用被子蒙了頭,在被子里悶聲喊:“你給我出去?!?/br> 大帳里閑雜人等早就退了個干凈,謝北征像個有恃無恐的妖妃,靠在柱子旁淡定回話:“將軍昨夜可不是這么對我說的?!?/br> 她思前想后,翻身下床破釜沉舟道:“謝北征,你也知道,我除了一身軍務勞病,還有阿昔??v使葉某想對你有所交待,也……” “我不在乎?!彼財嗨脑挘骸拔也辉诤?,阿檀。能多留在你身邊一日,我就歡喜一日。其他的事,我都不在乎?!?/br> 他停了半句,又咬牙切齒補充:“就算你將我當成謝南渡,我也不在乎?!?/br> 她還在紅著臉計較他那一聲阿檀,帳門外忽地探出一個小腦袋,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 “娘親喜歡北征哥哥,阿昔也喜歡喜歡北征哥哥時候的娘親。哥哥不知道,你不在那些日,娘親都在偷偷抹眼淚?!?/br> “阿昔!”葉檀急紅了臉,謝北征卻十分淡定,還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塊點心塞給她:“乖阿昔,再多講些?!?/br> 07 京城里近日最大的新聞,是威名赫赫的葉將軍下嫁給了太醫院年方十八的小太醫。第二大新聞,是這位年輕太醫竟在北疆施巧計退了敵軍,皇帝一高興,賞賜了他軍功爵位并宅邸數處,這婚事就成了京城近年來最浩大的盛典。 婚宴當日,一對璧人相互攙扶著走進府邸,見者無不感嘆,葉將軍真是命帶紅鸞,兩任夫君都是謫仙般的人物。 然而新婚夜,摘了鳳冠的葉檀看著替她開始熟練地寬衣解帶的謝北征,忽地伸出手撐在他胸口: “等等?!?/br> 他從厚重衣料里抬起頭,她不好意思道:“沒什么,就是問問,你從前,沒有過相好的女子么?” 他啞然失笑,手上卻沒停:“沒有,怎么?” 她被他弄得含著嘴唇嗚咽了一聲,眼里泛起水光:“沒什么,就是覺得,你的手法,倒是頗為熟練?!?/br> 他低眉笑了笑,低頭叼住她的衣帶解開,等身下的人顫抖起來,才低聲在她耳邊說: “或許是因為,我扮演葉將軍的心上人太過入戲,連自己也騙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