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歸秣陵樹(上)
“在江湖里,一個人最幸運也是不幸的事,莫過于太早遇見了英雄?!?/br> 01 熙寧初年,汴梁城里流傳著一樁聳人聽聞的消息,說江南第一劍客蕭秣陵死了,死在了一幫毫無武功的街頭歹人手下。 這消息迅速流傳開來,并有了各類版本。有人說蕭秣陵是被jian徒所害,中了滇南蠱毒,不能使劍,才死得這樣憋屈,有人說他是為情所困失了分寸,還有甚者,說蕭秣陵的劍術本就不高,而當年他孤身往江寧府,在高手環伺之中殺了惡貫滿盈的儀王趙戟一事,也不過是以訛傳訛而已。 總之,英雄死了,街頭巷尾才講起關于他的傳說。然而人們驀然回首,才發現蕭秣陵的故事已是多年前的舊事,而當時那個乘船出蜀拔劍問道,手刃皇族震驚天下的少年如今也已二十有七,或許,握刀的手也沒那么穩了。 那年春天的汴梁春風和煦,柳絮飛舞,很快,人們就忘了這件事,也不再提蕭秣陵這個人。 五月暮春,夜,叁更。 汴梁城里依然熱鬧,酒館茶肆雖多處上了門版,暗巷里卻還都點著紅綢紗燈。巷子深處,白衣旅客戴著斗笠,抱臂低頭從醉醺醺的人群中穿過,走進人煙稀落處,步伐矯健,悄無聲息。 小巷狹窄,黑暗處有一對俊俏男女摟抱著,看穿戴便知是尋歡的紈绔與煙花女子。白衣旅客與他們擦肩而過,昏暗紅燈籠下,他眼角余光瞥過去,卻恰與那被按在墻上的女子四目相對。 她臉上脂粉敷得極厚,伸長了脖頸任由男人吻,粉撲簌簌地往下落,金釵也不住地搖,眼睛卻黑得發亮,那是從深淵看向人間的眼神,他見過太多這樣的眼神。 白衣旅客的腳步頓了一下,就很快向前走去,而耳朵卻還在留意著身后的動靜。那紈绔子弟卻是個繡花枕頭,吻了半晌還未進入正題,只是醉醺醺地說些不入流的葷話,女子卻始終沒有開口,黑暗中只有衣料窸窣。 白衣人左手握了握手里的劍,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暗巷。燈光一時明亮起來,他大踏步進了一家客棧,遞了名籍,提劍上了樓。 暮春寒氣重,客房里早燒好了熱水。他將劍放在桌上,兩叁下解開外衣,油燈照著他修長挺拔的身子,也照著他身上無處不在的可怖刀傷。最深的一道砍在右臂上,差一點就要將整條胳膊卸下來。傷口還未好得完全,胡亂纏著幾圈布條做傷布。 他口中叼著短刀,費力用左手將血跡斑斑的傷布扯下,又將刀尖在火上烤一烤,沾著酒剜下來壞死的rou,又將傷藥敷上去。做這些時他一聲不吭,只是額角流下豆大的汗珠,砸在桌邊又滾落下去。 “蕭秣陵?!?/br> 等他纏完了最后一圈傷布,就聽見窗邊這一聲喚。他背對著她,脊骨處升起一陣寒涼??磥砣缃袼婀αΥ鬁p,不然,不會連有人翻進屋里的聲響都渾然不察。 他佯裝無事地背對她系好衣帶,又披上外袍,才回轉身看過去,看見燈下站著個艷麗如海棠的美人,正是方才暗巷里那一個。汴梁城里多的是媚眼如絲的煙花女子,但她似乎格外會眉目傳情。 “出去?!彼抗馊琥?,看了一眼就轉過身。女子卻恍若未聞,徑直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胸膛,嘖嘖贊嘆: “原以為江南第一劍客是個粗莽武夫,沒想到,是個粉雕玉琢的公子?!?/br> 她笑得像個色瞇瞇的狐貍,腰間插著的鍍金檀香扇上卻滴著血。蕭秣陵向后挪一步,避開了她的手: “金檀扇,剔骨刀。你果然是天香樓的人?!?/br> 女子眼睛又笑成月牙,點頭時滿頭的釵子叮當晃眼,讓他又想起方才在巷中那暗香浮動的曖昧一幕,喉頭滾動,轉過臉去不再看她。 “初次見面,在下江陵杜晚春?!?/br> 她也不管他的冷臉,繼續笑吟吟:“獨步天下的劍客如今拿不了劍,怕是活不過今年春日??上?,有人在天香樓花了大價錢,要我來保你的命?!?/br> 她說著又向前幾步,將他逼到后退至桌邊,油燈晃了晃,兩人影子交迭在一起,人卻站得邊界分明。 “只要你準我跟隨你左右,一直到江寧府,拿了這筆錢,我便能從天香樓贖身,絕不再叨擾蕭公子?!?/br> 他漆黑瞳孔里倒映著杜晚春的狐貍眼睛,聲音依然冷淡:“沒想到蕭某一條賤命,竟值得驚動天香樓的風流剔骨刀。方才那人的尸首,不知藏好了么?” 她看他軟硬不吃,臉上笑容也快掛不住,不耐煩地揉了揉眉心:“這單生意棘手,人也該死。黃湯灌下去幾壺,我還沒爽快,他死得倒爽快?!?/br> 蕭秣陵見她欲求不滿的煩躁樣子倒覺得活潑生動,眼里也不自覺帶著笑意。她看他笑,氣急敗壞地伸手揪他的衣領,眼睛亮得咄咄逼人:“笑什么?嫌我手段下作,還是怕我不能保護你?就因為瞧了你一眼,方才我……”她咬了咬唇,眼里又淚光盈盈:“你賠我?!?/br> 短短幾個回合,蕭秣陵自認已經摸清了她的伎倆,抱臂做看熱鬧狀:“怎么賠?” “陪我將方才的事做完?!彼洳环烙仲N上來,手向下亂摸,在他耳邊吐氣如蘭。暗巷里的景象又浮上腦海,蕭秣陵一把推開她,紅了臉。 她先是惱怒,繼而眼里一亮,像找到寶似地瞇起眼睛看他:“蕭公子,你不會混跡江湖數十載,還是個處吧?” 02 蕭秣陵不回答,有些狼狽地用外袍遮著,將被她扯松的衣帶系緊,抬眼看她時又恢復冰冷:“我說了,出去。姑娘若是來尋歡,大可出去另行物色?!?/br> “我摸過了,他們都沒有你的大?!彼诡^喪氣回答。 蕭秣陵被嗆得咳嗽了幾聲,冷眼瞧著她。她正要爭辯,窗外刷拉拉幾聲劍響,還未及定睛,她就被他卷著滾到了床下,用臂力支撐著兩人之間的狹窄縫隙。黑暗中,她身上濃烈的脂粉氣沖得他頭腦發昏,傷口也在隱隱作痛。她也看見了他衣袖處滲出的血,頓時安靜了。 “你先走。他們的目標是我,不會拿你怎么樣?!彼曇粼诙下牭谜媲?,她抬頭看了一眼,才發現他肩膀寬闊,蓬勃內力在周身流轉,穩穩罩住她。 但蕭秣陵如今是個被挑斷右手筋的廢人,提劍問道也好,一劍定江陵也好,都成了如煙往事?,F在隨便一個街頭小兒都能取笑他,跟死了也沒什么兩樣。 可他還是下意識保護了她。 “你錯了,他們的目標是我?!迸訉κ掞髁晷α艘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像蛇一般,從床下滑了出去。 她快步走到窗前,砰地一聲打開了窗,左右四顧后舉起手放在嘴邊,吹了一串口哨,不多時后,四周竟真的重歸于寂靜。 他已從床下出來,一邊整理衣裳,一邊皺眉看她:“方才的口哨,是什么意思?” “我方才說的是,你是我看上的人,旁人不得再打你的主意,否則,就是與天香樓作對?!彼p描淡寫:“這些人都是各派安插在京城的細作,在汴京,少不得要買天香樓叁分薄面,但也不可在此久留。來,衣裳脫了?!?/br> 他這次沒再多言,直接打開了房門將她推出去,還上了鎖。在房門前站了一會后,聽著門外沒動靜,又搖頭走開,和衣躺在床上,睡了一個時辰,輾轉反側,最終還是嘆口氣,又起身打開了房門。 她果然就坐在房門外,更深露重,抬頭時鼻尖凍得發紅??匆娏怂D時又換上笑臉,眼睛亮閃閃:“幫你上藥也不行么?” 他沒再說話,只是開門放她進去,坐在燈下解開衣裳,袒露出滿身傷口。她吸了一口冷氣,站在他背后仔細處理起來。燭火搖曳,他從鏡前看著她側臉,忽地開口: “我是不是,在何處見過你?” 她眼睛眨了眨,抬眼一笑:“怎么會。我若從前見過名震天下的蕭秣陵,一定不放你走?!?/br> 他也笑了,眼神落寞。她自知失言不再說話,他卻自顧自繼續講下去: “七年前,我尚在蜀地,彼時儀王在山中蓋行宮,強征良家女子入宮為妾,有一山村因自古出美人,幾乎被屠戮搜刮一空。那也是我的故里?!?/br> 他語氣平淡,像在講別人的故事:“我自小無父無母,村人將我養大。后來我長大了,入山拜師學劍,乘船去江陵,殺了趙戟?!彼嘈α艘幌拢骸澳侵?,我便東躲西藏,但每叁年便會回山村一趟,看望鄉里老人。后來,有村人將我的行蹤告訴了江寧府?!?/br> 她涂藥的手陡然加重,他嘶了一聲,她低了頭,長睫閃動,看不清表情:“所以,他們就當者全村人的面,廢了你的武功?!?/br> 他灑脫一笑,搖了搖頭:“這傷倒是不要緊,要緊的是那天的刀劍上,都淬了毒。半旬之內,我若是不趕到江寧府,找到解藥,就會死?!?/br> 他說得神情平淡,她上藥的手卻在抖。過了一會,她才接著問: ”蕭公子,你將這些事告訴我,是相信我與你站在一邊了?” “無論站在哪一邊,都無妨告訴你?!彼]上眼:“從前我耽擱了太多時間,毒藥侵入肌骨。避開抓我的人趕到江陵已是天方夜譚,更遑論其他?!?/br> “為何不早些去?”她上了藥,又換了干凈傷布替他包扎,不得已形成一個背后擁抱的姿勢。金步搖在他臉側晃來晃去,冰著他發燙的耳根。蕭秣陵沒做聲,過了一會才開口: “既然早晚都是死,不如多看看人間?!?/br> 她在他身后打最后一個結,聽了這話手頓了一下,將手輕輕放在他腰間,仿佛是擁抱。燈油噼啪一聲,兩人都驚醒,迅速彈開距離。他摸了摸鼻子,指指床:“不早了,睡吧?!?/br> 她也摸了摸鼻子:“一起睡?” “你敢?!?/br> 02 那一夜說長也不長,杜晚春不客氣地躺下,蕭秣陵則在桌前打坐,倒是做了許多無來由的夢。他夢見少年時在江邊練劍,耳邊都是濤聲,夢見春山萬里,他乘一葉輕舟下江南,江湖上都知道有個少年要殺趙戟,但誰都沒當真。 趙戟不能殺,不在于他手下有八大門派的頂尖高手,也不在于他自身的武功,而在于殺了就是與朝廷作對,這是江湖人最大的禁忌。 可他不在乎,他只要一個公道。 他又夢見腥風血雨,整個江陵城都泡在血水里。他討厭血的氣味,也厭憎死人??蓮那翱催^那么多死人,誰又原本該死呢?他拖著劍,走在漆黑幽深的暗巷。這一戰他勝了,卻像個孤魂野鬼。 突然他看見了光。光線的盡頭是個眼睛像狐貍似的姑娘,她抱著個琵琶坐在路邊,大雪中手指都生了凍瘡,卻還在哆哆嗦嗦地唱歌。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br> 她在大雪紛飛里唱關于春天的歌。十七歲的蕭秣陵渾身是血,從儀王府殺了人出來,坐在她對面,安靜聽完了一闕歌。 “可問姑娘芳名,故里何處?”他從兜里掏出僅剩的叁枚大錢,放在她手中。 “江陵,杜晚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