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9節
明望快被氣死了,他忘了后面還跟著一堆人,脫口而出罵道:“放你娘的屁!” 他不顧觀塵的臉上明顯露出了驚訝之色,恨不得動手,最終卻只是憤憤地看過去。 “我會摻和朝中之事嗎?定是牽扯到哪個大人物了才被壓了下來,好運氣可不是次次都有的,你就慶幸吧?!?/br> 明望以為這榆木腦袋至少得聽進去幾句吧,往日連那么高深的佛經都能說得頭頭是道,沒道理這會兒突然變傻了。 誰料觀塵卻道:“即使真是季遙,他行事穩妥,也不會留下把柄的?!?/br> 賢親王忽的愣住,而后抬手一指,怒喝道:“滾滾滾!” 后面跟著的眾人遠遠看見王爺發怒,本就心驚膽戰,這會兒聽見一聲怒喝紛紛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么事。徐陽甚至把手都放在了劍柄上,隨時準備沖上來。 明望瞪了觀塵一眼,轉身就走。 僧人留在原地,雙手合十行了一禮,“恭送王爺?!?/br> 一行人從觀塵身邊經過,或明或暗地都瞥了他一眼。 徐陽停留了片刻,悄聲問道:“怎么吵起來了?” 觀塵沒有回答,只是又行了一禮。 “徐陽!跟上!” 聽見賢親王的聲音,徐陽渾身一抖,趕忙跑了過去。 待人都走遠了,觀塵才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王爺對他有知遇之恩,此番生氣也是怪他不愛惜羽毛??刹还苷撣E還是論心,這些事他是必須要做的。 他捻了一會兒佛珠,等心完全靜下來才回到禪房。 本以為少年會待不住,說不定已經跑了,沒想到他回去時季別云正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喝茶。見他回來了,也只抬了抬眼,“你這兒的茶挺好喝的?!?/br> 觀塵站在門口沒進去,垂眼避開了少年窺探的目光,道:“貧僧帶施主去客房?!?/br> “我不需要去上柱香嗎?來都來了,總要給佛祖帶點見面禮吧?” 他回想起在靈東寺時,季別云也從未去過佛殿,更遑論進香拜佛。 這又是在故意逗他了。 觀塵不知少年這個愛好因何而起,卻也只能答道:“施主不必勉強自己?!?/br> 季別云哦了一聲,放下茶盞,跟著僧人走出了小院。 客房似乎在另一個方向,觀塵領著他走上了一條岔路,剛拐過彎,面前便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臺階。 兩人踏上石階,山風在此處更加囂張,吹得季別云不得不攏緊了外袍。 他感覺到觀塵的情緒比賢親王離開之前更加沉悶了一些,雖然前后都是那副不愛說話的樣子,但相處久了,他能夠從觀塵的神態動作里看出一點內在的情緒。 是被賢親王罵了嗎? 王爺今天說是來懸清寺視察右衛,其實也是為了將他留在這里吧。雖然表面上給了一個體面的理由,但季別云能感受到自己被拋下了。 可是他不在乎。別人對他舍不舍棄那是別人的事,他只是不希望有人因他受到牽連。 然而季別云這么個從小到大的倔性子,讓他主動挑明實在有些困難,他只會偷偷摸摸地從其他地方加倍補償。 “那個,”季別云清了清嗓子,“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br> 他從懷里拿出一方扁扁的錦盒,回首遞給觀塵。 “之前說要來謝你,空口感謝怪沒誠意的,剛好前日預支了工錢,給你買了這個?!彼惶匀?,眼神閃躲著,“我如今尚且買不起什么紫檀木黃花梨,見你手上這個都磕破了,所以就買了便宜木頭做的……你要是嫌棄也別當著我的面說出來?!?/br> 觀塵站在下面三四級的臺階上,要仰頭才能看著他的眼睛。僧人露出略微愕然的神情,伸手接過錦盒,卻又多看了他一會兒才低頭打開。 盒子里放著串佛珠,一看便知成色不好,但觀塵伸手撫上去,久久沒有動作。 季別云有些慌了,跳下兩級臺階,著急道:“你還真的嫌貧愛富???不應該啊?!?/br> 觀塵抬頭,唇邊漾著不明顯的笑意。 “那串佛珠的裂痕是在三個月前磕撞出來的,貧僧那時候想換卻猶豫了,覺得沒有哪串新的佛珠有這個機緣?!?/br> 他松了口氣,笑道:“佛珠也能有機緣?” 僧人點點頭,將他送的手串拿了出來,緩緩地套在了自己腕上,之后又將舊的取下來放入錦盒中。 “或許那時貧僧等的,就是此刻的機緣?!?/br> 作者有話說: 有預感小云可能會挨罵,我先在自己頭上頂一口鐵鍋,文案上的強強不是騙人的我保證 第11章 慧知 懸清寺的客房在東邊,規模不大,只有幾間,或許是因為能留宿在寺內的客人少之又少。 季別云被觀塵安排到了靠里面的一間,觀塵走之前還有些不放心,囑咐道:“待會兒給你送齋飯過來,你以后若是有事找我,去僧舍的是名院便可以了?!?/br> 他沒聽清那兩個字,問道:“什么院?” “是名院?!?/br> 見他臉上仍有迷茫的神色,觀塵進一步耐心解釋道:“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br> 季別云神色微變,一些塵封的記憶浮現出來。 他許久沒有接觸佛經,故而一時沒聽出來。其實身為柳云景時,認識慧知的緣故所以他也略聽過一些佛經,自然是知道這句的。 可他現在是季遙,便不該聽懂。 他頓了片刻才扯出一個笑,“什么繞口令,把我腦袋都說暈了。我到時候若來找你,還是直接問問其他師父你在哪兒吧?!?/br> “也好?!鄙艘琅f沒有脾氣,對他略微點頭之后便捻著新佛珠離開了。 這和尚向來走得干脆,他原本還想再說兩句話,卻只能在原地盯著那越走越遠的背影。 季別云滿腦子都是方才那句繞口令似的佛經,默念了好幾遍之后他才猛然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的心神已經亂了。鄭禹的死,丞相的嫌疑,賢親王走之前的話,還有觀塵握著佛珠的身影……許多畫面在他腦中爭相復現,擾得他心煩意亂。 日已西沉,天色漸晚,觀塵沒有離開多久便提著食盒回來了。 季別云坐在小圓桌旁邊,支著下巴看觀塵將一疊疊菜從食盒內端出來,有條不紊地在桌上擺好。這和尚的行事風格一直都是不慌不忙的,就連放餐盤這樣的小事也做得令人賞心悅目。 “如果我自己買了rou帶進來吃,算是不敬嗎?”他突然問了一句,聽語氣便是出于無聊的玩笑話,沒什么意義。 觀塵卻認真答道:“算,但是我不介意,你可以藏起來偷偷吃?!?/br> 季別云笑得更深了,“觀塵大師,你有沒有注意到,從方才開始你的稱呼就變了?!?/br> 端著餐盤的手一頓,他眼疾手快地接過,戲謔道:“小心啊大師,若是手抖將菜灑了,可是浪費糧食的大過?!?/br> 僧人收回手,反省道:“是貧僧莽撞了,還請施主見諒?!?/br> “誒你別變回去啊,好不容易改過來的?!奔緞e云見這人一副真誠檢討的樣子就覺得可惜,他身體前傾看著觀塵的眼睛,“你好歹也是我恩人了,能別那么見外嗎?” 觀塵向后撤了一步,將他們的距離又拉回原來的樣子。 季別云對于出家人向來沒有那種極為嚴苛的分寸感,因為幼時的玩伴便是和尚,他只覺得和尚也是人,能成為朋友,也能把盞言歡。 因此他沒能意識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許過分,讓出家人對他別見外,就如同把破戒換了個說法說出來。 但他也不強求,嘆了一口氣,“罷了,一個人的習慣也不是那么容易改掉的。你吃過了嗎?這么多菜我一個人可吃不完,坐下來一起吧?!?/br> 這個請求觀塵倒是沒拒絕,或者說僧人原本便是這樣打算的,因為食盒里放了兩份碗筷。 落座之后,二人面對面吃著齋飯,反常地沉默了下來。 季別云與觀塵相識一段時日了,卻沒有兩人單獨用過膳,以往都有妙慈那小沙彌活躍氣氛,這一回卻安靜極了。 他有些不適應,不是因為尷尬,只是覺得這么一靜下來自己的心就更亂了。 小時候的教養還殘留在骨子里,他吃飯時不愛主動說話,這會兒想開口也不知說些什么。而觀塵這么個連平時都沉默寡言之人,吃飯時自然更加沉默了。 一頓飯吃得季別云心猿意馬,一會兒瞄著觀塵極為端莊的吃相,一會兒又想到鄭禹的案子,然而不知不覺間吃的倒是比以往多一些。 觀塵也注意到了,放下筷子之后開口道:“看來懸清寺的齋飯合施主口味?!?/br> 他其實根本沒嘗出什么味道來,故而胡亂地點了點頭,“對,是合我口味?!?/br> 用完晚飯,觀塵便又收拾好餐盤,提著食盒準備離開了。但走之前轉頭看向他,問道:“季施主今夜可能安眠?” 被一提醒,他才想起之前所說安神香的事情。季別云沒有熏香的習慣,也不想再麻煩觀塵,連連擺手,“不必了不必了,山上清靜,能安睡的?!?/br> 僧人也沒有同他客氣,略一點頭。 “貧僧還有晚課,先行告辭了?!?/br> 季別云也知道,他們當和尚的其實并不清閑,不僅有早課晚課,還得負責寺中雜務。像觀塵這樣的大弟子,除了要靜修,還得時不時給其他弟子與香客講經。 觀塵走了之后,這處院子便徹底安靜下來。 明月初上,幽靜變成了幽冷。二月寒風掠過山間,穿過房門,將季別云的發梢也染上寒意。 他摸到腰間的環首刀,長刀出鞘,冷光乍現。 屋前一片寬闊空地被物盡其用,少年舞著刀若翩躚游龍,將一院寒風裹在刀風之中,凄清幽冷也被劈成無數碎片。 后頸上的疤痕在衣領牽扯中露出,待到季別云收刀回房之后,將浸了汗水的衣裳脫下,那痕跡便完完整整顯露出來。 少年背部一共有五道猙獰的鞭痕,交錯盤亙在皮膚上,如同蟄伏冬眠的毒蟲,總有一日將蘇醒過來,鉆入少年體內將他五臟六腑都蠶食干凈。 院里沒有其他人,季別云便裸著上身去院里那口井內打了幾桶水,再到小廚房內的灶臺上生火燒熱。之后洗了個澡,將寒氣與汗水都沖刷干凈,安安靜靜地躺上了床。 入夜后鳥叫蟲鳴都輕了下去,山上與不遠處的宸京相比,寂靜得過了頭。 季別云翻來覆去許久,才抱著環首刀漸漸入睡。 入睡前他原本已經做好了又夢見柳家的準備,然而今夜周公蠻不講理,把他扔進了一個難得一見的夢境。 他夢到了慧知與十歲出頭的柳云景。 但他身為季別云也出現在了夢里,旁觀著兩個小孩?;壑@時候剛進靈東寺,頭發已經被剃去,正坐在天王殿內的一側,安安靜靜地敲著木魚。 有香客進去參拜,跪在蒲團上虔誠許愿,慧知卻只低頭看著木魚,一張臉上只有麻木。 柳云景躲在殿門外面,探了半個腦袋往里瞧,越瞧越是心疼。 然而看得入了神,沒注意到外面起了風,本就虛弱的身體被風一吹,嗓子里灌了寒意進去,沒忍住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