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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由我策劃的逃離行動,很快宣告失敗。 我看得太淺,沒看到暗中那幾雙早早盯上蘇家的眼,汲汲營營駕駛著我那艘小小帆船從欲望的海洋駛過,驚天駭浪,注定翻沉,我卻還抱有僥幸。 種種跡象都將近日的企劃泄露指向我,加之仆人的證詞,他說:“那晚我受秦先生所托,在花園澆灌花束,遠遠就見到小姐躲在花叢偷聽……” 父親扇了我一巴掌,我跪得依舊挺直,只是嘴角火辣辣的,鐵銹味彌漫口中,他逼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想的是絕不能供出顧珩,因此遲疑了一秒,就這一秒,父親給我判了死刑,他說不肯說就去外頭跪著,跪到肯說為止。 其實答案左右不過兩個,一是說出真相,二是父親以為的那樣——我被擺弄了這許多年,怎么能不恨他們,我是在報復。 雪花茫茫,我跪在其中不覺得冷,這兩個答案,任何一個我都不能說,所以等到秦先生來救我,我已經凍倒。 這件事對秦蘇兩家皆有影響,他還肯開恩來救我,我覺得無顏見他,仆人忙前忙后,他便坐在床頭靜靜注視我,他問我為什么顧珩不在我身邊。 我喝藥的動作停滯,我在他面前無所遁形,他比父親更了解我。 “畢竟,這件事中他出了不少力?!?/br> “不關他的事?!?/br> 我極力否認,我們間再次沉默下來,他說:“盡管這樣問太俗,但是我仍然想親口聽你說,你為什么要背叛我?” 我沒有背叛任何人,我只是選擇了忠于自己。 沉默良久,我開口問他:“那秦先生,您愛過我嗎?” 冬風呼嘯,把這個頗天真的問題吹得七零八落,他悲憫得像天神,低頭注視我,雙眸中無情映照我愚蠢的模樣。 而我并非從前可以被隨意糊弄的少女,我倔強昂頭,用可以與他匹敵的堅持與他對視,他顯然沒有敗下陣來,他撥開被打濕,黏在我臉頰上的發絲,告誡我:“世上的愛很少且有限,絕少數人能真正擁有,大部分人甚至一輩子都未見過?!?/br> 他的手忽而停在我的面頰不動了,眼神也隨之飄遠,似乎在回憶某個夏日,某個少女對他堅定的一句愛。 聽了他的話,我笑了笑,他的意思是世人都在悲哀地得過且過,人人都蒙著面紗,在模糊的邊界度日,“愛”這種可以灼破面紗的東西我們不該奢求,那當然,他沒有的東西自然也就不能給我。 所以這就是我的答案,為了愛,誰給我愛,我就跟誰走,秦先生這種天之驕子大約不會懂,情愛對他而言是錦上添花,對我而言卻是一劑良藥。 沒有花,尚且可活,沒有藥,必死無疑。 仿佛高懸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斬落我的頭顱,我可以睡個好覺了,我疲憊地閉上眼。 秦先生悄無聲息離開了。 顧珩始終沒有出現,我不禁擔心起他,萬一為了我,他說出真相,把自己出賣企劃案給對家公司的事招供,他又不是我,父親不會開恩的。 如此一想,我著急起床,竟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卻雙腿冰冷麻木,沾不了地,這一刻我心中想的是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一切都會朝好的方向發展。 顧珩沒我想的這樣笨,他定能想出兩全的法子。 睡至半夜,露臺門突然被猛烈撞擊,我聽見小垠在呼喚我:“簡簡,簡簡……” 我反應了好久才想起是他,邊咳嗽邊打開露臺門,風雪倒灌,小垠逃得狼狽,我問他怎么了,他對我說他是來告別的,他即將被送回家。 太突然了,我早忘了小垠是走失的這件事,他稚嫩的漂亮的臉龐隱匿在雪夜,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叫我別忘了他。 我們擁抱在一起,仆人把我們分開,我那時發了燒,朦朦朧朧,宛如踩棉花般下了樓,人聲,風聲,雪聲,我想我該去找顧珩,問問他我是不是在做夢。 可是到處都沒有他的身影。 載著小垠的汽車遠去,我立在夜中目送,從此后,我的一生都在目送別人的離別。 很久后才知道,為了擺平信息泄露帶來的后果,秦家不得不把隱藏幾年的小垠交還給他的父親,許多人從中獲利,我絕不是其中一個。 幾天后,我終于見到顧珩,我從高燒的昏睡中蘇醒,他托著我的脖子給我喂水,他形容枯槁,胡子拉碴,似乎遭受了巨大打擊。 我喝完一口水,嗓音嘶?。骸澳闳ツ睦锪?,爹地沒為難你吧?!?/br> 他搖搖頭,凝視著我反問道:“為什么不供出我?” “說什么傻話呢,我怎么會供出你?!?/br> 你可是我的好阿珩。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br> “不是你的錯,”我岔開話題,“這些天你都去哪兒了?” 我見他神色有異,在我的不斷追問下,他說出了實情,“林阿姨去世了?!?/br> 春天還沒來,我們又將送走一位故人,我抱住他:“你盡力了,這不是你的錯,不要自責?!?/br> 他反手緊抱住我。 林阿姨的葬禮在難得的晴天,但天氣仍然很冷,我被禁足不能外出,因此在家里朝著墳塋的方向叩拜。 林如意被顧珩抱回房間,一切情有可原,我這樣對自己說。 我的腿好像落下病根,一直疼痛難受,卻沒人能抱我走一程,我獨自奮力行走世間,已然有些累了。 小垠臨走前的塞進我手中的最后一件禮物是木雕,尚未完成,隱約可見我撅著嘴,叉著腰,我點了點它的頭,笑著心想原來我在他心中是這般母夜叉形象。 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我仔細聽著上樓的腳步聲,算好顧珩推門的時機,我拉開門,與他四目相對。 他也累極了。 我們躺進被窩,互相取暖,這是我們呆在一起的最后一年,我想我們得開心些,盡管沒人愿意開心。 這世上也確實沒什么值得高興的。 壁爐火聲噼啪,快樂四人組如今只剩沉寂三人,顧珩在給窗戶貼窗花,林如意抱膝在發呆,我看到她這幅樣子,似乎見到從前的我,我安慰她:“別難過啦,林阿姨變成星星和我的mama還有顧珩的mama一起在天上看著我們呢?!?/br> 聞言,她看了看我,我說:“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問顧珩?!?/br> 她向顧珩投去哀切的目光,他點了點頭:“她沒有騙你?!?/br> 他們擁在一起哭,他安撫著林如意,我撇開頭。 回頭看,我究竟故意忽視了多少細節,甘愿扎進旁人的陷阱。 自從發生這件事,我被禁足,雖然秦先生待我與從前并無差別,但總歸我的地位也大不如從前,什么阿貓阿狗都敢來我面前吠,后母的仆人竟不準我進母親的小樓,說這是不祥之地。 我氣得推搡他,他居然反過來推我,我愣住,顧珩沖上前來擋在我身前,他如今是父親面前的大紅人,仆人反倒更怕他些。 今年過年我們只能在我的房間度過,林如意沒跟我們一塊兒,她仍沉浸在喪母的悲痛中。 我與顧珩在房間接吻,我捧住他的臉,從他的唇舌中汲取結實的愛意。 我就像是那好色昏君,得到美人的次數卻寥寥無幾。 他拒絕了我的求歡,我該強迫他的,但是誰叫我愛他,我不舍得,最后我們抱在一起度過了這個寂寥的新年。 新年后,整日忙于新婚的秦先生終于有空召見我,我們重返莊園,那個我首度見到小垠的莊園。 他給了我一把槍,再度叫我射擊,他夾著雪茄,對我說:“我教過你的?!?/br> 是的,可是那是很久前的事了,我托著沉重的槍把,對準人形靶,一些不好的記憶涌上來,于是第一發子彈我成功地打歪了。 我聽見秦先生的笑聲,他擱下雪茄,走到我身后,彎腰替我穩穩拿住槍,淡淡煙草味從他身上飄來:“沒關系,你還有一次機會?!?/br> “砰”,這回正中靶心。 正如我預謀的二次偷盜,這次我偷了蘇家更重要的東西,見到回來得越來越晚的父親,我知道我成功了,這次沒有第二個小垠可以幫他們輕松度過難關,我會和顧珩他們一起逃走。 每天我在我的房間焦急等待,等待顧珩給我帶來好消息,然而父親愈發焦躁,他用煙灰缸砸傷了我的額頭,為避免我受到傷害,顧珩提議趁亂把我送至鄉下,等風頭過了會去接我。 我欣然同意。 那些珠寶華服我一樣都沒帶,我要清清白白同過去告別,走前我在顧珩的書里夾了封信。 有人推門而進。 我轉身,遮掩住書,沒想到是顧珩,他拉著我跑出蘇家,送我上了車,他彎腰在車邊看我,這是我最后一次同他說話。 他說:“等我,我一定會去找你?!?/br> 我懷揣著重生的欣喜踏上一條不歸之路,顧珩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他放棄了什么,正如我永遠不明白背叛之痛,為何會如此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