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車窗倒影中,漂亮的少年踞在車座一角,眼睛從雙臂的縫隙中偷窺我。 我憶起秦先生聽見我說要再養一只小狗時頗為詫異的神色,直到我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去,他才摸了摸我的頭頂,笑道:“簡簡這樣朝叁暮四可不行呀?!?/br> 我猛地抬頭,想告訴他我只是對小狗這樣,對他,卻是一萬個忠心耿耿,然而沒等我說話,仆人已拽著難以馴服的少年向我們走來。 我呆住了。 瘦弱的少年套上止咬器,脖子上拴著狗鏈,連手腳也被鐐銬束縛,眼睛痛得發紅。 這與我小兒科般的養狗大相徑庭,秦先生真的把他當做小狗送給我了。 從令人昏眩的怪誕感中回神,我立刻命令仆人為他松綁,仆人看了眼不為所動的秦先生,恭敬地對我說:“抱歉小姐,這畜生傷人?!?/br> 因而我明白,這其中關鍵在于秦先生,他總是擁有對旁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資格,似乎從未有過同情心。 他說:“簡簡,方才這孩子確實聽你的話,但是你也看到了,他對我抱有非常大的敵意,難道你想他傷到我?” 當然不! 我急道:“您才是最重要的!” 他很滿意我的回答,把鑰匙遞給我后,笑著目送我離開,我想他一定是累了,否則怎么會不送我回家。 很快,這點失落被與少年獨處一車的忐忑打散,他好像十分不喜歡止咬器,不停甩頭,把車窗撞得直響。 我大著膽子對他說:“安靜?!?/br> 他聽了后竟真的停下,轉頭直視我,我咽了口唾沫,指著止咬器試探道:“你不喜歡?” 他點點頭。 他的眼尾在剛才的掙扎中,被碎石磨破,殷紅一片,顯得楚楚可憐,我說:“那我給你解開,你不許咬我?!?/br> 他又點點頭,手腳并用湊來,結果太近,被我條件反射地一腳踢開,他抱著腿嗚咽,我惡人先告狀:“誰叫你靠那么近,活該!” 我見他不像他們說得如此難以溝通,膽子逐漸大起來,掰過他俊俏的小臉,惡狠狠道:“以后我就是你主人,叫你咬誰就咬誰,聽見沒?” 那張小臉蛋上僅存的那點rou被我擠在一堆,胖嘟嘟的唇撅起,他眨眨眼,仿佛在說“知道了”。 孺子可教也,比家里那只小狗聽話多了,此刻我真想仰天大笑。 我仰靠在車座,拍拍大腿,他極其自然地把頭伸來,我雙臂環繞他的頭顱,去解后頭的鎖,就聽見鼻子抽動的聲音——他在嗅我的味道。 鎖骨很癢,但是這是認主的第一步,我忍下了。 “咔噠”一聲,鎖開了,緊接著,脖子和手腳上的,都被我一一解開,他自由了,可當他佝僂著從車里鉆出來,仍乖乖站在我身后。 一個人全然臣服于我,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 我故意帶著他在院子里轉,就是要給顧珩看看,什么叫合格的小狗,既然他不肯聽話,那我就再養一只。 我不知羞,雄赳赳氣昂昂的,但我如此便罷了,少年竟也昂首挺胸,不知在得意個什么勁兒,隨即就被我瞪蔫兒了。 然而轉了好久,沒給顧珩看到,反而被老管家傳喚去書房。 糟了,忘了父親這茬。 我吩咐仆人把他帶下去洗洗,至少待會兒給父親一個好印象,結果他見我離開,立刻跟上來,我訓狗似的止住他:“停?!?/br> 我幾乎看見一根尾巴在他屁股后頭搖,他昂頭用亮晶晶的眸看我,我一心想著如何蒙混過關,無心安慰他,敷衍告誡他聽話后便奔赴刑場。 沒成想,父親不僅沒責怪我,反而說我做得好,記不清父親多久沒有夸過我,我心花怒放,連帶對少年的態度都好了不少。 哼著歌去到暫時安置他的雜物間,遠遠地便聽見打斗聲中,夾雜著顧珩的聲音。 這還了得,小狗爭風吃醋打起來了!我一個箭步沖上去,推開門。 原以為會是顧珩被打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我會摟住他,憐惜地為他擦淚,告訴他別傷心,他依舊是我最愛的小狗,沒想到局勢反轉,他輕而易舉把花臉貓壓制住。 安慰的話硬生生轉了個彎,我大喊:“都給我住手!” 兩個人齊齊看向我,一個冷酷無情,一個面容兇狠。 按道理是要安撫打輸的小狗的,我扒開顧珩,伸臂擋在少年身前,“你干什么,打狗也要看主人,不許欺負我新養的小狗?!?/br> 他聽到我養了新的小狗會有什么反應? 我期待地看著顧珩,他卻只是掃了眼我背后逞兇的少年,轉身走向一旁,這會兒我才看見瑟瑟發抖的林如意。 他毫無波瀾的聲音傳來:“那就管好你的……你的人,別讓他出來亂嚇人?!?/br> 所以是花臉貓沖撞了林如意。 我們并不占理,但我不肯服輸,挺起胸膛看著顧林二人相互扶持出了門,被父親夸獎的喜悅消失殆盡,化作胸膛吐不出去的一口氣。 看見沒洗干凈的少年,火氣更大,親手把臟兮兮的他送進浴室,無奈仆人摁不住他,叫他赤裸著瘦骨嶙峋的上半身就跑出來。 頭上滴水,腳下啪嗒啪嗒,地毯弄得一團糟,我怒氣沖沖揪住他的耳朵:“再不洗澡,我就不喜歡你了,還要把你丟回去?!?/br> 成功恐嚇到他,他馴順把自己埋進水里。 又想起父親說的他是秦先生的客人,我們不可怠慢,我只好在浴室門口的沙發上看漫畫,以保證每當濕漉漉的狗頭伸出來時,能安心地看到我。 最后老管家為他去取衣服的空檔,我騙他穿上我的碎花睡裙,他扭捏地走出浴室時,我捂著肚子笑翻在地。 這個笨蛋見我笑了,居然也樂呵呵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我摸著他軟軟的頭發,忽然想到他還沒個名兒,取來紙筆,剛寫下“小狗”二字,就見他在撓脖子上泡開的傷疤。 驚得我拋開思緒,仔細給他上起藥來,他毫無防備地昂著泥巴褪去后雪白的頸子,喉結癢得上下滾動,我摁了摁,他“嗚”地捂住,咳嗽幾下。 “抬起來,我要玩?!?/br> 他真是聽話,我獎賞地搔了搔他的下巴,也不知他走丟的這段日子,受了多少苦,父親說會幫他尋找家人,在此之前,就暫住在蘇家。 “這兩個字識得嗎?” 他看看我,看看“小狗”,懵懵懂懂,肚子突然發出好大的聲響,他也知道羞愧,低下頭去緊緊捂住,不給它泄露出來。 多乖呀。 所以晚上用餐,我允許他代替顧珩坐我旁邊,我不停給他加菜,他哪敢不吃,塞得兩頰鼓鼓囊囊。 我的原意是氣死顧珩,但顧珩根本不看我,與林如意含情脈脈。 呸!臭小狗! 話這樣罵,但遇上事兒,顧珩總歸靠譜得多,尤其這個被我寵愛的乖小狗就是“事兒”本身的時候。 當時奔波了一天的我剛泡進浴缸,舒服得直嘆氣,一閉眼,顧珩冷冷淡淡的臉就沖進腦海。 竟敢對我養新小狗一點表示也無,看來平時還是太寵他,讓他沒有一丁點的危機感。 哼,看新小狗多好,被迫和我分開,關進雜物間睡覺的時候,那個依依不舍的眼神,這才是乖狗狗。 我笑著撥了撥水,旋即又想到秦先生。 曖昧的氣息,寬厚的胸膛,立在遠處的人形靶。 蕩漾的水面映照我扭曲的面容,“嘩啦”一聲,我把下半張臉埋進水里,只留一雙眼。 晃動的紅外線,被我忽視的嗚咽,低沉的一句“別怕”。 ——叁,二,一 “砰!” 倏地我撲騰著支起身,大口喘氣,水珠迸濺進眼睛,疼得我睜不開,然而“槍聲”仍在持續,扭頭看去,霧氣朦朧中,一團黑影正不斷撞擊磨砂玻璃門。 門鎖已松動,似乎下一秒就要闖入,浴袍掛在高高的衣帽架,我將身體淹在水里呵斥道:“不準進來!” 他沒聽我的話。 我咬咬唇,破釜沉舟地赤裸起身,在門被撞開的一瞬間,裹上浴袍往外沖,邊沖邊喊救命,與循聲而來的顧珩撞個滿懷。 慌亂間本就松垮的系帶,徹底松開,我不得不緊緊抱住他。 那面容清純,實則邪惡的小yin賊還一臉無辜朝我走來,我命令顧珩道:“快把他趕出去,他耍流氓!” 顧珩冷哼:“你不是說他比我乖多了,怎么,他就是這樣乖的?” 我被他冷嘲熱諷自然想發作,無奈此時有求于他,只好低聲下氣:“我錯了還不行嗎,你最乖你最好你最聽話……” 他沒再說話,抱著我躲過小yin賊,小yin賊也發了狠,猛力撲來,顧珩摟著尖叫的我輕松躲開。 “閉嘴?!?/br> 我望著他紅通通的耳垂,識相收聲。 幾個回合下來,小yin賊氣喘吁吁,剛好被趕來的仆人們壓制住,盡管如此,他色瞇瞇的眼睛還在看我。 虧我還惦記著給他起名的事兒,依我看,就叫小yin賊好了。 我氣鼓鼓讓他們都滾出去,顧珩聽了撇我一眼,就要掰開我摟在他腰間的手,我“哎哎”叫停,底氣不足道:“你留下?!?/br> 他倒也沒反抗。 直到我壓著他把門闔上,門外的吵鬧漸行漸遠,他才說:“現在可以放開了吧?!?/br> 我漲紅臉,不知怎么把這樣丟人的事說出,尤其在向來與我不對付的人面前,他不得笑話死我,因此只好嘟囔了幾句。 他本性暴露,開始不耐煩:“說什么呢你?!?/br> 不就是沒管好小yin賊沖撞了他的林meimei,人又沒受傷,至于氣到現在嗎,好小氣。 我的大小姐脾氣也上來了,豁出去大吼:“我浴袍散了,里面可什么都沒穿!” 大半胸脯都貼在硬邦邦的肋骨,我故意挺了挺好叫他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甚至停頓了一秒,隨后他猛然別過臉,從脖子到臉頰,轟然變紅,咬牙切齒:“蘇簡簡,你不知羞恥!” 趁著這會兒,我趕緊系好衣服,看他比我還緊張,沒忍住逗了逗他:“我就是不知羞恥,你咬我呀?!?/br> “快穿好?!?/br> 他氣得發抖,指尖都在顫,摸上門把手想偷溜,我才不依他,一把抓住,“就不,我要你給我穿?!?/br> “胡鬧!” 看著他小媳婦似的神態,我憋住笑,上前戳了戳他的臉頰,他的睫毛一顫一顫,我踮腳往他耳朵里吹氣:“害羞啦?” 目光仔細打量,他的眉頭皺成一團,鼻尖出汗,玫瑰色的唇死死抿住,不知怎的,我驀地想起那個軟綿綿的吻,反倒也不好意思起來。 我訕訕退開,“穿好了……” 話音未落,他落荒而逃,我呆看門吱呀開合,仿佛震顫在我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