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 第108節
她很快把這事兒拋之腦后。 商行舟去開車,溫盞站在小區門口等,神乎其技,他變戲法似的,又從后備箱拎出一箱牛奶。 這回是給看門大爺。 正午陽光紫外線巨強,溫盞出門時涂了防曬沒帶傘,手擋在眼睛前方,瞇眼看商行舟。 黑色沖鋒衣,軍靴,湊過去跟老大爺說話時臉上總帶著點笑,他很有耐心,身姿挺拔,如同白楊。 她本來覺得,阿爾茨海默癥是假的。 但在這一秒,又覺得,可能是真的。 她站著,商行舟的越野停在面前。 溫盞上車,聽見他扣安全帶的“啪嗒”聲。 車窗降下一半,他抽了半支煙,掐滅,被陽光照得微瞇起眼:“你現在高興點兒沒?” 溫盞愣了下:“???” “那不是我兒子?!鄙绦兄坌揲L手指搭在方向盤,語氣漫不經心,但交代得很認真,“你看見了,人家有正經爸媽——行吧,也不算正經爹媽。但好歹是有正經收養手續的,輪不上我?!?/br> 溫盞意外地,捕捉到另一個重點:“收養?那男孩不是親生的?” 她困惑:“他不是你戰友的弟弟嗎?” 商行舟立馬反應過來,她會錯了意。 扔掉煙頭,他將車窗升起來,搖頭,低聲:“沒,小孩是收養的。跟你猜得也大差不差,何叔和何阿姨是我一個小戰友的爹媽,我那小戰友前幾年在邊境犧牲了,他父母都上了年紀,生不出第二個孩子了?!?/br> 讀書人,中年喪子,仍然渴望維持體面。 兒子什么都沒留下,遺物里除去配槍,證件,只有一只舊手機。 手機里裝著他生前的照片和語音,不多,老兩口反復聽。 但沒多久手機就壞了,那些信息沒有同步云端,再也找不回來。 老兩口特別難過,沒想過儲存卡有壽命,信息會過期,會消失。 何阿姨在吊唁會上哭得昏過去,醒過來,商行舟背脊筆直坐在床邊,很堅定地告訴她:“以后我是您兒子?!?/br> 可他天南地北到處跑,本來也沒法在西城老人家面前盡孝。 很巧,差不多是半年之后,他執行任務,在西城救下一個小孩。 任務結束,要放人走的時候,小孩不走,粘著他。 商行舟沒什么耐心,敷衍地揮手不想看見他:“行了,沒事了,回家,找你爹你媽?!?/br> 小男孩死盯著他,搖頭:“不回去?!?/br> 商行舟:“怎么?” 小男孩:“沒家?!?/br> 商行舟詞窮,問了問情況才知道,世界上真有這么巧的事兒。 這男孩父親是警察,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公去世了,母親改嫁之后不管他,把他寄養在親戚家。 親戚可想而知地懶得搭理這小孩,踢皮球似的到處踢,小孩都八歲了,還沒入學。 這種情況,商行舟在中間費了點勁,才把手續合理地走完。 “然后?!彼种盖脫舴较虮P,把個中麻煩一筆帶過,“何阿姨他們家,收養了何頌?!?/br> 車內靜悄悄,溫盞有點詫異,又覺得合理。 商行舟在這種事情上,好像一向是很有耐心的。 她舔舔唇,還是沒忘記最開始要問的那個問題,謹慎地指出:“我為什么要高興?” “因為我沒結婚?!鄙绦兄劾硭斎坏?,側眼過來看她。他手指被陽光照得冷白,帶一股子拽勁兒,“你說我身邊連一個女的都沒有,哪來的兒子?我又不是草履蟲,有絲分裂就行?!?/br> 溫盞默了默,提醒他:“商行舟,你不用特地證明給我看的?!?/br> 他微頓。 她又說:“你有沒有兒子,都跟我沒有關系?!?/br> 車內一瞬即靜。 車窗已經關上了,暖氣充盈,溫盞垂著眼,兩人離得近,體溫像是交織在一起。 商行舟手指微頓,不自覺地在方向盤上收緊,又松開。 再開口時,他嗓子啞得不像話,低聲問:“溫盞,你真不在乎?” 他跟她解釋了,她輕飄飄的,不太愛聽,好像他這些年過得如何,她都無所謂。 溫盞抿著唇,不說話。 無聲勝有聲,她的答案在這里。 心里的小火苗蹭地竄起來,情緒堆疊,商行舟生不起氣,移開目光,反而輕笑出聲:“好樣兒的,姑娘,微信你也不打算加了,對吧?” 她一直沒通過她的好友驗證。 微信沒有拒絕按鍵,只能忽略或者過期。 多賤啊這產品,給驢蒙上眼又在人面前栓胡蘿卜似的,不給信,就那么吊著。 平平無奇的,尋常的一天,商行舟車停在路邊,不斷有居民笑著、交談著,從身邊經過。 車內氣溫逐漸攀升,驅散清冷的氣息。 他心緒起伏,感覺這些熱氣也和溫盞衣物上的氣息糾纏在一起,絲絲縷縷地纏繞著,解不開,趕不走。 良久,商行舟漫長地嘆息:“我那支小隊匯合了,要去出一個任務,兩三天就回來,我下午走?!?/br> 微頓,他沒看她,不甘心似的,低聲問:“我走了,你也不來送我?” 溫盞聞言,偏過頭,靜靜地看他。 她仍舊沒開口,目光里帶著淡淡的疑惑,明明一句話都沒說,好像就已經在問: 為什么? 我為什么要去送你? 商行舟抵了抵腮,身體朝后靠,認輸似的,啞聲:“算了,不送我就算了。你去北京等我,等我回來,有話跟你說?!?/br> 他沒看她眼睛,手臂朝后探,從后座上拿起一個紙袋。 不管不顧,將里面東西拿出來,一個一個放到溫盞的帆布包里。 也幸好她今天背的是帆布包。 他想。 不然這么多,裝都不裝不下了。 “你一天拆三個?!彼麛抵?,啞聲說,“拆完我就回來了?!?/br> 溫盞沒阻止他的動作,一直望著他。 看著他,往她的包里,塞進一串盲盒。 這東西最近幾年風靡全國,在哪都不難見到,但偏偏溫盞當時和涂初初拆的是城市限定,她也沒弄明白,商行舟在西城是怎么買到這一堆的。 “走了?!比曜詈笠粋€,商行舟沒看,把帆布包放回她懷里。鑰匙插.進車內,他調轉車頭,清冷地返程,“送你回軍區?!?/br> 高原,藍天,陌生但安寧的城市,熱烈的、流動的陽光。 溫盞抱著包,盯著商行舟堅毅的側臉,好一會兒,嘆氣似的,問:“手機還在嗎?” 商行舟沒反應過來:“什么?” “你那個故去的小戰友的,手機?!睖乇K也不知道還能做什么,但總之她有認識的人,可以試試,“也許我可以找人試一試。但你說得對,儲存卡是有壽命的,不一定能修得好?!?/br> 她有時候覺得現代科技已經非常厲害,哪怕再短暫的信息,擊穿圈層,也能抵達千家萬戶,來到任何一個有手機的人面前,被他們以各種形式刷到。 但有時候又覺得,實在是沒有辦法。 那些留不住的,影像,聲音,圖片,如果有一天消失在浩如煙海的信息里,就是真正的消失了。 失去一段記憶,像將一個人拔出出自己的人生。 你沒辦法逆轉時鐘,也沒辦法強行將他留下。 只有失去的痛感,地久天長地,停留在身體深處。 商行舟下頜微繃著,明滅的陽光不斷從他脖頸撲漱閃過,映亮他的臉。 很長時間,他低聲:“在我手上,回去我找給你?!?/br> 他說:“辛苦了,你試試看?!?/br> - 回軍區,溫盞睡了個午覺,一覺醒來,下午三點半。 遲千澈已經等在樓下。 兩人驅車去往附近的舊城墻,西城春天還未到來,只有冬青郁郁蔥蔥。 現在是旅游淡季,城墻上人很少,有小學生被父母帶著,在上面騎自行車。 痕跡歪歪扭扭,風迎面吹,風聲里交織著小孩子遙遠的笑聲,和家長不厭其煩的喊聲:“我松手了?我真的松手了?” 溫盞跟著遲千澈走了一段路,他穿黑色大衣,指給她看:“出了這道墻,那邊是西城以西?!?/br> 溫盞瞇眼望過去,rou眼看不到的地方。 再往西,海拔比這里更高,水鹽堿度超標,山口常年大風,能看到萬仞冰峰。 “他們當地人,取名字,說那個地方,是‘黑’和‘苦’的意思?!边t千澈說,“水不能喝,得靠人運。因為海拔太高,常年輻射高反、有風沙,前線官兵總是頭暈耳鳴,駐守幾年就要換人,心臟病病發率高得驚人,當地人均壽命只有四十五歲?!? 溫盞站在墻邊,極目遠眺。 晴天,天空藍得讓人窒息,流動的云層觸手可及。 舊城墻隔開,仿佛兩個世界。 一個世界安居樂業,另一個世界窮山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