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 第56節
天空藍得不像話,學校后門墻壁被曬得發燙。 蟬聲嘶力竭地叫著,頭頂梧桐撐開巨大的樹冠,陽光絨絨地,一團團,從罅隙中掉落下來。 她考砸了,靠墻上站著,想到家長會,不知道如何是好。 磨磨蹭蹭不愿意回教室,頭頂忽然傳來響聲。 她抬起頭。 一件校服從墻上約過來,張開,墜落,像一張小小的網,正正將她籠進去。 眼前一片黑暗。 鋪天蓋地的、清爽的,洗衣液的氣息。 溫盞:“……” 這衣服完全沒穿過? 她遲疑地伸手,剛想拿下來。 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 下一秒,一只手攥住校服袖子,用力將它從她眼前掀開。 熏熱的風從兩人之間滾過。 溫盞手指微動,抬起頭,落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囂張的臉。 少年個頭很高,頭發硬得像鋼針,側臉落著一道鮮明的血痕,斜斜地橫到耳根。 薔薇花開滿墻,他周身氣場散漫,胸膛微微起伏,有些不耐煩地將衣服甩肩膀上,肩胛骨在黑色短袖下撐出流暢的弧度,看起來囂張又肆意。 然后,才抬起眼。 朝她投來漫不經心的一瞥。 四目相對,溫盞心頭猛跳。 這,這不是…… 被,被年級主任開各種大會小會,說過好幾次別學他的,那個……反面教材。 四下無人,風吹動頭頂樹影,沙沙的。 他眼睛黑而深邃,琉璃一樣,就這么站著,目光沉沉,帶一點意味不明的探究。 溫盞忽然感到緊張。 她攥著卷子,手心發潮。 頭頂由遠及近,隔著墻,傳來兩個中年男人急促的腳步和對話聲: “別讓他再跑了!這小子一星期能給我辦公室玻璃踢碎三回,我看他就故意的!” “這會不會是因為您在課上說他沒爹媽管教,他蓄意報復???” “蓄意報復也不行!”氣得說話都顫音了,“這回我非得給他逮回來請家長,讓他爸再打他一頓不可!好小子,學校家長聯系電話,他敢填我的手機號!” “但是,主任……主任?我有后門鑰匙,您不用跟著他翻墻啊主任?” 溫盞:“……” 溫盞無語地仰頭看看紅墻,下一秒,聽到商行舟抵著腮,有點邪氣,低低罵了句:“草?!?/br> 樹影搖曳,她心頭微跳。 感覺到他微瞇著眼,幽深的目光從墻頭移回來,落在她身上。 定定地頓了下,然后嗓音沉啞,警告似的低聲說:“不準跟他們說見過我?!?/br> 溫盞背上忽然小小地過了一股電。 青春期的少年,聲音一壓低就顯得沙,帶一點顆粒感,莫名像勾引。 他這個人,存在感和侵略性實在太強,哪怕站著什么都不做,也讓人感受到威脅。 她屏住呼吸,臉忽然紅了,有些局促,連連點頭:“我,我不說?!?/br> 商行舟胸腔微震,瞥了眼墻頭。 主任一只手已經扒拉上來。 他微微瞇眼,很不屑地笑了一下,轉身跑了。 頭也不回,帶起一陣小小的風。 蟬還在叫。 溫盞靠著墻,攥著卷子,回過神才發現,紙張一角已經被她捏得皺巴巴。 主任助理隔著一堵墻,還在那邊眼巴巴地喊:“主任,您當心點兒,您下得去嗎?” 主任拍墻:“這么高我當然下不去!趕緊去給我找個小梯子!” 熏風滾過,溫盞面頰發燙,低著頭,耳根紅紅。 一個小小的黑影,冒著冷氣,突然從余光外拋過來,正正跌進她懷里。 她被嚇一跳,連忙伸手去接。 觸感冰涼,低頭看,竟然是一瓶礦泉水。 冰的,外面滾著一圈很小的水珠。 溫盞心跳加速,忽然不敢抬頭。 少年去而又返,在離她兩三步的地方停下,低沉嗓音中微帶一點因奔跑而起的喘息,乘著夏風,慵懶地滑進她耳朵:“喂?!?/br> 他說:“你是不是有點中暑?!?/br> 溫盞心跳在那瞬間快到無以復加,耳根發燙,心虛地摸摸:“可能吧?!?/br> 商行舟定定地看著她。 溫盞緊張得不行,壯著膽子,小聲問:“你不是走了嗎?” 商行舟冷嗤一聲。 胸腔微震,他不屑:“我不走,他也追不上我?!?/br> 溫盞抬眼,正好見他朝著墻頭還在掙扎的年級主任,比了個口型。 沒出聲,但她看出來了,是“這傻逼”。 后來溫盞在后門這里,遇到過商行舟很多次。 他偶爾落單,但更多的時候,是跟一大群人一起。 她也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逃課或者抽煙,商量晚上要去哪玩,總之笑起來都邪里邪氣的,不像是在討論學習。 溫盞好幾次想湊過去說話,但一方面找不到搭話的由頭,另一方面…… 這群人,看起來,實在是,太不像好學生了。 有陣子城區改建,學校后門那條街治安不好,老師都讓學生放學回家,沒事別往那里湊。 楊珂特地開車來接她,想跟溫儼商量,再雇個司機。 溫盞被她牽著去地下停車場,路過后門,見商行舟只身一人站在紅墻那兒,眼睛一亮,想跟他打招呼。 手剛抬起來,被楊珂呵止:“那不是你同學吧?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br> 溫盞的手僵在半空,跟商行舟擦肩而過時,聽到他一聲冷笑:“呵?!?/br> 她忽然就覺得,無論他記不記得她,她都沒辦法再上去打招呼了。 但是。 溫盞一直很想跟楊珂說。 事實上,她不怕走那條路,唯一的原因恰恰是,知道商行舟在那里。 在少女時代,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里,他是她最大的安全感來源。 溫盞跑出宿舍樓,思緒從夏日穿越回冬季。 距離門禁還剩四分鐘,漫天大雪盈盈紛飛,像一場來自異時空的巨大的花雨。 她逆著行人們的方向,往外跑。 跑著跑著,速度慢下來。 路燈下,雪花飛舞著,女生公寓門口,一個身形頎長的少年,一動不動立在那兒。 是商行舟。 他真的還沒走。 少年個子很高一大只,一只手揣在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拿著手機,微垂著眼,漫不經心地劃拉,肩膀堆積細小的雪花,他毫無所覺。 溫盞一步一步走過去。 她膽子太小了。 她想。 早在十幾歲的時候。 楊珂跟她說,別跟這種人來往——的時候。 她就應該跟他打招呼。 “商行舟?!蔽⑽⑵綇秃粑?,溫盞在他面前停下腳步。 商行舟手指微頓,撩起眼皮,似乎有些意外。 路燈燈光彌散,將兩個人都籠罩進去,影子貼得很近,她靠近他,一雙眼黑白分明,濕漉漉的。 她輕聲說:“我上次在論壇,看到他們說,你高二高三在美國讀書時,有過一個喜歡的人,是你在美國的高中同學。你……現在還有在喜歡那個人嗎?” 商行舟微怔一下,下意識低聲:“沒有?!?/br> 溫盞兩眼彎彎,笑起來:“商行舟,下雪了?!?/br> 他目光深邃,望著她,預感到了什么似的,眼睛深處出現輕微浮動:“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