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 第37節
他站在原地思索兩秒,退后半步,轉身,忽然跑起來。 一路跑到終點邊,翻過隔離帶,他跟工作人員打了聲招呼,動作利落地騎上旁邊的山地車,二話不說逆著圍觀的人潮,折返。 涂初初喊他:“等會兒要頒獎,你去哪兒??!” 陽光中彌散著,飄揚開。 商行舟沒有回頭。 - 初冬風與陽光是和暖的。 但溫盞還是覺得很熱。 跑過第三個打卡點時,身邊人影已經開始變得稀疏。 她覺得,應該很多人都到前面去了。 口腔內有血腥味彌漫開,很淡,她口干舌燥,其實也不太能感覺到。 但她思維飄散著,還是想到—— 初中跑八百米時,也是這樣。 因為身體素質實在不怎么好,她使勁練習,仍然沒辦法得到很大的提升,總是被人群扔在后面,到后來,對模擬考都產生心理陰影。 體育老師頭疼,問她:“你爸爸不是軍人嗎?溫首長的女兒,為什么會這樣?” 溫盞就很難回答這種問題,埋著頭小聲:“要不你去問我奶奶?!?/br> “什么?” “她也總是這么問,問了很多年……說不定,會有答案?!?/br> “……” 溫盞覺得,她奶奶有一百個理由覺得她不像溫儼,或者不止奶奶,可能很多人都這么想。 如果她的性格像楊珂,應該雷厲風行,八面玲瓏;如果她繼承溫儼的優點,應該寬容大方,體力值拉滿格。 但她偏偏就長得不符合任何人的期待。 像一個內測沒測好的產品,在“不符預期”以及“怎么會這樣”的標簽里,搖搖晃晃地上線。 她已經跑得很用力了。 但還是追不上商行舟。 一點點沮喪,像石縫里透出來的水,偷偷在心里洇開。 竟然還有兩個打卡點…… 溫盞懷疑等她到終點,商行舟已經回到學校,洗漱完并躺下了。 雙馬尾上的蝴蝶結化形似的,被曬得蔫兒下來。 道路旁側樹影搖晃,忽然卷過一陣涼風。 然后是少年清澈的喊聲:“溫盞!” 怎么會是從后面傳來的。 溫盞心跳猛地漏跳一拍,以為自己聽錯,回頭看。 商行舟騎車速度太猛剎不住車,原地掉頭轉個彎又追了兩步,也顧不上鎖,扔下車,拉開隔離帶就大步跑過來。 少年身形高大,胸腔起伏,渾身冒熱氣,t恤還沒完全干,勾勒出腹肌線條。 彩虹粉末是防水的,牢牢粘在衣服上,有些被蹭到臉上。 他用手背擦了擦下巴,跑到她身邊,呼吸不太穩:“你在這兒啊,我找你一路?!?/br> 溫盞側過臉看他。 艱難地調整了下呼吸,才張口問:“你怎么又回來了?” 商行舟和她保持一樣的速度,跟在她身邊,笑得很囂張:“你小商爺樂意?!?/br> 溫盞看著他,不說話。 這季節并不熱,但她出了汗,額前劉海全被打濕了,貼在白皙的額頭,眼睛也顯得潮濕。 像被水洗過。 商行舟湊在她旁邊,語氣漫不經心:“我一開始以為,你跟涂初初一起,只跑第一段?!?/br> 溫盞不太有力氣搭話:“然后呢?” 然后現在發現,她竟然真打算跑完全程。 商行舟笑意飛揚:“我覺得,我可以跟你一起,再跑兩站?!?/br> 他像一陣風。 溫盞腦子近乎空白,可靠近他的時候,覺得沒那么熱了。 她突然有點迷糊。 ……長跑,可能,也沒有那么可怕。 最后兩站穿過一小片楊樹林,頭頂樹影婆娑,商行舟轉頭提醒她:“你不用跑太快,就走路,走快點也行的?!?/br> 溫盞:“我現在的速度……跟走,差別也不大吧?!?/br> 商行舟停滯一下,竟然還挺認真地想了想:“也是?!?/br> “……” 最后這段路,聚集著很多沒跑完全程的人,在隔離帶外圍觀。 溫盞耳朵嗡嗡響,聽到有人問: “咦,為什么會有兩個人一起跑?!?/br> “是一對嗎?” “是吧,他們看起來好配啊,連臉上的油彩都是情侶的!下次我也要帶男朋友來!” …… 溫盞心頭一跳。 幾乎情難自禁地,她目光偏移,落到商行舟臉上。 他這張臉,從中學起到現在,好像沒怎么變過。 鼻梁高挺,下頜線條極其流暢,現在沾染彩虹粉末,莫名透出一點帶有性張力的野。 溫盞遲緩地開口:“商行舟?!?/br> 他看她:“嗯?” 好像篤定了過完今天他也不會計較她現在的胡話,她膽子空前地大。 呼吸不太穩,輕聲對他說:“我中考的時候,你在現場就好了?!?/br> 就沖著這么個人。 她也會好好跑八百的。 商行舟微怔了下。 兩個人一起越過終點線。 圍觀的人群格外熱鬧,涂初初蹲在終點,沖過來抱著溫盞轉圈圈:“嗚嗚嗚我的盞你好棒!我有在旋轉跳躍給你比心你有沒有看到!就算沒有雙馬尾,你也是今天最好看的崽!” 剛轉了一個圈,被商行舟冷酷地踢開:“剛跑完步轉什么轉,滾去旁邊蹲著?!?/br> 涂初初悻悻放下:“那我等會兒再來?!?/br> 溫盞有點暈,但更多的是興奮。 贊助方全是賣相機的,一等獎獎品是徠卡,二等獎是一部小膠片機。 跑完全程的參賽者,會獲得一個特殊的紀念獎章。 商行舟去領獎,溫盞去拿她的章。 章是玫瑰金的顏色,巴掌大小,很有儀式感,上面刻著橄欖枝、賽事名字和日期。 她把它從盒子里拿出來,舉高,認真地盯住觀察。 脖頸忽然傳來重量。 弧狀的東西從天而降,溫盞低下頭,看到一只手托著相機,緩慢地放手,將它掛在她脖子里。 是商行舟。 她呼吸一滯。 被無數雙“他們到底是不是情侶”的眼睛看著,溫盞忽然有點無措,手指蜷曲了下,但沒取下來。 商行舟走到她面前,立住。 長手長腳,仍然是那副拽都不行的樣子,居高臨下,黑色的眼睛中笑意浮現:“現在它不是我送你的禮物了?!?/br> 他說:“溫盞,它是你的獎品?!?/br> 溫盞鼻子一酸。 后來過去很多年,大學時光逐漸遠去、模糊,變成舊日歷里一個遙遠的點,她仍然不能忘記這一天。 是初冬。 天氣晴朗干燥,一眼望過去,萬里無云,天空像碧透的果凍。 沖天的彩虹粉末,年輕的臉,起哄和sao動,歡呼與尖叫聲。 以及,商行舟專注地望著她,好像在夸贊她的,一雙眼睛。 她想,在她非常年輕的時候,確實做過一些不太聰明的事。 比如長久地暗戀某人,積年累月地觀察他,每天特意繞遠路看他,日記里明明全是與他有關的事卻不敢寫下一個他的名字—— 還有,為了他,跑完不可能的七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