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神女
“宮里頭出事了!” 裴雋柳人還沒跨進仇紅的別院,這一把好嗓子便穿過了青墻,驚動了隔窗邊的冷梅。 仇紅雖不大清楚,她何時與裴雋柳關系這么熟稔了,大年初一的好時候,她竟還記得來拜會自己。往年這種闔家歡樂的時候,仇紅總是一個人獨過,裴映山還在的時候,除開戰事吃緊的那幾年,他們共在軍中同過,其余時候,裴映山都會在裴府與家人團圓。 不過一到初一,裴映山便又跟在仇紅身邊鞍前馬后,像是要把什么補回來一樣,一整日都片刻不離。 想到裴映山,仇紅一下子想得有些遠,卻還沒真正來得及傷感呢,又被廊外傳來的一嗓子打亂了思緒。 “出——事——了!” “宮里出事了!” 仇紅眼睜睜看著隔窗外梅上堆的雪霜一顫,輕抖落了雪屑,聲響晃了叁晃,通廊盡頭才漸漸地顯出個人影。 先入眼的是裴雋柳身上水紅色的夾襖,整個人嫩生又柔美,只是她走得極快,將那襖衫的形制活脫脫叫風撞散,白皙的面色也因腳步過快而泛出些紅來。 真一個轉角遠遠瞧見仇紅了,她反而慢下步子,收了方才不正經的態勢,悠悠地挪過步子去,板正身體朝仇紅一福,弓下腰,發釵上的流蘇也隨之一蕩,亭亭立立地立在屋前的石階上。 “元正啟祚,萬物惟新,仇大將軍尊體萬福?!?/br> 眉目秀靜,儀態端莊,做足了禮。 講八卦之前,她還沒忘了正事,先沖仇紅拜了新年。 仇紅受了她這一拜,也不含糊,雖然每年元日與將軍府來往的人不多,但李叔總備著壓歲錢,方便仇紅哪日在外應酬取用,今日裴雋柳算是來得巧了,摘得頭籌,成了領將軍府壓歲錢的頭一人。 她抬了抬手招呼裴雋柳進屋,然后拿了壓歲錢給她。 裴雋柳收了紅包,規矩地收好,笑得更甜了,黏著嗓子同仇紅說了聲謝謝,便隨即落座在羅漢床的另一頭。 “方才聽你府上的管家說,你病啦?怎么開年就病了?” 仇紅正要張口就來些胡話搪塞,話還沒出口就被裴雋柳打斷了話頭,不知是錯覺還是如何,仇紅抬眼看裴雋柳,只覺得她今日格外興奮,眉飛色舞,整個人籠罩在一股莫名的光環之下。 這種感覺在裴雋柳開口的下一句話得到了驗證。 “病了也沒事,我說個宮里頭的笑話,保準你開心,一開心,病氣就全跑了?!?/br> 仇紅一口氣悶在喉嚨里,她雖不知道這是哪兒來的歪理,卻不好攪裴雋柳的興致,只做了個“請”的手勢,便讓裴雋柳開講。 宮里頭能出什么事,能讓裴雋柳如此幸災樂禍又大動干戈地跑來她府中傳話? 仇紅左眼皮隱隱跳動兩下,微微有些不妙的預感。 好在裴雋柳不打算賣弄關子,她只微微清了清嗓,便微微壓低聲音,道:“昨日大朝會,各國不是按例進獻奇珍異寶么,這薛延陀啊除了照常進獻給皇室那些稀奇玩意兒以外,竟在大朝會之后,偷偷給皇帝送了一個女人?!?/br> 她將最后幾個字咬得極重,仇紅靠著一方軟墊聽她說,表情很淡地盯著她的眉眼,沒什么反應。 “你知道他們那個主使怎么說的么,這是他們薛延陀的神女,有通曉古今之力,窺探天機之能,此番入后梁不為其他,是為遂舊時心愿,只祈求皇帝能在京中給她一席之地令她自活,其余都無需皇帝分神?!?/br> 裴雋柳越說越激動,義憤填膺般的,說到嗓子都跟著顫了幾下。 “這話也太假模假樣了!”她一面咋舌,一面自顧自給自己沏茶潤喉,“美人計就美人計吧,這薛延陀還真是一個爛招用個沒完,這回竟還搞這種花頭,真是受不了?!?/br> “從前那個什么薛若還不夠,現在又來了個神女......我看真是賊心不死?!?/br> 仇紅本對她講的事情提不起來興趣,但看她這副頗為在意的模樣,不禁有些失笑。 “然后呢,皇帝怎么說?” “你問到點子上了,你猜怎么樣,皇帝還真收了!簡直稀奇?!迸犭h柳說著,掰了掰手指,“雖說宮中這些年也的確新人不斷,但親眼看見皇帝將一個外族女人收入宮中安定,還真是令我有些......” 或許是沒想好怎么安分又準確地描述自己的心境,裴雋柳下意識收聲,不說了。 她一不說話,屋中便沉默起來,仇紅的思緒也跟著沉下去。 這些年,皇帝雖稱病移居華清宮,宮中的新人卻一年都不曾斷過,說來是極可憐的,她們之中的有些人,這幾年甚至都不曾見過自己的夫君一面,獨守空閨也就罷了,年華就這樣在一日日無果的等待中空負,實在令人扼腕。 想到這,仇紅微微有些頭疼,她朝外看去,縹緲的雪影像一叢如霧氣般的紗花,兩叁只寒鴉落在梅花枝頭,她的目光就隨著那寒鴉而去,聲音淡淡道:“這事情也不大,你怎么就這么急了?” 裴雋柳輕咳兩聲,“我還沒講完呢,昨日宴席...哦對,昨日你還逃席了你知不知道,我都只能和裴照川坐在一塊兒...他這個笨人一聽說你沒來就茶飯不思了,一頓飯也沒吃上幾口,不知道在和誰耍脾氣,哦好像說漏嘴了,不對,你知道他喜歡你嗎?不知道我就先替他說一下,他以為自己瞞得可好了,但是我早就知道哼哼哼......” “想問我為什么知道吧,呵呵,其實很簡單?!迸犭h柳無奈一笑,“他每回出去打仗寫的家書都不往家里寄的,每次都往將軍府送,你不曉得吧?因為都是我攔下來的,不僅攔下來,我還要幫他寫家書假裝送去姑母那里,不然你、我、他,我們叁個都得玩兒完!” 她這一通話說得毫無停頓,仇紅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眼見著她越說越遠,只得連忙打斷道:“說重點?!?/br> “嗯嗯重點來了,你不在我很無聊啊,又不能明目張膽地偷看棄疚哥哥,便只能賞個臉看看宮中的妃子們表演了,那個時候本該由越貴人獻舞的,一切都很好,結果這越貴人不曉得為什么,羞帶怯地推脫,皇帝當著眾臣的面問她緣由,她不說,就是不愿跳,到后面皇帝都有些不耐了,臉色沉地我都有些害怕......” 裴雋柳說到此處,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可那越貴人還是不肯跳,一個勁推脫,正當我以為這宴席肯定要以悲劇收場的時候——” 她拍了兩下掌:“德妃出來解圍了,結果是那越貴人已有身孕,太醫囑咐不得擅動,以免損了胎氣,有傷腹中龍子?!?/br> 仇紅的手輕輕地在袖中捏握。 皇帝子息淡薄,宮中雖有十叁位皇子,但真正是皇帝血脈的,也無非十位。 這十位之中,大皇子尚在襁褓便不幸夭折,叁皇子宋歲出生不久便招惹時疫患下腦疾,四皇子宋言又因囂張跋扈屢屢犯禁,被皇帝貶入蜀地就藩后郁郁寡歡離世......幾日前,五皇子宋斐又遭腿傷變故?;实鄣倪@些兒子,雖出生天家,卻免不了人禍天災。 子息之痛,便一直成了皇帝心頭揮之不去的隱憂。 說不清是避諱還是旁的,自十五年前宋悠出生后,宮中雖仍有后妃得一時盛寵,卻再無新生兒降世。 如今越貴人喜得龍脈,單單從表面看,或許對于天家,對于皇帝,的確算得上好事一樁。 “皇帝龍顏大悅,當即抬了她的位份?!迸犭h柳并未注意仇紅的變化,她正說到興頭上,專心致志,“還賞了好多好多東西呢。那越貴人的爹嘴快咧到天上去了,一個勁謝恩謝恩?!?/br> 仇紅邊聽她說,心中的思緒卻纏成一個結,怎么也繞不開。 “不過好笑的是,昨晚皇帝卻沒去這新晉位份的越嬪殿中,也沒照慣例與文皇后共度新年......而是到了那薛延陀神女,遠在京郊的摘星閣?!?/br> 仇紅聽到此處,心頭一動,困惑道,“為何?” 在仇紅眼里,皇帝并不重欲,甚至從某些方面來講,他甚至到了六根清凈的地步。 這樣一個人,他為什么在元日之夜,不顧正妻和嬪妃,選擇遠赴京郊,去尋一個虛無縹緲的‘神女’? 裴雋柳的聲音還在繼續:“而且,一晚過去,宮中也并無任何旨意傳出。神女還是神女,皇帝還是皇帝,什么都沒有。但是......那越嬪聽說了皇帝的去處,據說尋死覓活,一早便去尋了文皇后那里哭天搶地?!?/br> “她鬧得極兇,文皇后念及她身子,不好阻攔,只得任她撒氣,卻不想這越嬪實在是個剛烈的性子,竟一不做二不休...狠動了胎氣,我來你府中的時候,太醫也正往立政殿趕去?!?/br> 裴雋柳嘆了一聲,“新年的第一天,難道就要見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