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幻境
這雙眼睛,像他又不像他。 仇紅一時恍惚,對上那道寒氣乍破的視線,只覺渾身的血液忽地逆行倒流,方才rou體之上帶來的歡愉頃刻消失殆盡,她恍如置身絕地冰窖,呼吸肺腑之間,都是致命的疼痛。 腳踝處的玉煙蠱,已然凝成一道上好的翡翠色。 仇紅垂眸看去,唇緊抿成一線。 玉煙蠱,毒中之圣,萬蠱之王。 世人皆知燕地善蠱毒,縱蠱之術多發,奇人異士層出不窮,蠱毒巫術令人聞風喪膽,卻無人曉得,遠在更西方,吐谷渾氐族人的群落,一座凋敝破敗的神廟流傳出的玉煙蠱秘笈,才是最攝人心魄的上絕之術。 如果可以,仇紅希望能忘記,自己是如何屈辱地以戰俘之身,被人按在神廟諸神之像前,未著寸縷,從心口抽去半身的血,四肢浸沒于大殿之間的瘀池,施下此蠱的。 那日是個風雨天。 天剛發亮的時候響過一陣雷,厚重的烏云壓在青黑色的屋脊之上。 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之間,仇紅被施禮者從瘀池打撈上來。 十日曝刑已過,她還剩最后一口氣,體內的血液重歸正流積于末端,此刻,已到了引蠱入身的最佳時機。 仇紅什么也感受不到,十日來她被泡在瘀池之中,不見光明,不聞人聲,早形如槁尸,一只腳踏進了黃泉路,現下懸著的一口氣,也僅僅是她意識之中最后的堅持,能撐到幾時,都說不定。 她受俘到如今,早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日的光景,本以為會被吐谷渾的軍隊拿去當作與后梁談判的資本,卻不想押送她的囚籠一路未停,竟從陣前不斷行進到了吐谷渾腹地,一座雪山之下,形容肅穆的神廟。 起初,氐族人想拿她祭天。 在他們眼里,仇紅作惡多端,殺人無數,手下吐谷渾人亡命以千萬計,殺之而后快,再梟首以掛城墻十日,這是最簡單也最痛快的刑罰,足以告慰英靈,還能削弱后梁士氣,一舉兩得。 卻被此地的廟祝斷然否決。 對于仇紅的性命,他兀自沉吟,只道,仇紅若死在吐谷渾三千大地,亡魂必將作祟,到那時亡界天翻地覆,生者也將永遠活在她的陰影之下,永無安寧之日。 此舉不可,應當從長計議。 這番說辭出口,整座神廟陷入了無盡的爭執之中。 各持一詞的境況持續了整整五日。 同時,仇紅被五條鐵鏈分鎖住了頭和四肢,以跪姿匍匐在神像腳下,懺悔罪過。一個年紀尚小的氐族女童嫌她臟污了神廟莊嚴,又硬生生扯著她的脖子,讓她背過身去,不許以目視神像。 仇紅便再沒看清這神廟之中,供奉的是何方金尊。 直到雙方的爭執終有了定論,廟祝降下活罪,要在她身體之中埋下萬蠱之王,既讓她飽受rou身煎熬,又保證縱使蠱毒發作要了她性命,她的亡靈也早已被蠱蟲馴化,無法再度作惡,為禍陰間。 一錘定音之后,便是毫無間斷的十日曝刑。 曝刑慘無人道,仇紅雖無求生之心,但生生說了 仇紅挺過來了,被撈出瘀池的那一刻,她面上的污糟被迎面潑來的圣水沖凈,雙眼勉力撐開一條縫隙,讓她可以窺見,這神廟之中的景象。 蕓壁彩畫之中,神像周身聚業火,火光之間金身破敗,神像三頭六臂,分指宇宙乾坤,寬額之下一雙單眼怒目而張,瞳珠拱火,眼尾卻有一滴淚。 仇紅看見了那滴淚,被人抬去石階之下的蠱臺之時,竟伸長一只手,想去握一握那神像冰涼的五指。 但她的手剛剛伸出,就被神廟外金光燦燦的日色燙得縮了回去。 風雨不止什么時候已經歇了,現下是亮堂到令人無法直視的天光大亮,壓得人脊骨都彎,分毫抬不起。 曝刑是有效的,讓她很長一段時間,對日光產生了無法磨滅的恐懼。 蠱臺之上并無一人的身影。 氐族人將捆著仇紅的擔架放入了一只巨大的銅盤,之后便腳步匆匆地跪身下臺,留她一人被刻字的火燭圍攏。 陽光鋪天蓋地地燒,仇紅躺在天地的影子之中,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去向何方。 她的身體已到了瀕死的地步,再往前一點,或許就到了一了百了的時刻。 在那個人出現之前,仇紅想過,或許就死在這里也是不錯。 身上疼得她唇齒發顫,對于日光的恐懼讓她禁不住四肢蜷縮,但她很久很久沒有能這樣平和地躺下,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了。 風撩起燭火的熱度烘在她幾近干涸的身體表面,她疼得一縮,眼前白光一閃,恍惚之間竟想起很多人的面目來。 卻沒有清晰的五官,只有模糊的影子,浮在她眼前,像明明滅滅的夢境。 那個時候,她什么也感知不到,只能任由這些人的影子將自己包裹,他們浪潮似的涌上來,又飛快地離去,仇紅一個也沒有留。只是當看見裴映山和宋池硯的背影時,她忍不住用視線追著他們的身影去了,但也只耗費了一點點念想。 再多的她也給不了了。 理所應當的,最后一切都散去了,仇紅的世界陷入了一片空得可怖的純白之中。 但這并不是結束。 仇紅在這片空白里,瞧見了一雙赤金面具下的眼睛。 “仇紅?!?/br> 這聲音不像是人聲,像是冥冥之中五內的回聲,那雙眼睛的主人深深地凝視她,那視線落下來,她身上某個地方的骨頭尖銳地疼了一下。 之后,便是蠱毒刺入脊髓的嚙咬感,鋪天蓋地。 *** 屋內燭火滅掉的一瞬,霧氣全散了。 那張臉卻仍掩在赤金面具之下。 身前的男人面上沒有露出一絲的悲怒,他的人被屋內的暗色擋去了一大半,仇紅能看到的,只有一張籠在陰影下的臉,薄情的嘴唇,下顎的線條如刀切劍割一般分明。 與他對上視線的那一瞬,仇紅能聽見自己胸腔之中,無限停滯的一瞬。 外面天光還沒有大亮,雨聲淅瀝,一大片霧色茫茫入眼。 襯得對面那人雙眼滾血而通紅,愈發凄厲,像只索命的惡鬼。 仇紅笑了笑。 這樣子真是一點沒有變。 當年為她下蠱時是這樣子,恨不得將她抽筋扒皮,挫骨揚灰,如今附在了裴照川的身上,那滔天的血腥和怒意也絲毫沒有半分消減。 但仇紅看得出來,除開那巴不得將她拆吞入腹的盛怒之外,那人隱藏在面具之下的,正是對自己瘋狂到極致,荒唐到刻骨的欲望。 沒有這欲望,當年仇紅無法從氐族人的手里逃出生天,也無法重回后梁茍活至今。 但同樣拜這欲望所賜。 仇紅從此,便活在了這個人的陰影之下,無處可逃。 蠱毒催夢,腳踝處的毒蠱吸著她的血氣,貪婪而囂張地霸占著她的精神,這個人的意志蠶食著她、控制著她,每當她觸怒他,冒犯他,夢境之中,她會被夢魘一遍又一遍地折磨,這個人如鬼魅般刻心入肺的嗓音會一遍又一遍地響在五內。 他在折磨她這件事上,樂此不疲。 但當她精疲力盡,狼狽不堪求饒的時候,他同樣愿意在夢境中現出他的模樣,以一個施舍者的姿態,給予她擁抱和安撫。 他將這視作對仇紅的馴化。 八年以來,只要他一時興起,仇紅便隨時要受這蠱毒的cao控,無法逃脫。 可今日還是頭一回。 他愿意借著蠱毒,遙遙施展幻境,奪去她的意識,現出他的面目。 或許是彼此之間都忍耐得夠久了。 又或許是...時機已到。 但無論哪種,對仇紅來說都不重要了。 她如今只有一個念頭。 報復他,傷害他,讓他疼,讓他流血。 讓他害怕,讓他恐懼,讓他逼不得已顯出真身,然后再親手殺之而后快。 這是她唯一的念頭。 “他還在我里頭呢?!?/br> 仇紅笑了笑,那笑帶著攝人心魄的欲望,卻又干凈得令人無地自容。 “你便快走吧?!?/br> 她搖了搖掛在“他”身體上的腿,那只被玉煙蠱束縛的腳踝擱在“他”肩膀,耀武揚威似的,“你在這兒,什么也做不了?!?/br> “仇紅?!?/br> “你若想見我?!?/br> “大可不必用這種方式?!?/br> 那聲音是撕出喉嚨的,腔調駭人,一字一句都往她心房刻去。 仇紅敢肯定,若他真能借幻境伸出一只具象的手來,幾乎就要把她生吞活剝。 但他做不到。 幻境只是幻境,他無法催動具象以改變人身,所以仇紅肆無忌憚,十分坦然地將挑釁做到極致。 “所以呢?故意又如何。你能怎么樣?殺了我?” “你殺得了嗎?” “我是無法對你出手?!?/br> “但這個人呢?” 他牽動著嘴唇笑了笑,那模樣十分詭異,明明臉已經變成他的,但落在仇紅眼前,又硬生生變成了裴照川的模樣。 仇紅拼命地穩住心神,不停地告誡自己,幻境只是幻境。他偷了裴照川的身體,卻無法掌控。蠱惑了她的意識,卻無法真正帶她脫離。 不要被他欺騙,不要相信他。 “你什么都做不了?!?/br> 她笑,“若你能殺了他,會在他進入我的第一刻...哦不,換種說法,應該是我同第一個除你之外的男人上床前,你就會當場將那人開膛破肚,而不是一忍這么多年,而且只能用幻境的方式,向我宣泄你的怒意?!?/br> 她自認自己一個字都沒說錯。 也不出她所料,當最后一個字音落下,那人喉嚨里發出一聲極為古怪的笑聲,而后仇紅眼前一暗,再睜眼時,一切的幻境都消失了。 但...是錯覺嗎?幻境消失的一刻,仇紅只覺xue內被狠狠地一撞,眼前發昏,再能視物時,幻境全然破碎,伏在她身上的人,仍然是裴照川。 她長出了一口氣。 忽地覺得安全,身體不自覺地往身后人滾熱的懷中靠去。 “照川?!?/br> 裴照川正專心致志吻著她的背,從后面,他能看見她承受他時脊背的聳動。 仇紅側過臉,能看見裴照川低眉時眼眸中的柔意,她忽地心上一軟,仿佛候鳥歸巢般,找到了落地安處,情不自禁喃喃道:“照川......” “我在?!?/br> 裴照川扣住她的手,兩道身影緊緊勾纏在一起,不斷朝著彼此迎去,直至天光大亮。 喜歡看男人發瘋的請扣1,無獎競猜這位能控蠱的高人是我們小紅的誰~今天加班碼字,要珠珠加餐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