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罰
恒昌館地處望山之南,兩座山脈隆起交接之處,除去每年相定的朝禮拜會之期,通常并無人煙。 仇紅一路趕馬上山,快馬加鞭,并未遭多阻攔。 恒昌館設有八十八間佛堂,其中神龕靈位高懸于月柱之下,高僧佛子誦經之聲供之。 柳婕妤叁年前因時疫病逝以后,她的靈位和畫像便設在館中后妃祭奠之所。 引路的小僧走得極快,仇紅跟著他的步伐,不消片刻便到了供奉所在。 還未走近,已經瞥見一道單薄消瘦的身影。 洛陽別宮里頭的人慣會見風使舵,見宋悠不受寵,自他被流放至別宮起,便從未將他視作主子侍奉。 他受了委屈也無處可說,七年一別,從前珠圓玉潤的皇十叁子,如今竟瘦得只剩一把隨時可拆倒的骨頭。 但偏偏脊背挺得筆直,看不出半分儀態蕭索。 身上的孝衣襯得他整個人更為慘淡,仇紅一時無措,竟是不敢靠得更近。 堂外零星站著幾個御林軍打扮的守衛,堂中有兩人站在宋悠身后,風過檐下,仇紅逆著日色瞧見了兩人的臉。 竟是葉公公...和吳公公。 吳公公在此,估計是替圣上監罰。 至于葉公公,他從前在悅顏宮主事的時候,也跟在柳婕妤后頭伺候打點過。 對于那些子陳年往事,他也是極清楚的。 柳婕妤的母家勢力極深,柳婕妤自己雖是個出水芙蓉,琴棋書畫精通,又是極體貼人的可人兒,入宮多年受寵頗深,但皇帝念及君臣大防,權利之爭,始終也只不過給了她一個婕妤的位份。 但即使位份不高,皇帝的偏私仍然高于一切,皇十叁子從前也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葉公公也算是看著這個原本前途似錦的皇子長大,又看著如日中天的柳家在七年前突然隕落。 一切不過是皇帝一念之間,如今宋悠如此狼狽,葉公公憐幼之心動起來就收拾不住。 “十叁殿下,您就少說兩句吧?!?/br> 他忙蹲下身子,好言相勸,“您何必跟皇上置氣呢,那到底是您的皇父,您的生身父親呀...今日好不容易要與您相見,您這樣軟硬不吃,叫皇父寒心,吃苦頭的也只會是您自己啊?!?/br> 宋悠動也不動。 他悶聲抄著經書,自被帶到此處之后便保持著跪姿,埋頭,從未抬起眼過,僧人找來了他母親的畫像,他也是看都未看,只顧提筆寫字。 “他讓我吃的苦頭還少嗎?” 葉公公的勸言在他聽來只是徒勞。 他當皇帝的兒子當了這么多年,最壞的下場都經歷過了,還有什么苦頭是不能嘗的? 也并不顧及吳公公在場,這樣直截了當得憤懣。 “小殿下慎言??!”葉公公急得為他解釋,“小殿下一時失言,吳公公千萬莫計較......” 他話中帶急,人卻是并不失禮的,也不顯得奴顏婢膝,極有分寸地替宋悠賠不是。 吳公公本是站得離宋悠稍遠的那一個,他受的指令,只是替皇后娘娘觀刑,人罰夠了便夠了,至于這其中發生了什么,他是聰明人,并不會過多計較。 聽見葉公公這般情急,只是微微展顏,示意他放寬心。 畢竟今日不僅是皇后娘娘的面子,還是他正主子的面子。 他在御前伺候著,當然曉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該聽什么不該聽。 他伴著皇帝這么多年,隨圣上久居華清宮,知道每天皇帝過的是什么日子。 皇帝不見外人,身邊也并無后妃伺候,清心寡居,連最寵愛的太子殿下都少見,昨兒個卻從皇后那兒聽聞了十叁子從洛陽別宮回京,今日便命他將人帶到跟前來瞧瞧,這是什么心意,他這個做奴才的,能不明白么? 柳家人當年雖然的確妄圖越矩染政,禍亂朝綱,但后經御史臺核驗,撥亂反正,柳婕妤和十叁子卻的確清清白白,柳家勾結謀逆之事,她們卻未參與其中。 然而不罰如何足以平息天下人的怒氣?如何足以維護天家的顏面? 皇帝是皇帝,先為后梁的皇帝,然后才是柳婕妤的夫君,皇十叁子的父親。 如今時過境遷,七年前的罪過終也隨著柳家上下伏誅,柳婕妤囚居冷宮病逝,畫上了一個句點。 至于這備受牽連的皇十叁子。 長了一副與柳婕妤極像的臉,要是方才與他乖乖去了華清宮面圣,皇帝睹人思故,小殿下只消拿捏圣上心中的愧,他們二人之間究竟是父子情深,斷不掉的。 莫說是從前所失的萬般寵愛,就說是現在要了后梁最繁華的封地,梁帝也只會欣然應允,絕不迂回。 梁帝坐擁皇位叁十載,從前如何一統江山,大刀闊斧勤政戍邊,到如今華年已過,最為記掛的,唯有膝下的子嗣。 這遠在洛陽的十叁子,終究是皇帝久病不愈的一塊兒心病。 吳公公察言觀色,知曉如今宋悠如何作弄,只要仍在可控范圍,都不算個事兒。 于是對他的大不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做沒發生。 直到在館外瞥見了一人的身影。 紅衣長身,眉宇帶寒。 分明是仇紅。 這姑奶奶怎么突然到了此處! 吳公公心下一驚,并不急著動。 靜觀其變,腦子里卻警鈴大作。 先前若還說場面可控,但仇紅出現了的話,這事情可就變了味兒了。 七年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她受的么!怎么這樣白白撞上槍口,是等著被人抓住把柄彈劾一通么! 這祖宗,簡直一天不叫人安生。 他琢磨著先去館外將人好說歹說攔下,這十叁子已經是桀驁不馴、鐵骨錚錚,真要讓他瞧見了仇紅這個救星靠山,指不定又要做什么大不敬的事! 這叫他怎么為他兜底通融? 吳公公見狀,遞了個眼神給葉公公,飛快地步出堂中,去迎仇紅。 “將軍,您何苦過來?!?/br> 他先行了禮,而后忙道:“您還是先走吧,您要見十叁殿下什么時候不是個見法,怎么偏偏現在過來?” 仇紅就這樣被硬生生攔住,吳公公本不是個人高馬大的體態,但為了攔她硬是挺直了脊背橫在她面前,像是生怕她要做什么傷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仇紅哭笑不得,她本就不打算莽撞直沖,被這么平白攔了一遭,心中自有不快。 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這頭的動靜已經引起了堂內人的注意。 “將軍?!?/br> 宋悠先一步發現了她,方才還好好的人一下子紅了眼睛,掙扎站起來,一旁的羽林郎靜觀已久,突然見到仇紅,生怕要出事,竟是拿起刑棍,照著宋悠的膝彎處就是一棍。 宋悠未能從蒲團上站起,而是被迫受了這一擊,再度跪下,雙手撐地。 葉公公生怕羽林郎還要動手,忙上前去攔著,“大人留點情吧,這可是皇十叁子啊,打傷了以此慘容,如何去見圣上呢?” 這一打叫吳公公也失了措,顧不上仇紅,忙回到堂內。 那頭宋悠受了這一下,臉漲得通紅,梗著脖子,啞著嗓子道:“打便打吧,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 “至于吳公公,您便早些回去吧,實話實說,將我今日所言,一字不落傳給皇帝聽吧?!?/br> 話音一落,在場的人皆是屏住呼吸。 吳公公嘆了口氣,在場這么多人,他就是想裝作無事發生,天子顏面大于一切,哪怕是皇子,也容不得開恩。 “放肆!”羽林軍怒喝一聲,“敢對圣上不敬!” 宋悠仍想迎上仇紅,沒來得及站起來,就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一聲痛呼出口,喉嚨里嗆出血腥。 宋悠仍要站起來,他像是受夠了跪著的委屈,絕不再以跪姿受刑,無論如何也要站起起來。 一旁的羽林郎面色不善,刑棍舉起,竟是當著仇紅的面,還要再直直落下一棍。 “住手!” 話音未落,一道身影突然躥出,擋在仇紅面前。 那一棍直直落在那人的腿上,毫無偏移,骨頭被擊打后發出一種駭人的悶響。 為宋悠擋下那一棍的人,是宋允之。 所有人愣在當場。 堂堂儲君,竟為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擋罰。 霎時,葉公公哭天搶地,“殿下...殿下,您的腿!” 吳公公高聲呵斥:“放肆!沒有我的命令怎么敢私自動刑!如今傷了太子殿下,你們該當何罪!” 仇紅沖上前去,宋允之已牢牢地將宋悠護在懷里,方才遭受的那一下,像是渾然不覺痛楚一般,一聲未出。 哦莫!風流債有200收了!完成一個小目標,感謝讀者朋友的支持~馬上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