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假戲真情
仇紅入顯德殿的時候,沉太醫正將宋允之膝處所施銀針盡數拔出。 隔著幾步之遠,她能清晰瞧見宋允之頰邊緊繃的肌rou抽動,他膝上一片瘀紫,凡銀針所扎之處,皆是密密麻麻的血珠漫滲,從白皙的皮rou之下透出,格外駭人。 宋允之的腿要治根骨,施針就不能似尋常深度,而是要由內刺激經絡。仇紅曾經是受過這樣苦的,由此格外明白那痛楚有多難忍,不是刀劍割rou般痛快,而是綿長入骨、掙扎不能。 宋允之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酷刑,取針時一聲不吭,只眉宇間淡淡發汗。 仇紅十分不忍,偏過頭去,下意識躲開這揪心的場面。 他腿上的傷,如今要受的苦,畢竟都是因為她。 仇紅一想到宋允之本就病弱的身體,又因她落了個雙腿殘疾,多年以來始終是她的心病,每回拜見之時總心緒難平,下意識避開宋允之受診的場面。 于是微微側開身子,退回了屏風之后。 里頭的葉公公眼尖,瞧見影子晃動,高聲道:“是哪位大人求見?” 沉臉快步走出內間,見到仇紅,面色和緩,輕聲道:“原來是將軍......” rou眼可見,屏風里端坐的身影一動,宋允之微微抬眉,沉太醫幾乎立即加快了取針的動作,差隨行醫官取來藥汁浸泡后的錦帕,為宋允之擦拭膝蓋上的血跡。 處理完畢后,宋允之不緊不慢地撩下了衣袍,遮住已然瘀紫的腿,對著屏風外的仇紅說話。 “怎的突然想起過來?” 葉公公并不多留,沖仇紅一拜便出了殿,仇紅本來進退維谷,但既然宋允之已經知道她在此處,再躲就不禮貌了,干脆從屏風后繞進。 沉太醫仍在,仇紅不方便直說,只是挪了挪身子,“...總歸要來看看你?!?/br> 離得近了,才瞧見宋允之正臉,是比印象中消瘦了些,不過精神倒還足,因著剛剛施過針的緣故,面頰上幾分紅暈,眼睛也暈著水霧,竟有那么幾分病弱美人的模樣,像極了文皇后。 思緒飄得有些遠了,再回神時,發現宋允之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一時無話。 仇紅反應過來,她都快忘了自己身上這套衣服是面前人選的,本以為他不會想起,卻發現這人比她想象得還要記憶超群。 宋允之坐著,仇紅站著,他只需平視,便能將仇紅今日的模樣看個完全。 這身衣服...他在吩咐設計的時候便想過,應該會很襯她,然而親眼見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青衣挽波,出水芙蓉。 尚衣局那些個女官,該賞。 在仇紅看來,宋允之看她看得得實在有些久,不過見一旁的沉太醫并沒什么反應,又好像沒那么久,但仇紅受不了這般直白的視線注視,畢竟宋允之是她的正上級,任何一個人被自己的上級這樣注視著,都很難,即便他長者一張漂亮臉也不行。 正當仇紅以為他要發表什么意見時,宋允之收回眼神,并不拆穿她方才的漂亮話,只說:“也好,來得極巧,也讓沉太醫為你看看?” 仇紅聽見這話,面色十分抗拒。 “這倒不必......” 沉太醫立在一旁,對這分外和諧的場面屢見不鮮,再看太子殿下和顏悅色,雖面上不顯雀躍,但他是有些心知肚明的,但又不敢蓄意揣測幾分真假。 好在仇紅是好說話的人,他不能光站著不發揮作用,干脆接過兩人話題。 知道仇紅向來嫌麻煩,面上擠出一個不算虛假的笑,替她打圓場,“太醫院開的藥,將軍可按時吃了?” 仇紅點頭:“自然?!?/br> 答得大言不慚。 沉太醫也不戳穿,太醫院那些人雖是個個守口如瓶,但實際上也少不了私下八卦,將軍府領藥這事,早傳了十遍八遍,已經不新鮮了。 嘴上仍說:“那便沒事了,那藥按時吃著就只會見好,殿下不必多慮?!?/br> 什么叫殿下不必多慮。 仇紅滿腹疑惑,看向宋允之,那人沒什么表情,看不出什么,不過她仔細想了想,便弄清了沉太醫的意思。 應該也是知道了她要回朝的事情,所以更加要保證身體。 “等我一下?!?/br> 仇紅沒多猶豫,跟上沉太醫離開的腳步,出了殿內。 沉太醫原本以為她要問問自己身體情況,已經打好腹稿準備好好與她說上一說,沒想剛邁出顯德殿的門,仇紅開口便問: “依沉太醫之見,殿下的腿,還要多久才能好?” 兩人并排行走著,沉太醫避無可避地迎上仇紅的目光,她的眼神是從沙場上磨出來的,鷹眼似的,叫人說不出謊話。 可......一想到方才殿下那句——沒有所失,如何有所得。 無論如何,這個謊他也必須得撒。 沉太醫頓了頓腳步,嘆息一聲,將編好的說辭一字不落地說給仇紅聽。 “這病,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還在常人身上,本是早就能好的,之所以殿下到如今還需按時施針以便行走,還是由本就病弱的身體所致,依臣之見,還需再接著治療,至于多久么......” 沉太醫盯著仇紅漸漸冷下去的面色,硬著頭皮違心道:“興許還要過個幾年?!?/br> 幾年。 仇紅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 她下意識的沉默讓沉太醫不免緊張起來,但一想到自己這是在為儲君撒謊,登時理直氣壯,也不著急,等著仇紅出聲。 仇紅沒有沉吟太久,身體這種事本就不是人力可以完全控制的,她自己就能體會,又何必為難一個醫官? 便拜別了沉太醫,轉身往顯德殿走去。 再回殿內之時,宋允之已經服下一帖藥,坐回了殿中央的位置,伏案批紅,聽見仇紅的響動,頭也不抬,“今日來,是問我回朝之事?” 仇紅點點頭,“那日蕭胥......他沒怎么詳說,我便想著來問問?!?/br> 話中隱去了一些細節和情緒,宋允之面色不變,仍埋頭看奏章,問她:“你是如何想的?” 仇紅:難道她還能說一個不字? “殿下要我回朝,我自然愿意?!?/br> 她是真說不出不字的,她欠宋允之不止一雙腿,他開口向她提要求,就算刀山火海她也會答應。 宋允之的話音聽不出什么情緒,“...你倒答應得爽快?!?/br> 仇紅心說也不算,如果她有得選,定會離這些事情遠遠的。 更何況......她想到那個被她救回來的人,心下一頓。 但上級的面子還是要給,“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不是合情合理?” 宋允之把那句“合情合理”在口中嚼了千萬遍,理字他倒聽得懂,但合的哪門子情呢? 他壓下情緒,并未回仇紅這句話,仇紅也并不在意,正要詢問她之后在朝中應當什么職,葉公公入殿來請人,說是宴席將開,宋允之該啟程了。 宋允之看了一眼仇紅,“一道去嗎?” 仇紅下意識拒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生生咽下。 “既要回朝,不是先認認人的好?!?/br> 這話的意思,宋允之壓根不想給她回絕的機會。 仇紅不得不從。 本以為是要去太后舉辦的宴席,卻不想轎輦在太液池拐了個彎,一路往南,看起來是往金鑾殿的方向而去。 之后便弄明白了,太后今日在麟德殿舉宴,參與的多是家人親友,每個人的姓氏都在后梁境內有響當當的名號。而太液池南岸,宋允之在金鑾殿所舉的宴會,則是召見文人墨客,幾乎沒什么身家顯赫之人。 今年宣政殿殿試,太子宋允之親自坐鎮,萬人參考,他親自批閱,當堂宣布成績,本以為能選出不少賢能才干,沒想到經他賦分后的成績,最后僅有叁人通過。 幾乎是萬里挑一的水準,而若依往年的數據來看,每年至少要錄取數十人,才能滿足后梁日益所需的人才數量。 宋允之雙眉緊蹙,當場將這僅剩的叁人安排于京城轄內就任。 考官的說辭呈在奏章:“每年赴考基數之大,參與人數之大,其中不免有濫竽充數之輩......” 仇紅明白宋允之憂慮所在,他為培養人才以供國務這事cao心,所謂“長才靡入用,大廈失巨楹”,泱泱大梁如果連有才之人都培養不出,那何來國威國力,何以在諸國之間立足? 仇紅想著,突然福至心靈,想到自己回朝后要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