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起浪
仇紅回府喝藥時,并不見逐野。 說不清到底什么情緒,她既慶幸他走了,又想起早晨他們二人不歡而散,心中仍有些不平的情緒。 過了垂花門入后廚,本想著再尋些吃食填肚子,圍著灶火煎藥的卻不是李叔,而是個身形窈窕的女子。 仇紅步子微微一頓,那女子聽見響動,側過身來,露出一張因煙熏火熱而濕漉的臉。 ......竟然是玲瓏。 兩個人都沒想到能在這兒見到彼此,皆是一愣。 仇紅差點忘了,既已見了逐野,那避無可避的,定會再見玲瓏。 她一時有些無措。 當年她背棄逐野,不惜傷他,論最對她心有芥蒂的,必然就是玲瓏。 玲瓏待逐野如親弟,一向回護疼惜,當年之事,她不可能不與仇紅計較。 她今日,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吧。 仇紅眨了眨眼,只見玲瓏微微起身,斂了斂衣裙,朝她一福,竟面色柔和,并沒有半分情緒外露。 仇紅不知作何反應。 玲瓏還是那般貌美,只是衣著發飾皆隨了梁風,不似從前平康里那般混雜打扮,一眼看去,倒有模有樣像個京城名閨。 “你......” “是小野叫我來的?!?/br> 玲瓏知道她的疑惑,解釋道。 她手頭還攥著控火的蒲扇,不時掀動著風,一邊照看著這邊的砂罐,一邊轉過來伏在案上碾藥。 “李管家去為將軍跑馬,又怕沒人提醒將軍吃藥,小野便叫我來了?!?/br> 仇紅:“哦......” 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又不好讓氣氛冷著,見玲瓏碾藥的手法熟稔,不免問道:“你如今是醫者?” 玲瓏搖搖頭,“只粗略地學過一些,并不是很熟練?!?/br> 又想起什么,眼中泛了些光彩,“裴將軍說過,希望我有些技藝傍身,但奴...玲瓏實在愚笨,復雜些的,總學不會。但好在我還能熬好藥?!?/br> 那句“奴”的自稱,竟還是沒改掉。 仇紅微微垂眸。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她們之間并沒有什么太多交集,唯一的關聯也只是逐野。 顯然,她們并不能將逐野當作一個話題。 還是不說話得好。 好在藥很快便煎好,喝過藥,仇紅又簡單地吃了一餐飯。 她向來沒有什么口腹之欲,吃飯也只是為了不挨餓,食物好壞之分,她品嘗不出,一直以來頗覺得浪費了李叔的手藝。 今日正好玲瓏拜訪,她又替自己煎藥,于情于理,總該要留她一起用飯的。 玲瓏一直吃得很安靜。 仇紅也不是個多話的。 兩個人沉默地吃著,竟也不覺得尷尬。 用過飯,玲瓏便起身告辭,仇紅送她到府門,兩個人告別,十分利落。 玲瓏走后,仇紅滿腹心緒,李管家半個時辰后回到府中,跑在前頭的,是她從前戰馬烈風。 烈風已經是匹十一歲的老小子,腿腳不便,同她一樣,也落了一身傷病。 但這傷病絲毫不影響它縱情奔跑的樂趣,每半月一次的慣例,李叔都會帶它到沙苑松松腿腳。 烈風一身黑亮的皮毛在日色下熠熠生輝,仇紅靠近它時,它親昵地蹭了蹭仇紅的腰腹,仰起脖子,打了個響鼻。 “這就跑開心了?” 仇紅見它心情愉悅,腦中的思緒跟著一掃而空,抱了抱烈風的脖子,便讓李管家帶著它去護理馬蹄了。 烈風卻始終沒動,站在原地來回甩蹄,怎么都不肯跟李管家走。 “是還沒過夠癮么?” 仇紅牽過它韁繩,安撫性地撫了撫馬鬃,烈風性子隨她,執拗非常,若是沒跑盡興,是不愿意乖乖回馬廄休息的。 仇紅正好有空,便打算親自帶著它再去跑一跑。 剛一上馬,烈風便迫不及待地揚蹄嘶鳴,管也不管準備叮囑的李管家,倏地回轉身子,沖府門方向而去。 一般來講,烈風跑得并不快,它上了年紀也開始注重休養生息,尤其是腿上關節的地方。 今日卻撒了歡兒似的跑。 而且目的明確,直往一個方向而去。 將軍府本來不在皇城之中,是四年前仇紅卸甲歸京之時,梁帝金口玉言,特給她的恩典,將將軍府挪移至鴻臚寺以南,特納入皇城警戒范圍之內。 既是方便她入宮,又是方便她跑馬。 沙苑在皇城以北,出將軍府門直行即可,梁帝有令,特許一路暢通無阻。 而烈風卻未向北而去,反倒是一路向南,奔皇城外而走。 仇紅微生疑慮,這并不是去往沙苑的路,而是往外郭城。 仇紅心下一動。 外郭城一百零九坊,一百五十五座寺觀,烈風一路馳騁,循著佛香而去,路無婉轉,一直領著她到了凌霄寺。 茉莉芬芳,樹下有一人徘徊。 竟是,很久未見的蕭胥。 *** 十六日朝堂之上,十分熱鬧。 林尚書大婚一事,那日婚宴上多數官勛貴爵都悉數到場,場面之大,幾年所未有。 按照后梁風俗,凡大婚者可免去當值叁日,免于政務,這是難得的福澤,林無隅卻并未遵循,未休婚假,十六日卯時晨起,按時上朝。 諸官免不了一番寒暄,既夸贊林無隅勤于政務,又調侃他疏于兒女情長,如何與妻室交代。 林無隅毫無半點被調侃的不適,回得滴水不漏,字字平和。 “然西涼之事未平,無隅不能有半分松懈,家妻雖處內室,同樣記掛邊防大事,今日只是例行上朝而已,實在擔不起諸位夸贊?!?/br> 此語一出,眾人的思緒又回到了如今近在眼前的西涼內亂。 西涼地處后梁以北,地廣人稀,內劃叁部,分為喀峰、啟昭、祝叁族??Ψ?、啟昭皆為西涼本土所有,祝氏則是戰亂之時,后梁一支北上逃難,與二族通婚繁衍而來。 在貞徽二十五年以前,叁部一統,為喀峰一族所領。 與后梁互尊互敬,通商通教,本是睦鄰友好之勢,卻不料啟昭一族始終不滿與后梁平起平坐的局面,多次派人擾境,搶掠平民,制造sao亂。 后梁卻無法討要說法。 西涼土地瘠薄難以耕種,每逢嚴寒酷暑,常有牧民因饑餓困苦越境搶糧。 后梁只能派軍鎮壓,卻無法根治難民sao擾。 這在外交上算不得什么值得大動干戈的大事,可年年如此,再有啟昭一族別有用心借題發揮,后梁也無法一忍再忍。 貞徽二十九年,趙敏領命鎮守羲和關。 趙敏是有名的好戰分子,面對啟昭sao擾,趙敏無所畏懼,領兵直指西涼都城,以雷霆之勢速攻,遲則生變。 他本意并不是攻城,只想彰顯國威,解決啟昭后患,令他們不敢越境,卻不知此一招正中啟昭下懷,喀峰見后梁起兵,也不顧往日情面,下令迎戰。 西涼騎兵之雄,又頗具地勢之優,命中注定,這是一番苦戰。 兩年過去,各有損傷,卻仍未出勝負。 直到前些日子,西涼陡然內亂,才讓事情出現轉機。 此日,朝堂之上。 王長安身邊幾個兵部大臣,眉間緊蹙,相談道: “殊柏城如今困難,兵報來稟,情況不容樂觀?!?/br> “趙將軍獨守羲和關已有兩年,孤軍奮戰,如今西涼內亂,才有了喘息的余地,也不知依太子之見,應當拍誰前去增援,將西涼一舉拿下?!?/br> “增援?如今這朝中還有誰能擔此重任,哦,倒有個裴照川,萬夜營在他手里,倒是不容小覷,或許值得一試?!?/br> “裴照川...呵,簡直有辱裴家門楣,看看他在前線打的仗,次次險勝,傷敵一千,也要自損八百......” 話音之外,皆是鄙夷。 “不算裴照川,那命誰去,仇紅么?” 仇紅的名字一出口,幾人紛紛啞然,互看幾眼后,才有一淺色官服的人說道: “仇紅?諸位,如今時過境遷,誰還能寄希望于仇紅?才過而立之年,正是當打之時,天天推脫,連朝都不上,說養病,一養就養了四年,這是什么道理?奈何梁帝寬厚,太子也敬她顏面,這可就苦了北境老百姓......” 說話的人名程超,昔年進士,今日尚書右丞,模樣中規中矩,話卻處處帶刺。 眾人面面相覷,只覺這話情緒過盛,不知如何接上。 可他的話確實在挑不出什么明顯的錯處來。 仇紅賦閑避政,不問朝堂,這是眾人皆知的事,仇紅自七年前回京,那是眾望所歸,京城百官都期待著那久負盛名的戰場殺神,能回京中做出一番事業,要不是整頓禁軍,要不就是替各藩王練兵,壯大后備。 卻沒想到,仇紅只是在朝堂領了叁年閑職,除了監考兩年武舉以外,幾乎沒有什么建樹,兵部、御林軍請她前去教學,她也總是一再推脫,稱病不見。 一晃七年,她就這么游手好閑,憑著舊日的功勛和榮耀消極怠工,偏偏梁帝仁厚,對她一向寬容,他們在朝官員,是一點不敢明說。 有一人思索半晌,斟酌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么說,那可是仇紅仇將軍,若她愿意領兵,那必然還是......” 話被打斷,仍是方才義正言辭的程超,“仇紅,她隱退之心根本不藏,看看她回京以后悠閑懶散,還有幾分從前沙場點兵的樣子?終究還是一介女流,受不了戰場嚴酷?!?/br> 末了,想起什么,壓低聲音補充道:“諸位有所不知,當年趙將軍出京赴羲和關之前,是專程來請過仇紅的?!?/br>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 “竟有這事?” 趙敏出軍之前,京中已有風聲,黎民百姓本來就對西涼蠻夷之舉怨聲載道,奈何卻無法真的對他們反制,因此趙將軍出軍一舉,是順應了民心,也備受朝廷關注的。 可西涼騎兵勢力雄厚,趙將軍又年紀尚高,不免有懷疑、猶豫之聲,當時部分人還反對過由趙敏帶軍,覺得他太過魯莽,可若趙敏實際上是邀了仇紅一道出征,那就能說得通了。 “當然,我朝雖有文士,但實在缺武將,仇紅到底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趙將軍啟程之前,是專門請過她出山的?!?/br> “這樣,那她不明擺著不去的么?!?/br> 程超眼中鄙夷更盛,“那是自然,她不僅拒了,拒得還相當干脆,甚至還勸趙將軍?!?/br> 眾人皆是目瞪口呆。 這仇紅究竟是怎么了?她可是百戰百勝的天縱之才,從前力挽狂瀾都不再話下,怎么還未與西涼開打,就如此消極? “如何勸的,勸了什么?” 只聽程超字字泣血道:“仇紅勸趙將軍,原話只有十叁字,她面無表情,拒趙將軍道;‘何必與西涼大動干戈,得不償失’”。 話音一落,眾人皆是心頭雷震。 仇紅的心思,他們是萬萬沒想到的。 “...此話當真?” “當然是真?!?/br> 程超微微收了表情,目光回轉,撥開眾人身影,望向不遠處面色蒼白的一人。 “我所言非虛,林無隅大人當日就在現場,自然可為我作證?!?/br> (好久不見的林·棄婦·無隅向大家say 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