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有歸處 第9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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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言亂語!”烏蒙云悠握住她的手臂,“欸,你別哭啊,教主就是因為這個,才讓你多走二十城的?”    “是,梁戍為了能使流言更可信,甚至找人偽裝成我,對柳南愿頂禮膜拜?!蹦涎笈涌粗鵀趺稍朴?,雙目委屈通紅,“哥,你替我殺了她吧,殺了柳南愿,我一刻都不想等,就現在?!?/br>    “好吧好吧?!睘趺稍朴拼饝?,“我替你殺了她?!陛p飄飄一點頭,因為在他心里,那的確也只是輕飄飄一人命,柳南愿也好,柳北愿也好,都只不過是輕飄飄一刀。    巫醫捧著瓷罐,低頭躬身走了進來。南洋女子拉著他的手,又叮囑:“小叔叔不會答應你用繡傷蛛娘的,你千萬別告訴他?!?/br>    烏蒙云悠稍顯猶豫,但最后還是架不住meimei的懇求,道:“好,不過將來小叔叔若是因此生氣,你要幫我說話?!?/br>    他躺回床上,看著巫醫從瓷罐中倒出了那只碩大的蜘蛛。這黑紅相間的怪蟲在嗅到鮮血的氣息之后,立刻亢奮地將毛爪刺入血rou,緩緩向前蠕動著,用含有毒液的牙齒,將皮膚一寸一寸咬合。    南洋女子站在床帳外,看著賬內少年忍痛蒼白的臉頰,俏生生一笑:“多謝哥哥?!?/br>    烏蒙云悠意識逐漸模糊,不過經過短暫的昏睡,很快又重新蘇醒過來。他低頭看向自己腰間的傷口,四周雖泛著黑色詭異的光澤,但已經被徹底“縫合”,也于行動無礙,便拿過床頭佩劍,一刻不歇地離開了密林。    南洋女子問:“倘若他完不成任務呢?”    “殺一個柳南愿,對他來說綽綽有余?!蹦巨H看著叢林中少年的背影,“退一萬步講,即便他行動失敗,為梁戍所殺,也沒什么好惋惜的,留他在此,遲早要為了他的小叔叔、為了他的meimei與我作對,倒不如打發出去,自生自滅?!?/br>    南洋女子搖頭:“就是可惜了那張臉?!?/br>    “你已扮作阿樂,將來最不會缺的就是男人,此時惋惜,未免短了見識?!蹦巨H轉身往回走,“酬金既然已經收了,就從明日開始做事吧?!?/br>    南洋女子抬起手,看著自己新涂的黑色指甲:“好說?!?/br>    等鳳小金運功調息完畢,趕到烏蒙云悠的住處時,院內已是空空蕩蕩。    苦宥雖說篤定鳳小金會與自己合作,但沒想到對方會是一路踉蹌地滾進暗室。四周一片黑暗,苦宥全憑耳力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問:“木轍——”    “木轍沒有發現這里?!兵P小金滿頭冷汗,強硬截斷話頭,將袖中厚厚一摞紙張胡亂拍在他懷中,“云悠失蹤了,我懷疑木轍已派他前往十面谷,這些是你要的東西,我放你走,你答應我,饒他一命,也饒阿樂一命?!兵P小金眼前發黑,緩了一陣,又繼續道,“他與阿樂皆身中劇毒,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尋找解藥,但至今未能找全,僅有的幾樣,我全寫了下來。你……或許白鶴山莊能有辦法,讓他們活著,或者,或者至少讓他們少些苦難?!?/br>    苦宥扶著他坐在墻角,伸手一探脈搏,道:“蝕骨散?”    “木轍想將我制成傀儡,他只需要這張臉,能動最好,不能動,也比失去要強?!兵P小金仰頭靠著石壁,苦笑,“但他低估了我的功夫,你走吧,不必管我。包袱中有面具與藥丸,能減林中瘴氣之毒,朝著北狼星的方向,路的盡頭,就是你們大琰的軍營?!?/br>    苦宥抬手封住他兩處xue位,能暫緩毒藥擴散:“你知道我能看見?”    鳳小金并未回答,只是拼著力氣道:“記住你答應過我的事?!?/br>    他摸索著扣住機關,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拉,扣板翻轉,將苦宥送了出去。    外頭是一片松軟潮濕的林地。    子時,木轍端著托盤與工具走進小院,本打算親自動手,永遠留住對方的臉,推門卻只見一片狼藉,人早已不見了蹤影。若說烏蒙云樂的失蹤使他震怒,那鳳小金的失蹤,就使他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與惶恐,手中托盤瞬時跌落,各種器具叮叮當當摔成粉碎,門外的弟子循聲趕來,結果剛好接到一聲狂怒的暴呵:“去,去將他給我找回來!”    銀白的火把幾乎點亮了整片密林。    但最終毫無所獲。    木轍先是焦急地等待,然后又呆呆地坐在房中,口中由哭訴到咒罵再到哭訴,如困獸在房中來回走。一想到自己可能會永遠失去記憶中的戀人,他便渾身血液倒流,臉色蒼白得像是紙。    “你怎么敢?!彼槐楸榈刂貜椭?,“你怎么敢!”    沒有弟子敢再靠近教主,整片密林人心惶惶,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掉腦袋,而就在這不安情緒四處蔓延的時刻,忽然有人發現,劉恒暢也離奇失蹤了。沒人能說得清他究竟是自己跑了,還是跟著鳳小金一起跑了,總歸是消失得干干凈凈。    “咚”一聲,像是有一團重物落在了地上。    鳳小金意識渙散地聽著,而后便是一聲細微的呼喚:“鳳公子,鳳公子!”    劉恒暢順著一根繩索,身手敏捷地溜了下來,又將地上的包袱撿起,拍干凈后放回桌上,順便點亮火折:“鳳公子,苦統領讓我過來?!?/br>    鳳小金并未說話,也沒有什么力氣再說話。劉恒暢試了試他的脈象,手腳麻利地打開針包,備好藥膏,扶著人躺在了一張小床上。    ……    在這片土地上,完完全全快樂著的,似乎就只剩下了柳南愿與西南諸多百姓。    就像柳二公子說的,樂不思歸,連一封書信都想不起來寫,全靠著常小秋與程素月往回傳書。柳弦安看了一遍又一遍,梁戍在旁問:“怎么,一遍還背不下來?”    “阿愿不會是遇到了她心儀的病秧子吧?”柳弦安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不低。梁戍卻道:“我覺得未必,不說別的,就憑小常在信里的歡欣鼓舞洋洋灑灑,也不像是失戀模樣?!?/br>    柳弦安還是嘆氣,唉唉唉的,很有幾分兄長模樣。    梁戍將人拎回自己懷中:“實在想阿愿,我便讓高林送你過去,順便散散心,省得一天到晚悶在軍營里,稍微偷懶躺一會兒,還要挨訓?!?/br>    “大哥這兩天沒空訓我?!绷野驳?,“烏蒙云樂就足夠使他頭疼?!?/br>    一是頭疼解藥,二是頭疼對方的精神狀況。木轍曾用了大量蠱藥,使她在身中劇毒的前提下,依舊能擁有正常人的體貌,而現在一旦藥物中止,種種惡果便逐一出現,最為明顯的,是她變得不再美麗了,白皙皮膚如同被噴涂上一層黑黃染料,鼻翼兩側也出現了丑陋的斑點。    烏蒙云樂尖叫著打碎了眼前的鏡子。    柳弦澈皺眉:“你冷靜一些?!?/br>    “你,你嫉妒我!”烏蒙云樂試圖撲上前,卻被士兵攔住,她口中不停咒罵著,“你的meimei嫉妒我!”    “阿愿根本就沒有見過你?!绷页旱?,“我是大夫,只要你愿意配合治療,這張臉——”    話未說完,烏蒙云樂已經低下頭,狠狠咬上了擋在自己面前的一只手。那名兵士慌忙掙開,倉促間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臉,不輕不重一巴掌,卻刺激得烏蒙云樂越發失控。從來沒有人膽敢打自己的臉,也從來沒有人膽敢質疑自己的美貌。她拼命掙扎著,頭發散了,衣裳散了,柳弦澈側過頭,負責看守她的婦人為難道:“柳大公子,勸又不聽,只是一天到晚地照鏡子,這……萬一當真瘋了呢?”    “你們放開我!”烏蒙云樂仍舊在尖叫,“我要和柳南愿站在一起,我要和她站在一起,讓所有人都看到,你們誰都別想毀了我的臉!”    她的嗓音尖而銳利,刺得屋頂都要穿了。兵士們壓制著她,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心中萬分不解,這瘋婆子一般的古怪型格,怎么就能引得數萬教眾為她如癡如醉,也沒見美到哪里去???但想是這么想,說是萬萬不能說的,并且還得時不時地安慰,是啊,你是這世間最美的女人。    烏蒙云樂看著自己烏黑的指甲,以及銅鏡中難看的臉,再度哭了起來。她能聽出他們語氣中的敷衍,但又覺得這種敷衍是理所應當的,因為自己的容貌已經快被毀了,失去了美麗的自己,是不會擁有任何優待的。    柳弦安也站在院外聽著,他覺得這件事無解,因為自己的大哥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用蠱藥救人的,但不用蠱藥,烏蒙云樂的臉就沒法恢復如初,臉沒法恢復,她就會一直瘋。    阿寧提議:“公子不如給她講一講廣闊美麗的天道和宇宙呢?!?/br>    “講了?!绷野泊е?,“我說萬物皆會衰老,‘不美’其實也是自我保全的途經之一,結果她完全聽不進去,還對我破口大罵,問我為何不毀了阿愿的臉?!?/br>    阿寧:“……”    柳弦安道:“她一直吵著要見阿愿,可我覺得她就算見到阿愿,癥狀也不會有所緩解,只會越發失控?!?/br>    “因為她確實不如三小姐好看的嘛,現在還能自我安慰,見到之后,就連最后一個理由都失去了?!卑幍?,“可若不讓她見三小姐,由著這么一路鬧下去,不吃不喝總不是辦法,會死人的?!?/br>    柳弦安道:“大哥會想主意的?!彼肓艘粫?,“你告訴劉嬸,讓她將這間房屋的窗戶用輕紗蒙一層吧,晚上的燭火也撤掉些,讓光線越暗越好。再送些好看的新衣與胭脂水粉進去,尤其是粉,多少能遮一遮那些斑點?!?/br>    事實證明這方法的確是有些用的,昏暗的光線模糊了臉上的缺陷,烏蒙云樂的情緒總算稍微平復一些,但也平復得很有限,柳弦澈問:“阿愿幾時回來?”    “三四天吧?!绷野驳?,“差不多是時間了?!?/br>    駐軍營地里“中蠱”的氣氛已經很到位了,該暈的暈,該吐的吐,正是缺大夫的時候,所以哪怕柳南愿這趟籠絡人心之旅進行得再順利,梁戍于情于理,也“必須”得將她與其余弟子都喚回來,戲才更真。柳弦安問:“大哥要讓烏蒙云樂見阿愿?”    “木轍的蠱藥兇險,她的身體狀況已經在急速惡化了,又不肯配合治療,加之心魔作祟,實在難醫?!绷页旱?,“到時候讓阿愿打扮得樸素一些,少些光彩?!?/br>    柳弦安點頭:“好,到時候我親自去接她,會事先叮囑好?!?/br>    能讓懶蛋公子主動往營地外走,可見是實打實地想meimei了。到了出發當日,梁戍在身后扯住他的發帶,酸溜溜地問:“怎么沒見你如此急切地思念過我?”    “也思念,也思念?!绷野部谥蟹笱?,抱著衣裳就鉆進了馬車。    跑得分外快。    梁戍:“……”慣的!    柳南愿的隊伍已經行進到了十面谷附近,這一趟的行程極為順利,先前所擔心的刺殺并沒有發生,每一天都風平浪靜,最大的紛爭,無非也就是有人為爭排隊位次而打架,還被官兵當場喝止。常小秋道:“有這百余人的護衛,還有王爺派的御前侍衛,木轍若是不傻,肯定知道即便派來殺手,也是徒勞無功?!?/br>    “不僅有護衛,有侍衛,還有你,你的表現相當不錯?!背趟卦聜阮^問,“怎么樣,有沒有進展?”    常小秋答:“有的,我已經不臉紅了?!?/br>    程素月費解:“這只能說明你的臉皮越來越厚吧?”    常小秋:“……也對?!?/br>    程素月深深嘆氣,除了王爺,怎么驍王府的隊伍里凈出光棍,還都不太聰明的樣子。    正苦惱著,就把驍王府里第一聰明人給苦惱來了。柳南愿從火堆旁站起來:“二哥!”    程素月與常小秋也迎上前去,但考慮到最近出了一批擅長易容的南洋人,柳南愿在不遠處停下腳步,問:“譬道之在天下,然后呢?”    柳弦安答:“猶川谷之于江海?!?/br>    “惚兮恍兮,其中有什么?”    “象?!?/br>    “恍兮惚兮,其中又有什么?”    “物?!?/br>    柳南愿放下戒備,十分高興,這就是我神叨叨的二哥!    程素月與常小秋雙雙站在原地,面色冷靜,別問,問就是聽不懂。    阿寧已經在先前的書信中,將烏蒙云樂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柳南愿問:“只要我比她丑,就可以了嗎?”    “多少能安撫一下情緒?!绷野驳?,“衣服我都給你帶來了,是大哥親自備下的?!?/br>    阿寧將包袱抱了過來,打開之后,那叫一個樸素,比白鶴山莊弟子看診時的衣著打扮還要更樸素,與柳二公子的平時的大袍差不多。但寬袍既然擋不住懶蛋的神仙氣度,自然也就擋不住懶蛋meimei的美麗容顏,布衣荊釵,人反被而襯托得越發楚楚可憐。    柳弦安道:“算了,到時候我給你易個容吧?!?/br>    雖說很麻煩,但誰讓烏蒙云樂目前是大哥的病人呢,白鶴山莊上下還是要盡一盡醫者本分的。    柳南愿對這位傳聞中的“圣女”充滿好奇,而烏蒙云樂亦是片刻不愿等地想要見到她,嫉妒如毒藤牢牢捆住了整顆心,以至于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精心修飾自己的臉,將胭脂仔細涂抹了一層又一層,指甲也染成最艷麗的紅色。    婦人擔憂道:“這種舉止,會不會已經瘋了?”    “提前讓她見到阿愿吧,我去請求王爺派兵護送?!绷页旱?,“見到阿愿,除去心魔,或許還能有救?!?/br>    于是當天晚上,一隊馬車便隱秘駛出了十面谷。    烏蒙云樂手持鏡子,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換上了最美麗的一套裙裝,又在發間別滿了簪子,像蝴蝶落于云間。厚厚的脂粉遮去了不健康的臉色,她入神地欣賞著,覺得自己依舊是美麗的。    而柳弦安也給自己的meimei戴好了易容面具,將她一雙黑葡萄似的杏核眼捏了捏,捏成倒三角,唇色發烏,頭發泛黃,最重要的是大裙子胡亂一穿,問:“舒不舒服?”    柳南愿道:“這有什么可舒服的,快別扭死了,要不是為了替人治病,我這輩子也不可能穿成這邋遢模樣?!?/br>    柳弦安:“但王爺——”    “王爺喜歡你,當然怎么都好啦,但這種衣服就是丑的要命嘛?!绷显柑埋R車,“什么表象什么從心的,我沒記住,但你肯定懂我的意思?!?/br>    柳弦安:“哦?!?/br>    兩人正在說話,常小秋一路跑了過來,道:“烏蒙云樂已經來了?!彼贿呎f,一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易容后的人,柳南愿便問:“怎么,不好看嗎?”    “不不不,好看的,我覺得沒怎么變?!背P∏镖s緊擺手,“衣服也好看?!?/br>    柳南愿:“……”    柳弦安在旁邊“咳咳咳”了一下,聽到沒有,他說好看,他喜歡你。    柳南愿覺得她哥真的很無聊,不想搭理,于是拎起丑裙子,去前頭見烏蒙云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