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有歸處 第8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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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刀銀月族的人雖能自如進出密林,可僅僅靠著幾十數百人,是無法徹底鏟除白福教的?!绷野驳? “除非他們能找出一條路, 讓我們的軍隊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開進去?!?/br> 梁戍對此事也是相同的看法,彎刀銀月族的人倒是答應得十分爽快, 但就是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與柳神醫一道合作。似乎也挺合理,因為彎刀銀月族就算再厲害,也只能找出一條瘴氣相對少的行軍路線,并不能徹底將白霧清除,大軍若想順利推進,還是需要有大夫一路相助的。 柳弦安想了想最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哥,主動提出,姓柳,神醫,其實我也可以。 “你不可以?!绷菏呐乃哪樀?,“軍務要緊,去幫我勸勸,若是勸住了,將來我去皇兄面前給你討個稀罕的賞?!?/br> “倘若真對戰事有利,不必我多說,大哥肯定會答應的,但就是……萬一彎刀銀月族就是要讓大哥入贅呢?” “那就先敷衍著?!彬斖醯钕略谶@方面是沒什么道德良知的,不僅自己沒有,還要捎帶著教壞家中懶蛋,誨人不倦地說,“哪怕允了,也不能現在就辦喜事吧?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打完仗再議其他?!?/br> “騙人?” “什么騙人,這叫話術?!绷菏蹲∷陌l帶,“那些白胡子老頭就沒教過你,什么叫虛與委蛇?” 教過是教過,但柳弦安不管怎么想,都覺得大哥與“心機”二字實在是沒有半文錢的關系,更別提還要假裝答應要給人家當上門女婿,于是他先拉著meimei前往彎刀銀月族的住處,稍微探了探口風。 結果彎刀銀月族的人也正納悶呢,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們部族的女孩都是一等一的好,怎么柳大公子就是連看都不愿看上一眼,至少說一說吧,他到底想找一個什么樣的? 柳南愿搖頭:“不知道,不好說,大哥從來沒有提過這類事?!?/br> 婦人不甘心,還要繼續再問,那柳二公子與柳三小姐喜歡什么樣的?她心里這么琢磨著,一母同胞的三兄妹,從小又是養在一起,總該有些相似之處,聽了二三,就能推出一??上惚P打得雖然好,成效卻甚微,因為眼前這二人,一個喜歡殺伐四方威震天下的,另一個喜歡脾胃虛寒身體不好的,彼此之間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而且誰能想到,脾胃虛寒竟也能成為白鶴山莊的擇偶條件之一? 柳南愿道:“況且現在西南風聲鶴唳,苦統領又身陷邪教,大哥已然煩心極了,這時候,誰還敢去他面前提什么成親的事,怕是要被厲聲訓斥出來。若要我說,諸位還是暫時緩一緩吧,至少等到……嗯,至少等到……” 婦人追問:“至少等到什么時候?” 柳南愿算了一下,道:“至少等到邪教被除,四海升平,天下大定,百姓富足的時候吧!” 一桿子撐出去了少說也有一百年。婦人自然是不肯的,與她討價還價,后三條實在是太虛無了,就一條,第一條,待到西南邪教被除時,柳大公子便要來我們部族做客。 柳南愿勉為其難:“那,我與大哥商議一下?!?/br> 柳弦安卻在旁邊想,四海升平,天下大定,百姓富足,或許也用不到一百年那么久?,F在西北已定,而東海向來安穩,北疆也還可以,若西南也消停了,那朝廷就能集中精力去治理白河水患……可能只需要五十年,或者更短。 于是思緒一下就飛到了許多年后,飛到了千百里外,昔日橫行肆虐的白色水獸被歸于匣中,變成了一條平緩錦繡的玉帶,澆灌出兩岸的千里沃野與遍地花香。他已經很自覺地將這件千秋萬代的艱巨工程攬到了心上人的名下,因為不用想,朝廷現在壓根就找不出幾個能用的人,就算皇上正在大興科舉,想要在朝中完成年輕血液與白胡子老頭的交接更迭,也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但白河是不能等的,百姓也不能等。 柳弦安心潮澎湃,思緒再度游離現世之外,只留了一只耳朵聽meimei說話,不過柳南愿已經習慣了自家二哥時不時的神游,并沒有指望他能幫忙,將事情差不多商議好后,就又扯著他去找大哥。 柳弦澈正在院中打理藥材,抬起頭問:“什么?” “我是說,彎刀銀月族那些人還挺好說話的,已經答應愿意等到西南之戰結束后,再請大哥去密林里做客?!绷显复嗌?,“我就允諾啦!” 柳弦澈眉頭一皺:“胡鬧!” “做客而已,這么小氣做什么,而且現在把話說開,也省得大哥這幾天連門都沒法出?!绷显刚f,“那就這么定了,我與二哥還有事,先走一步!” 說完拉起人就跑,柳弦安跟不上腳步,氣喘吁吁地問:“我們還有什么事?” “沒事啊,但是你留在那里,是又想挨打嗎,反正事情已經說好了,我們肯定得趕緊跑?!?/br> 柳弦安:“言之有理!” 可見在對付大哥這件事上,懶蛋的人生智慧確實比不上meimei。 梁戍問:“都安撫好了?” 柳弦安點頭,安撫好了,但不是我安撫的,我當時在發呆。 梁戍失笑:“發什么呆,說來聽聽?!?/br> “我是在想白河的事?!绷野沧谝紊?,“在想要從哪里開始改道,不同的階段都需要做哪些事,不知不覺就走神了?!?/br> 梁戍微訝,俯身看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想到這兒去了?” “因為待西南的事情解決之后,就該輪到了白河,早想一想總沒有壞處?!?/br> 梁戍一時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半晌道:“跟著我,辛苦你了?!?/br> 柳弦安倒是不認為自己辛苦,或者說只能感覺到身體的疲倦,至于精神層面,無論是躺在水榭中也好,或者此時在西南,將來在白河,他都注定是無比忙碌不得歇的,所以其實并不會覺得有太大區別。 梁戍蹲在他面前,將下巴架上對方膝蓋:“抱會兒?!?/br> 柳弦安用掌心拖住他的后腦,輕輕揉了揉,硬是將這原本又冷又硬的一個人,捂得像是已經提前抵達七老八十,正心無煩憂守著爐火,暖烘烘,軟綿綿。 大戰馬上就要來了。 緊張的氣氛傳遍十面谷,也傳進了一重重的密林中。 銀發青年坐在鏡前,滿意地看著自己的臉,轉身問:“教主以為如何?” 木轍道:“袁島主若閉上眼睛,那么就算是梁戍,短期內也無法察覺出任何破綻?!?/br> 袁彧用紗帶蒙住雙眼:“木教主不要忘了答應過我的事?!?/br> 木轍看著眼前幾乎與苦宥一模一樣的假貨,點頭道:“今晚她就會被送到袁島主的房中?!?/br> 袁彧笑了一聲,指背緩緩劃過自己的銀發:“那看來我得多留這張臉一夜?!?/br> 他獲得許諾,心滿意足地往外走。 鳳小金戴著銀色面具,與他擦肩而過。 對方雖然照搬了苦宥的長相,甚至連衣著也仿制得幾乎相同,但身上那股面具膠皮未散的味道卻令人作嘔,像是在陽光下暴曬許久的一團腐爛豬rou。鳳小金強忍著內心的不適,一把推開屋門,“砰”一聲,撞得陽光下一片灰塵。 木轍并未在意他的失禮,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依舊翻看著手中的地形圖,問道:“你又聽說了什么?” “你要將阿樂送給方才那個男人?!?/br> “她是白福教的圣女,理應為白福教做事,無論是被奉于高臺受人追捧,還是被當成一件禮物送出,都是她無法推卸的責任?!蹦巨H合上地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應該明白,不是嗎?” 鳳小金問:“若我不同意呢?” “那我也有條件?!蹦巨H看著他,“答應我,我這次就可以放過她,我會給袁島主一大筆財富,多到足以讓他主動放棄阿樂?!?/br> 鳳小金皺眉:“你這次想讓我去殺誰,梁戍?” “不?!蹦巨H搖頭,“與殺人無關,我想再見她一次?!?/br> 他抬起手,用拇指緩緩按住那冰冷的銀色面具,試圖從中汲取一些溫暖的觸感:“讓我再見她一次?!?/br> 面具下的人并未理會他這份虔誠的回憶,只是毫無表情地張口:“好?!?/br> …… 柳弦安將地圖掛滿了整間房屋,用不同顏色的筆,畫出不同顏色的線。 阿寧看得有些暈,問:“這是什么?” 柳弦安道:“白河改道的路線?!?/br> “那這個呢?” “百姓遷徙的范圍?!?/br> “那這個?” “回王城要走的路,稍微繞了一些,但是我想去春暉城看看花?!?/br> 阿寧對那個巨大的圈如實評價,可不像是“稍微繞了一些”,這至少要多出三個月的路途。 “但是王爺并沒有提出意見,所以應當是可行的?!?/br> 阿寧在心里嘀咕,王爺當然不會提意見啦,哪怕公子說要上天,王爺也會幫忙搭梯子,更別提只是多走幾個月的路。 他最近正在考慮呢,要不要將王爺這一路對自家公子所做的事都如實稟于莊主,按理來說是應該寫信告知的,因為王爺確實是慣極了,也言聽計從極了,要星星不給月亮的,但問題也出在這里,實在是慣過了頭,甚至發展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放在史書里,可能會被史官洋洋灑灑罵上好幾十頁。 若莊主與夫人知道,八成是不會放心的,只會更加擔心,擔心懶蛋會不會越發懶。 阿寧深深嘆了口氣。 寫一封家書都得絞盡腦汁,我真的好辛苦。 第111章 一間被掛滿紗幔的房間里, 點起了惶惶跳動的燭火,夜幕將光線收攏大半,只留了室內一片淺淡暈黃。風吹銀鈴響, 細碎斷續, 沁著水聲, 讓人閉眼就能想起那一年的秦淮游船,香味也是特調過的, 與西南綿延千萬里的花海都不相同,而是甜膩廉價,像毒蛇的信子, 輕輕一點, 就使人頭腦發暈。 木轍坐在一張椅子上, 看著輕紗背后的妙齡女子, 如狐仙上挑的眉眼水波瀲滟,唇若染血,卻少了幾分當年的嫵媚。他癡態百出地看著他, 忽而又神情痛苦,透過眼前人,問著那數年前就已經香消玉殞的伶仃孤魂:“為何你沒有生出一個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兒?” 鳳小金沒有說話, 只是漠然地閉起眼睛。他能聽到對方的腳步聲正在逐漸靠近,又在那里停駐許久, 而后便有一只蒼老如樹皮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臉。 “為何你當初不等我,卻要跟著姓譚的那狗官走?”木轍繼續問, “她們甚至說你是自己給自己贖的身?!?/br> 他不明白, 既然她有錢,為何當初卻不肯跟自己離開秦淮。 鳳小金卻是明白的。一個青樓女子, 在同時面對一個遭朝廷追捕的混混,以及一個風流倜儻的王城貴族子弟時,會做出何種選擇,其實并不難猜。 木轍困惑多年,只是因為他不想承認而已,不想承認自己心目中冰清玉潔的神女,其實也同這世間絕大多數女人一樣,會在意男人的身份地位,不想承認她當初其實根本就沒有看中他,不想承認臆想中的情人離散,其實只是一廂情愿。說來可笑,最善于玩弄人心邪 教頭目,偏偏同樣受制于人心的弱點,逃避怯懦,對于一個最簡單的問題,這么多年硬是苦思不得解,以至于將他自己生生逼成了一個瘋子。 鳳小金不覺得自己的娘是一個多壞的女人,也不覺得她是一個多好的女人,歸根結底,只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俗人。在年輕時遇到家世顯赫的俊俏公子,想賭一把,結果命苦,賭錯了,這一生也就毀了。 他已經記不清那所謂“爹”的長相了。八歲那年,自己殺了豆腐佬,帶著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一路北上,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在隆冬臘月抵達王城,那是一座大得驚人的城,街道寬闊得能并排行駛五輛馬車,每一棟房屋的屋脊上都有雕刻與彩繪,琉璃瓦在陽光直射下,燦爛得教人睜不開眼。 人也與小鎮上那些尖酸刻薄的鄰居不同,他們穿著風流,貴人們裹著厚厚的裘皮,看起來都高興得很。包子鋪的老板娘先發現了赤足站在雪地里的小少年,她驚呼一聲,趕忙差伙計到后院找了身干凈的舊衣,招手叫他:“孩子,別待在那里了,快進來烤烤火?!?/br> 鳳小金被伙計拉進鋪子,擦洗之后換了衣服,老板娘又給他端來了包子與熱湯,問道:“你是來王城尋親的嗎?” “是?!兵P小金捧著熱湯,看著外頭樹上掛著的紅綢,羨慕地問道,“嬸嬸,王城的年,每回都這么熱鬧嗎?” “這才臘月初九,還沒過年吶,掛紅綢是譚府有喜事,譚大人今天要納妾?!崩习迥镄Φ?,“等會我家小子要去討糖吃,你也一起去玩吧,對了,你的親戚姓甚名誰,住在哪里?我看看能不能幫你?!?/br> 譚府,譚大人。鳳小金抬起頭問:“是正陽街的譚府嗎?哪個譚大人?” “是正陽街的譚府,王城攏共也就那一個譚府?!崩习迥锏?,“譚曉鐘譚大人,今日要納周府的三小姐進門?!?/br> 鳳小金的手指稍微錯了一下,包子里甜蜜的花生紅糖餡兒流出來,溫熱地裹滿掌心,他問:“譚大人納妾,那他的妻子是誰?” “是戶部李大人的女兒,當初他們成親時,可比今天熱鬧多了?!崩习迥锎蜷_了話匣子,那得是十一二年前的事情,自己當初還沒嫁人呢,就站在街道旁邊,看著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一路走過長街。而策馬行于隊伍前的譚家公子,面如冠玉笑如春風,只這一眼,就成了王城不知多少少女的夢。 鳳小金心想,十一二年前。 那時候自己的娘正挺著肚子,或者正抱著自己,待在那間破舊的豆腐坊里,日日癡癡看著北方。她以為他正在等她,以為她只要能抵達王城,出現在他面前,就還是能有情人終成眷屬。而造成眼下這種困局的,不是薄情人心,而是弄人造化。 她覺得那個男人是愛她的,所以經常會偷偷給兒子講那短短的相逢,講男人的許諾,講王城的繁華,以及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將來的好日子”。 “你爹會找我們的?!彼f。 于是鳳小金也就相信了,自己的爹一定會去秦淮接娘親與自己,一旦發現人不在了,就會派出家丁,在各個角落瘋了一般地找,他也是抱著這樣的奢夢,一路咬牙行至王城的。 可在抵達王城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自己的爹納妾,而且他還有妻,有子,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