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有歸處 第3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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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聞到了rou的香味,他勉強抬起了頭,看向那只瘋狗。官兵們哈哈大笑起來,又故意將另一塊rou也丟給狗吃,用腳踩著他的脊背,扯起頭發,強迫他去與狗搶食。 “吃不吃?你不是餓了嗎,吃??!”官兵不斷取笑羞辱,又抽出一根鞭子想要抽打,剛剛揚起來,就聽到自己胳膊“嘎巴”一聲響,整個人向后一歪,慘叫著躺在了地上。 “畜生不如的玩意?!备吡炙砷_手,看著面前這群敗類,“我竟不知大琰還有你們這樣的兵?!?/br> “你是何人?”官兵們警惕地摸過長刀,或許是見這群人衣著光鮮,不像普通人,便沒有輕舉妄動,只警告道,“我們乃是蔣大人麾下的勇字營,奉命在此籌集軍糧,我勸你們最好還是不要多管閑事?!?/br> “蔣大人,哪個蔣大人,蔣濤還是蔣忠起?” “都……都不是,是蔣威蔣大人?!?/br> “微末不入流的官職,連名字都沒資格送到王爺面前,倒是養出了你們這群欺凌百姓的鬼東西?!备吡致牭没鹌?,示意手下先去將那名青年解救出來。阿寧見他像是餓極了,便把桌上剩下的rou撕了一塊,青年卻緊閉著嘴,不肯去吃,干澀道:“這……是我養的狗,被他們殺了?!?/br> 阿寧手下一僵,心里不忍,趕忙將rou拿開,又去馬車里取吃食。 柳弦安喂青年喝了幾口水,另一頭,高林早已將那群官兵踹得七零八落,騰出了一條路。梁戍踏進村落,村口的動靜與慘叫已經驚醒了不少人,他們睡得稀里糊涂跑出來,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驍王府的護衛悉數擒拿,一共三十六人,有公文有批復,四方四正一枚鮮紅大印,當真是大琰的正規駐軍。 所以也就比流民冒充更加可惡,流民是在生死關頭被激發出的惡,而這群人拿著朝廷俸祿,卻欺辱著朝廷的百姓,當真該死。 村子里還有一些被囚禁的鄉民,多是年輕女子,可見這群混賬是半分惡也不想落下。青年是村長的兒子,叫阿勇,他當日掩護許多人從小路逃命,自己留下斷后,原想著和賊人同歸于盡,但到底勢單力薄,這些天遭遇了許多非人的折磨。 高林踢了一腳地上不斷呻吟的人:“像你們這樣的隊伍,一共派出了多少?” “我們,我們只知道蔣大人一共派出了三隊人馬,其余營差不多也是一樣的,要打仗,第一件事就得收軍糧,而且還要速度快,免得被人搶了先?!?/br> 蔣威頭上兩級,才是蔣濤,再往上一級,才是蔣忠起,再再往上,才是呂象。連這沒聽過名字的蔣威都能派出三隊人馬,那整支駐軍都放出來,不得將方圓數百里的百姓攪得沒一日能安穩? 而駐軍是根本不應該缺糧的,沒有人比梁戍更清楚這一點,所以也就沒有人比他更加怒火滔天。被解救出來的年輕女子還在悲聲哭泣,青年的腿腳也被折磨的幾乎露出白骨,梁戍微微閉了閉眼睛,道:“全部丟去喂狼?!?/br> “是!” 守衛拖起地上的人,向著村外走去,慘叫求饒聲逐漸隱沒于夜色深處。高林對阿勇道:“小兄弟,你是好樣的,但我們必須得盡快趕路了,不能留下保護這座村子,往后或許還會有同樣的劫匪,你得自己決定是要帶著其余人進山,還是要繼續留在這里?!?/br> “我知道?!鼻嗄甏执?,“我會同阿爺商量?!?/br> “好?!备吡值?,“保重?!?/br> “大哥!”青年叫住他,猶豫著看向院外,“我剛才聽到你們說,驍……” 高林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這份公道,王爺定然會替百姓討回來?!?/br> 第38章 一行人只在樹下稍歇了兩個時辰, 天色剛亮,便又收拾行裝,準備繼續趕路。梁戍自從離開小兆村后, 就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此時才問了一句柳弦安:“還能不能堅持?” 柳弦安點頭。 他不愿耽誤隊伍的行進速度, 但現場其余人心里都清楚,這種不眠不休的趕路法對軍人來說, 都已經算是將弦繃到了最緊,更何況是白鶴山莊養尊處優的公子,而且眼前這個還是揚名全天下的懶, 平時能躺就不坐。 不過柳弦安還真是不算太累??赡苁且驗榘Q山莊平時藥膳調養得好, 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已經悟出幾分天道, 能用精神去影響軀殼, 總之騎在馬上趕路時,整個人也是神靜心清的,頗有那么幾分去欲去求, 內外兩忘的境界。 心若如焦葉,則赤日炎炎而不覺熱,冰雪皚皚而不知寒嘛。 這很合理。 柳弦安整理好馬鞍, 剛跨上玄蛟,卻覺得身后一沉。梁戍一手環過他的腰, 另一手握住馬韁,以方便讓人靠在自己胸口,道:“路上再這么睡會兒?!?/br> 玄蛟在原地踱了幾步, 它天生神力, 一蹄可碎巨石,所以馱兩個人也并不覺吃力, 相反,因為主人終于愿意放棄那匹丑棕馬,心情還挺好,仰頭一口氣打了一串響鼻。柳弦安稍稍驚訝,轉身剛想說話,梁戍卻已經揚鞭催動,如一道獵獵朔風,向著遠處繼續疾行。 剩下阿寧站在原地,他雖也出自白鶴山莊,但畢竟是常年干活的,一下午切一車老樹皮也不手抖,體力足夠支撐著趕路。高林便只命幾名護衛多幫忙盯著點,繼續按照原來的計劃前進。 柳弦安被梁戍虛攏在懷里,整個后背都是暖的,手指也縮進袖中。在去赤霞城時,他曾這么睡過一覺,所以有經驗。冷冽的山風像是被屏蔽在了另一重時空,柳弦安閉起眼睛,聽話地打了個小盹。 梁戍微微俯下身,鼻尖輕觸到對方的發頂,他同樣能感覺到透過衣衫傳來的體溫,混合著淡淡的藥香,恰好能暖一暖此時正從骨縫里透出來的寒涼。 …… 再往前走,眾人陸續又遇到了幾撥打著駐軍旗號,出來搜刮民脂民膏的兵痞,雖不至于像小兆村那伙惡匪一樣畜生不如,但對于百姓來說,也同遭遇過境蝗蟲差不了許多。呂象出兵,是為了鎮壓黃望鄉的叛軍,可也正是因為呂象的這次出兵,又將更多絕望無依的百姓推向了叛軍,惡因惡行生惡果,如此循環往復,世道如何能不亂。 被黃望鄉占據的城池共有三座,分別是潛曲、青陽和三水。對于大琰的軍隊來說,攻打方式無非兩種—— 高林點了點地圖:“第一種,直接攻打三水城,擒賊先擒王?!币慌e鏟了那座所謂“王都”,其余兩座城池的叛軍自然會人心大潰,再乘勝追擊,就會容易許多。 “但是在三水城前頭,還擋著一座青陽城?!绷硪幻聦俚?,“目前呂統領率軍隊已經抵達了望關一帶,倘若想繞過青陽城,直接去打三水城,就得走這條路?!彼贿呎f,一邊在地圖上用手指描繪出一條蜿蜒曲折的路線,“要翻一座險峻的高山,至少會多出半個月的路途?!?/br> 梁戍道:“先打青陽城?!?/br> 高林也認為應該先打青陽城,但打青陽城也有打青陽城的麻煩,這座城它不好打。兩側都是高山,中間夾著孤零零一座城,琰軍只有正面強攻一條路可走,而在所有作戰方式里,這無疑是最傷亡慘重的一種——等同于用血rou、頂多再加上一層甲胄,去硬碰硬對面的流箭、投石與熱油。 阿寧聽得有了疑惑,捏著一點點聲音問自家公子,既然這么難,那黃望鄉是怎么攻下青陽城的? 柳弦安用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嘴,阿寧趕忙噤聲,梁戍卻已經聽到了,抬頭看著柳弦安:“你也在路上聽到了消息?” “沒有?!绷野驳?,“猜的?!?/br> 一個為生活所迫,臨時拉起大旗的莊稼漢,應該沒本事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組建出一支精良部隊,從外部打入青陽城,那么就只剩下了另一種可能,青陽城是被人從內部攻破的。換言之,極有可能是城中百姓自發組織起來,在與黃望鄉的軍隊內外合作。 柳弦安光是想到這件事,想到這個因水患而到處漏風、民心動蕩的國家,就覺得腦瓜子嗡嗡響,想立刻駕一只白鶴溜到清靜逍遙的天邊去。而連自己都這么煩憂了,那實打實要為國奔波的驍王殿下心里得多累啊,所以便一把按住了小廝的嘴,讓他不要說話,免得在煩憂之上又添煩憂。 “官府失德,怨不得百姓自求生路?!绷菏D過身,繼續看著那張地圖,想從中選出一條最好的進攻路線。此時夜已經很深了,現場卻沒有一個人有睡意,篝火無聲映照著這座百年古廟,四周墻壁油彩早已斑駁脫落,只留下模糊的影,金剛怒目,菩薩低眉。 梁戍與高林反復斟酌許久,定下了最終的方案。柳弦安見他們已經說完了,方才插話:“其實若能找出五十到八十名精兵,從這里出發,”他拿起一面小旗,插到了城西一座高峰之巔,“讓他們先登上城樓,制服第一波叛軍,在最短的時間內制造混亂,打開城門,這樣琰軍的傷亡就會少上許多?!?/br> “能登上城樓,肯定最好,但問題是要怎么登?”高林比劃了一下從山峰到城門的距離,隨口調侃,“飛過去?” “嗯?!绷野颤c頭,“飛過去?!?/br> 此語一出,現場眾人皆沉默,覺得柳二公子是不是又困了,怎么好端端地就開始胡言亂語。只有梁戍問:“你有辦法?” 柳弦安解釋:“我曾看過一本殘破的古書,叫《天工錄》,里面記載了許多風翼的制造方法,其中有一種小型風翼名叫‘啞鷲’,制作起來并不復雜,而且所需的木材、油氈與皮革,在這一帶也不算難找。琰軍如果能趕在九月造完一批,就能在十月初三那日用來攻城?!?/br> “風翼啊,我們在西北時也造過類似的東西,倒的確能用?!备吡值?,“可也只能在短距離、低空時使用,像這種從高高險峰往遠處城池中飛的……恕我直言,似乎不大現實?!?/br> “所以才要選在十月初三,那天會刮大風?!绷野驳?,“風向對我們有利,能事半功倍?!?/br> “僅靠著風去控制方向?” “啞鷲上設有方向輪?!绷野灿X得解釋起來太麻煩,干脆說,“不如我先畫一張圖紙?!?/br> 高林依舊覺得匪夷所思,還想再問問《天工錄》到底是本什么神書,靠不靠譜,卻被梁戍揮袖擋到了一旁。護衛們端來一張破破爛爛的神龕當案幾,又取出蠟燭點燃,柳弦安盤腿坐在蒲團上,提筆很快就勾勒出了風翼雛形。 畫到一半,一縷風飄了進來,吹得光影跳躍,柳弦安正欲放筆去將蠟燭挪一挪,梁戍已經伸出手,替他護住了那點微弱燭火。 高林在旁伸長脖子看,他雖然早就知道柳二公子深藏不漏,但也僅限于醫者領域,還從來不知道四萬八千歲與萬卷書冊的故事,所以此刻的震驚程度不亞于見到真的神仙,怎么會有一個人既通地理又知機關,還跟個軍師似的,能準確無誤說出十月初三青陽城要刮什么風,他不是從來不出遠門嗎? 柳弦安將畫好的圖紙交給梁戍,呵欠連天。 “去睡吧?!绷菏鶎⑺嵝钡囊骂I整好,“我先看,有不懂的,明早再問?!?/br> “好?!绷野菜坌殊?,“王爺也早些休息?!?/br> 說完就躺回稻草床上,睡得比昏更快。阿寧對此見怪不怪,手腳麻利地端來一盆水,擰了濕帕替他擦臉擦手,又將人扶起來,捏開下巴,大聲叫:“公子漱口!” 柳弦安夢游一般接過牙具,刷得十分熟練,刷完接著倒,全程不見睜一下眼。 高林看得羨慕不已,這睡覺的速度,哪怕分一半,或者只分一成給我家常年失眠的王爺也行啊,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梁戍看了差不多大半夜的圖紙,直到天明方才合上眼,稍微休息了片刻。等柳弦安睡醒時,整支隊伍已經先行出發了,連阿寧也不在,只有驍王殿下守著仍有余燼的火堆,于是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難道我又睡成了打雷進賊都不肯醒? 見他只睜著一雙眼睛不說話,梁戍伸手,在他額頭上敲了敲:“出來?!?/br> “本來就在外頭?!绷野不剡^神,“其余人呢?” “先走了,玄蛟腳程快,追他們不成問題?!绷菏?,“看你睡得實在香甜,不忍打擾,我們晚一些出發也無妨?!?/br> 至于具體有多香甜,身體側蜷著,呼吸聲很細,睫毛垂覆,在眼下投出一道月牙形的影,唇紅而潤,有些濕,用手指觸碰時,像是在摸御花園里小貓的鼻頭。 于是其余所有人便都被驍王殿下趕出了廟。 柳弦安并沒有夢到這一切,他使勁伸了個懶腰,自己爬起來擰了帕子擦臉,又問:“那張圖紙——” “看懂了?!绷菏f,“先造一批試試?!?/br> 柳弦安點頭:“好?!?/br> “好”完就接著漱口,從容不迫,淡定沉穩,一句多余的廢話都沒有,襯托得高副將越發沒見過世面了——他在早上時,曾瞪著兩只驚訝的大眼珠子,差不多重復了十幾遍“真看懂假看懂”,以及另外十幾遍“這精巧細活王爺怎么能看得懂”,活像個聒噪的傻子,若不是因為軍情緊急需要人手,此人現在可能已經被驍王殿下發配去了晉州挖煤。 一行人晝夜兼程,終于在這一日的薄暮時分,追上了呂象的大部隊。 玄蛟停在山頂一處巨石上。 梁戍收緊馬韁,柳弦安從夢里醒來,稀里糊涂一起往下看。只見在白霧與云環下,一支龐大的隊伍正在山間蜿蜒前行,雖然沿途已經見識過了呂象的種種“豐功偉績”,但這支隊伍本身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列隊整齊,行進速度也并不慢。 “爛船還有三斤釘,總不能一支軍隊里,絕大多數都是廢物,呂象多少得顧忌到皇上?!备吡值?,“至于來路我們遇到的那些爪牙,之所以個個吃得肥頭大耳,是因為他們十個有九個半都是有靠山有關系的,否則撈不到收軍糧的肥差?!?/br> 只是這回命中該絕,被一嘟嚕全部拎了出來,好日子也到了頭。 山下,呂象問:“距離三水城還要走多久?” “回統領,還得要一個半月?!备惫俚?,“若加快速度——” “加什么快速度,現在已經夠快了?!眳蜗蟛亮税涯X門上熱出來的汗,“萬一我們到三水城了,王爺還沒到,那這場仗豈不是要你我親自去打。所以路要趕,但別趕得太快,明不明白?” “是,明白?!备惫儆衷囂降?,“但眼下還有一樁事,派出去征糧的隊伍沒回來幾支,回來的也沒帶多少糧食,可要再多派人手,擴大征收范圍?” “真沒收回來,還是假沒收回來?”呂象斜眼打量,“怎么,你又有哪個親戚想謀職位?” 副官被點破小九九,只能嘿嘿訕笑,呂象平時也不想管他這三兩小事,但今天可能是趕路趕乏了,也可能是想到王爺要來,心中煩躁,總之突然就想管一管,于是罵道:“你小子借著這次機會吃了多少,連曲里拐彎的八輩親戚都要塞進來,竟還沒個夠?” “沒有沒有,當真沒有?!备惫倩琶φJ錯,呂象又訓斥兩句,瀉了心中火氣,這才準備繼續前行,結果卻有前哨來報,說路被人給擋了。 呂象忙問:“可是叛軍?” “不像?!鼻吧诘?,“只有二十余人?!?/br> “什么混賬東西,竟敢阻攔軍隊?!眳蜗笏闪丝跉?,副官卻緊張三分,想著該不會是哪里的窮漢被征了糧,所以心中不忿,結隊跑來告狀了吧!于是自告奮勇,率人前去探究竟。 柳弦安看著從白霧中疾馳而來的一小支隊伍,道:“那似乎不是呂象?!?/br> 梁戍問:“這你也能掐算出來?” “沒有掐算,是看衣服?!绷野步忉?,“也能看看長相?!?/br> 肥頭大耳,油光滿面,和那些收軍糧的兵痞長得如出一轍,模子都印不出這么齊整。 第39章 副官這時也看清了, 擋路的隊伍并不是流民,但似乎也不像叛軍。山間此刻仍有未散的雨霧,視野極模糊, 于是他只有使勁伸著脖子往前瞅, 活像一只疑惑的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