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有歸處 第2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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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弦安應了一聲,原來不是王爺自己要。他取出一粒糖壓在舌下,銀丹冰片的味道直沖腦門,辣得整個人一激靈,又更加清醒三分。 “說話?!?/br> “嗯?” “說點什么,本王愛聽的?!绷菏粗胺?,“與那些白胡子老頭無關的?!?/br> 柳弦安小心翼翼地不去觸及腦海中的龐大世界,在記憶中將有關現世的種種全部搜刮出來,卻發現自己每日除了睡覺就是吃飯,其余實在乏善可陳,便只好又添油加……錦上添花吧,錦上添花地描述了一下家中那兩壇酒,簡直吹得天上有地下無,若是讓酒肆老板聽到,估計會感動落淚。 梁戍也不嫌無聊,就由著他不停地叭叭叭,若是中途停頓得太久,還要出言催促。柳弦安說得口干舌燥,又不能歇,最后忍不住提出意見,我累了,不想說了。 二莊主柳拂知剛好打馬路過,聽到這句話,心都緊了,怎可對驍王殿下如此無禮? 他謹慎地看向梁戍,卻發現這位以殘酷暴戾而揚名天下的王爺并沒有生氣,反倒一笑:“好,那就歇會兒再說?!?/br> 而柳二公子還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嘀咕:“歇會兒也不想說?!?/br> 柳拂知憂心忡忡地想,唉,竟被大哥慣成這樣。 于是他親自呵斥侄兒:“好好陪驍王殿下說話!” 柳弦安:“……” 不想說。 但梁戍強迫他必須要說,說完了酒,就說白鶴城,從最東邊的街說到最西邊的街,最后連城中殺豬匠娶新媳婦的事都反復描述了三回,搞得程素月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親自參加了這場錢屠夫的喜宴。 她問兄長:“這是王爺新創出來欺負人的方式嗎?” 高林分析:“有可能吧,你看柳二公子那憔悴的表情,造孽啊?!?/br> 柳弦安咕嘟咕嘟地喝水,他覺得自己已經將這輩子的話全部說完了,要不是有二叔親自配的潤喉藥,只怕嗓子都要冒出火星。阿寧一直跟在隊伍后頭,這天找了個驍王殿下不在的工夫,立刻小跑過來鼓勵:“公子,你再堅持一下,馬上就要到家了?!?/br> 柳弦安一愣,到家了? 他扭頭看向山道一側,果然在繚繞云環中,一座依山傍水的靜謐城池正若隱若現,便驚訝道:“回程的路怎么這么快?” “不快呀,也走了十幾天呢,同去時一樣?!卑帥]懂,每天看公子被迫陪驍王殿下說話,說得他自己一臉有氣無力,還當在度日如年生不如死,這怎么還光陰轉瞬,彈指一揮間了。 柳弦安倒也確實覺得度日如年,但那僅僅是嗓子眼的度日如年,思想卻趨于靜止,并不認為時光難熬,他的人生中難得有了一段時間,不必再苦苦思索要將大道歸位于何處,也沒空思索,因為在驍王殿下的強勢要求下,他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已經被“啊,今天又要說哪條街”給蠻橫地占滿了。 梁戍又策馬而來,阿寧腳底抹油,飛快跑到了隊伍最末位。 柳弦安趕緊含了一顆潤喉糖,又“咳咳咳”地咳嗽了一陣,將虛弱詮釋得分外淋漓盡致。 他從未如此急迫地想回家過。 但回家好像也并不能擺脫講故事的命運,因為柳拂知早早就將驍王殿下要進城的事寫信告知了大哥,于是地方官員與白鶴山莊一眾人,到了日子便都在城門口迎著。按理來說梁戍應該住驛站,但柳莊主面對這位“不知道最后會不會娶自己女兒但最好還是不要娶”的兵馬王爺,還是得表現出應有的禮數,客氣道:“白鶴山莊已為王爺準備好了客房?!?/br> 梁戍點頭:“甚好?!?/br> 就這么定下了進城后的住宿。 柳弦安剛一進白鶴山莊的大門,就被三小姐的丫鬟飛快地拖走了。柳南愿正一臉著急地等在住處,見面就撲上來,先象征性地問了幾句哥哥被綁架的事,見他全胳膊全腿精神無恙,的確像二叔信中所說的那樣平安,便直奔眼前重點:“王爺當真不是來娶我的,對吧?” “當真不是?!绷野步忉?,“王爺這次住進白鶴山莊,是為了與我同游,但現在我也并不是很想同他游了,你聽聽我的嗓子,真的好痛?!?/br> “不不不,你得陪他,萬一你不陪,他要讓我陪,那如何是好?”柳南愿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包銀丹茶,“哥,求你了?!?/br> 柳弦安被迫接受這份禮贈,抱著回到自己的水榭,本打算好好躺一會兒,卻見家丁正忙進忙出,拿被褥的拿被褥,端椅子的端椅子,難免驚異:“阿寧?” “公子,公子?!卑幰苍谂补褡?,他滿頭是汗地說,“王爺不住安排好的客院,點名要來咱們的水榭,但這兒的客房實在太臟了,得加緊灑掃,公子還是先去別處歇息一陣吧,對了,莊主方才差人來找過公子?!?/br> 柳弦安只好又溜溜達達去了書房,被迫不停走路。 從水榭到書房,還是有好一截距離的。此時家中全部的弟子都已經聽聞了“驍王殿下指定要與二公子同住”的事,都覺得萬分震驚,比看到無頭尸體站起來還要更震驚,畢竟尸體里或許有蠱蟲作祟,但驍王殿下與自家二公子這突如其來的交情確實沒法解釋,于是大家紛紛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有膽子大的丫頭,還上前主動問:“二公子,驍王殿下要在山莊里住多久呀?” “或許三五日吧?!绷野矄≈ぷ踊卮?,暗暗希望最長也就三五日了,否則自己就算是將胖大海當成飯來吃,也實在支撐不住。 柳夫人也等在書房中,見到兒子進門,又是先關心了一番綁架的事,來來回回檢查了三四回,方才道:“去吧,你爹有話要問你?!?/br> 要問的話自然與驍王殿下有關。柳弦安嗓子痛得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便省略了從白鶴城到赤霞城,再從山腳小村到白鶴城的所有事,只簡略地回答:“就相處得還可以?!?/br> 柳拂書追問:“驍王殿下平時都與你談論些什么?” 柳弦安答:“白鶴城與酒?!?/br> 柳拂書疑惑:“只有這些?”白鶴城無非是普通一座城,酒也比不過皇宮佳釀,這也能談出同住一院的交情來? 柳弦安嘆了口氣,知道親爹又不相信,為了避免再被繼續盤查,只能將夢中的驍王殿下也拿出來湊數:“偶爾也會談論天道?!边€有沐浴,不過這個不太方便描述。 柳拂書指著對面的椅子:“什么天道,你嗓子既不舒服,便寫下來?!?/br> 柳弦安臉皺成苦瓜。 不想寫。 于是他說:“但驍王殿下或許還在等我?!?/br> 第30章 柳弦安用借口成功從書房脫身, 出門沒走兩步路,就見二叔正陪著借口的正主從對面走來,于是立刻轉身想躲, 卻被喝止:“弦安, 快些過來, 驍王殿下有事要找你?!?/br> “……” 柳二公子這回心也擰成了苦瓜,他從出生到現在, 還從來沒有在家中如此日理萬機過,先是meimei,再是娘, 再是爹, 現在又來了一個驍王殿下, 怎么突然之間好像每個人都在等著聽自己說話。 不想說, 好累啊。 梁戍看著他宛如霜打的皺巴表情,暗自好笑,總算沒有再要求聽第四遍殺豬匠娶媳婦的故事, 只問:“你住在何處?” “北邊?!绷野埠喍痰鼗卮?,“還在清掃,不宜待客?!?/br> “那便先帶著本王到山莊各處看看?!绷菏]有被勸退, “東邊似乎景致不錯?!?/br> 柳弦安將期盼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二叔,因為東邊絕大部分區域都歸他, 主人攜貴賓同游,很好。但柳拂知顯然并不這么認為,他最近正在潛心研究一種新的藥物, 需要時時刻刻守在爐邊, 實在沒多少時間陪客,尤其是陪這種雖地位尊崇, 但卻對醫理一竅不通,明顯只想來看熱鬧的皇家貴胄——將他交給同樣游手好閑的侄兒,兩人簡直再般配也沒有了,堪稱天造地設一對無聊人。 于是柳二公子就被迫承接了這一項任務,郁悶得不行。 在柳拂知離開后,柳弦安也緩慢地向后挪,梁戍似笑非笑:“嘴上說要同游白鶴城,現在才剛進白鶴山莊,便偷懶想跑,這就是四萬八千歲的待客之道?走!” 柳弦安反抗不得,被扯得一路踉蹌:“唉?!?/br> 白鶴山莊是很大的,差不多有半座城那么大,若是再加上山中的藥田與溪谷,就更加大得沒邊。柳弦安在東邊走了還沒兩步,就稀里糊涂迷了路,沿著一條破破爛爛的泥巴小徑來回走了三趟,也沒能成功繞出去,于是內心敷衍情感真誠地介紹:“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好了,我們走吧?!?/br> 梁戍拽住他的一縷頭發:“在自己家中也能找不到北?” “我從來沒有來過東邊?!绷野残睦锟?,當然了,自己也沒去過大琰廣博的東南西北,那為何卻能清楚知曉千萬里之外的山川分布呢?當然還是因為看過書。但二叔的園子就不同了,二叔的園子又沒有書詳加描述,而且還三天兩頭要修新路。 他嗓子依舊不舒服,所以辯解的聲音細而弱,配上懶而疲憊的神情,活像御花園里那只被人擼多了的白貓,又倒霉又沮喪,眉眼都耷拉著。梁戍便看著他笑了半天,笑夠了,終于沒有再提出要繼續逛的要求,轉而道:“去你的住處看看?!?/br> 柳弦安如釋重負。 兩人又走了長長長長一截路。 水榭在整座白鶴山莊的位置,豈是一個“荒僻”所能形容,北得不能再北,途中還有一段不怎么平整的石子路,不過宅子周圍倒是打理得意境古樸,一株很大的樹枝繁葉茂,將院門也掩住大半,確實適合睡仙悟道。 阿寧正守在門口,此時客房已經整理好了,不過因為只有一間,所以驍王府的其余人便繼續住在柳莊主準備好的向陽大宅里,這里是獨一份的待遇。 “酒呢?”梁戍踏進小院。 阿寧迅速跑去前廳,將那兩小壇被吹了一路的酒捧出來。 柳弦安站在旁邊,悄悄揉了一下自己的喉結。 梁戍撩開衣擺,坐在凳上:“你喝茶?!?/br> 柳弦安:“……” 嗓子不適,的確只能喝茶,茶水入口寡淡,鼻子里還要聞著對面的酒香,越喝越無聊,這與想象中的把酒言歡簡直毫無相同處,于是喝著喝著,柳二公子的思緒便不知又飛到了何處去。 梁戍放下酒杯:“西北也有同這差不多的酒?!?/br> 柳弦安被拉了回來:“西北有什么酒?” “叫‘百神愁’?!绷菏恍?,“名字起得大,卻不是什么名貴的酒,一文錢就能買上一壺,當地百姓人人會釀,入喉又烈又嗆,曾有一群文人想去大漠寫詩,結果詩沒寫成,倒先在黃沙中醉了一天一夜?!?/br> 柳弦安跟著笑,覺得能在長天大漠里酩酊大醉,好像也挺浪漫。 梁戍搖頭:“要不是阿月帶人巡邏,將他們撿了回來,只怕早已被曬成了人干,你若去了西北,親眼見過大漠,就能知道那是一片吃人也不會吐骨頭的魔域,狂風起時,整片天都是黃沙,再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有躲在駱駝身后,等著災難自己停止?!?/br> 在那種環境里,光是生存便已竭盡全力,更何況還要帶兵打仗。柳弦安覺得若換成自己,可能撐不了一個時辰,就會當真駕鶴與大道同游,但梁戍居然能將邊關守得如此穩妥,還有空來白鶴城喝酒,還要去管西南的邪教與四境的流民,想及此處,他難得對一人肅然起敬。 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會累嗎?” 這話同先前梁戍的“世界里只有你一個人”同屬一流派,都是聰明人不用多加前情贅述,就篤定對方肯定能聽懂,而梁戍果然也聽懂了,稍稍一笑:“習慣了?!?/br> 這話說得云淡風輕,柳弦安卻記起了他的舊傷,于是將兩根手指伸過去,搭在對方脈上。 梁戍再度不動聲色地隱去了脈象。 柳二公子在桌下抬腿一踢。 梁戍悶笑,總算沒有再逗他。柳弦安這回仔細試了半天,道:“還是得靜養,至少三個月?!?/br> 同樣一句話,從太醫院的人口中說出來,驍王殿下會嫌煩,但現在換成柳二公子,可能是因為他蹙起的眉頭看起來的確是在真誠地擔憂著,于是梁戍道:“好?!?/br> 聽起來沒什么可信度的“好”,柳弦安不信他會聽,梁戍也確實沒打算真的聽,莫說是三個月,就算是住在白鶴山莊中的這三天,便已經算是他人生里難得一段偷閑——閑也閑得不安穩,還得想流民與不知逃去了何處的鳳小金。 他又仰頭飲下一杯酒。 柳弦安提醒:“這酒有些烈?!?/br> 梁戍并不放在心上,西北的酒,哪一壇不烈。 于是柳弦安就一直在等著他醉,可最后也沒等到,驍王殿下當真酒量驚人,喝到最后,連眼神也未見渾濁,情緒反而還高漲了,將眼前酒具一推:“出去走走?!?/br> 柳弦安趕緊靠在阿寧身上:“很晚了,我累了?!?/br> “你有過不累的時候?”梁戍扯住他的手腕,“走?!?/br> 阿寧也迅速退到一旁,畢竟這種機會不常有,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本事將公子帶出門。 全白鶴山莊的弟子便都有幸親眼目睹了自家二公子蹲著耍賴,而驍王殿下不為所動,拖起就走,手法如同土匪搶媳婦的絕世大場面。 都驚呆了。 柳拂書和柳夫人聽完之后,也面面相覷,這……怎么竟已親密至此?唯一純純高興的可能只有柳南愿,她覺得二哥果真厲害,短短相處就能同驍王殿下發展出這般深厚的交情,那自己總不會被逼嫁了吧?于是高高興興地帶上小丫鬟,出門逛街。 而等梁戍與柳弦安在街上走了一圈后,整座城的百姓差不多就都跑出來看王爺了,常小秋也趕緊坐在輪椅上,讓常霄漢把自己推出醫館,他本來還想扛劍站著,但后來實在腿疼,只好放棄了這一威風姿勢,老實坐好。 這一天的白鶴城,甚至比過年還要更加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