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卿卿 第48節
風昭然身邊只有這么些個羽林衛,護得了他們一時,護不了他們一世,所以命人設局將殺手引至懸崖邊,讓他們目睹沈氏父女跌落懸崖而死,好回去覆命。 實際上羽林衛已經在底下接住了沈氏父女,將他們帶去鄰近的小城安置下來,等到水患爆發之時,便是沈氏父女出面之刻。 姜宛卿這才聽明白,然后便震驚了:“殿下知道水患一定會爆發?” 他怎么能未卜先知? 難道他也和她一樣重生了? “慶州河防款年年拔,年年請,慶州官員如此貪婪,每一分銀子都想吐進腰包,根本不會拿來修河堤,最多只是派人去添點土做做樣子?!?/br> 風昭然說到這里時眸子微冷,“這便是大央的官場,已然是沒救了?!?/br> 那次在朝上提出清查慶州河防,大約是他對大央官場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而皇帝與慶王的聯手掐滅了他最后一絲希望。 唯有以血洗以火焚,將這些腐爛污朽付之一炬,才能燒出一座嶄新江山。 姜宛卿想起了前一世因為水患和戰火而流離失所的百姓。 風昭然登基之后確實是一洗皇帝在位時的奢靡之風,輕徭減賦,與民生息,也許數年或十數年后,大央會恢復生氣,風昭然也會成為一代明君。 但在未來的兩三年里,在經歷天災人禍之后,民間十室九空,大地滿目瘡痍。 姜宛卿還記得她隨風昭然回京的路上,百姓面黃肌瘦,衣衫襤褸,麻木地跪在道路兩邊,低著頭,像是隨時會被風折倒的麻桿。 “……就沒有別的法子嗎?”姜宛卿輕聲道,“能不能現在就派人去修河堤?” 能不能,不要打仗? “慶州已是鐵板一塊,水潑不進。慶州官府不想修,就沒人能修得了?!?/br> 風昭然道,“想修河堤的人就如沈懷恩,下場你看到了,若不是遇見孤,他們連命都保不住?!?/br> 姜宛卿沒有再說話了。 她的眼睫低垂,神情中有一絲難掩的悲憫與哀傷。 “放心?!憋L昭然聲音放輕了一點,“無論將來情勢如何,孤必不會讓你涉險,一定會將你送往安全的所在?!?/br> 姜宛卿有點訝異。 水患爆發,風昭然前往姚城治水之時,讓宋晉夫送她回姜家。 那時她以為他是嫌她礙事,所以不愿帶她隨行。 難道,真正的原因是因為當時他即將身臨險地,而姜家是朝代更迭都巍然不動的大門閥,定能護她周全? * 過了兩日,被派去護送沈氏父女的羽林衛們回來了,風昭然這才接著啟程,很快便進入慶州境內。 一入慶州境內,便有慶州官員前來迎接。 太守楊遵義推說公務繁忙,沒有現身,過來迎接的是桐城縣令郭茂林。 雖說迎接的是風昭然,但整個過程中,郭茂林對莫雪松的巴結都比對風昭然多。 姜宛卿早就經歷過一遍,已是見怪不怪,風昭然倒也和上一世一樣,一片泰然,沒有絲毫不悅。 上一世時姜宛卿很是替風昭然委屈,后來她才明白,風昭然根本不在乎別人怎么對他。 阿諛奉承也好,冷淡奚落也罷,對于風昭然來說完全沒有意義。 他連人都不在乎,又豈會在乎人對他做什么? 圣旨上說的發配地——不,養病地——是在桐城,進入桐城之后,莫雪松不便再往前送,且當著桐城官員的面,不便露出任何異樣,一切公事公辦,交割完了旋即帶著人離開。 郭茂林深知劉錕是皇帝的心腹,而莫雪松是劉錕的愛將,因此百般巴結想攀上交情,結果踢到鐵板無功而返,存了一肚子氣。 在手下請示是否要請太子殿下去縣衙的時候,郭茂林不悅道:“去什么縣衙?王爺早就給殿下安排好了去處,那里好山好水,最是幽靜,養病再合適不過了?!?/br> 然后看了看小橙子,道:“殿下,京城發來的公文只說讓桐城接待殿下,太子妃娘娘已經是多出來的,這位小公公怕是不能隨行?!?/br> 小橙子立即道:“奴才生死都要和殿下在一起,絕不離開!” “不必?!闭f話的是風昭然,他掀開車簾吩會小橙子,“你現在趕緊上馬,還能追上莫將軍他們一道回京?!?/br> “可是殿下……”小橙子還想說什么,風昭然已經放下了車簾,隔絕了視線。 風昭然都發話了,郭茂林一發得了理,連趕帶催把小橙子打發走了。 馬車直接駛出縣城,越走越是荒僻,最后連官道都沒有了,馬車在雜草叢生的道路上歪歪扭扭前行,只能從這條路的寬度上推測它曾經也是通往較為顯赫的去處。 道路顛簸,姜宛卿在車內東倒西歪的,下一瞬落進風昭然的懷抱,倒是穩當了。 “害怕么?”風昭然問。 姜宛卿搖頭。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風昭然低聲道:“委屈你,暫且忍一忍?!?/br> 馬車最終停下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 車隊里的馬車也只剩了兩人剩坐的這一輛,其余兩輛拉行李的不知所蹤。 “興許是天黑路遠,跟岔了路,殿下放心,臣回去就著人把東西送回來?!惫值?,“殿下與娘娘下車吧?!?/br> 姜宛卿再清楚不過,被拿走的東西永遠沒有送回來的一天。 她一把拉住了準備起身的風昭然。 這一下力氣不小,風昭然望向她。 姜宛卿看也沒看他,向郭茂林道:“既然都送到了,你們可以放心回去覆命了,我與殿下不送了,諸位慢走?!?/br> 郭茂林笑道:“殿下與娘娘還未進門,下官便不算盡職,怎么能走呢?” “走不走隨你?!苯鹎鋺械每蜌饬?,“殿下身體弱,認床,今夜不宿屋內,就歇在這車上?!?/br> 上一世就是這郭茂林哄得兩人下車,然后便將馬車趕走,半點東西都沒留給他們。 郭茂林顯然是得了吩咐的,不達目的不罷休,三言兩語說不通之后,一揮手,隨行的衙役便要上來拉人。 風昭然在旁邊看著姜宛卿與郭茂林唇槍舌戰,一直沒有出聲,此時臉色微變,低喝:“退下!” 他身處高位,天生威儀,衙役為之一頓。 但桐城乃慶州的荒野之地,天高皇帝遠,比起太子威儀,他們更怕旁邊這個縣官。 “你們誰敢過來!” 姜宛卿一聲厲喝,點燃了火折子,一手從車內角落里拽出一袋東西。 火折子的光芒照亮了敞開的袋口,里面是蓬松潔白的棉花。 “誰再上前一步,我就燒了它!” 棉花這種東西,只要有一點火星,便能觸之即燃,根本來不及救,這輛馬車便要跟著一起燒著。 火折子上那一小簇火焰映進姜宛卿眼睛里,風昭然只覺得她的一對眸子里也亮起了小小火焰,過于明亮,這樣的光芒似乎能撕裂外面漆黑的長夜。 郭茂林倒是絲毫不慌,臉上甚至還有一絲笑意:“這……太子妃娘娘若是定要自盡于此,下官也攔不住啊?!?/br> “郭大人是不是覺得,若是把孤的性命留在桐州,是大功是一件?” 風昭然開口道,“沒錯,孤的七弟自然樂見其成,楊太守也正好可以用此邀功,眾人皆大歡喜。但堂堂太子與太子妃,在抵達郭大人轄下第一天便丟了性命,郭大人猜一猜,誰要為此負責?誰要給朝堂一個交代?誰要為孤抵命?是楊太守,還是慶王?” 郭茂林臉上的笑意僵住,笑不出來了。 在風昭然抵達之前,慶王的手書就已經送到了慶州府。 楊太守特意將他喚去,出示慶王親筆,讓他“好生照料太子殿下”。 桐城乃是慶州極不起眼的小城,郭茂林當了三年縣令,頭一回得到獨自面見太守的機會,自以為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一時高興過了頭,卻忘了餅有多大,責任就有多大。 給太子吃點苦頭,那是沒有問題,可若是太子死在桐城,他這個縣令怕得要為太子抵命。 風昭然又道:“郭大人平時和楊太守交情如何?有沒有想過,楊太守為何獨獨將孤交給郭大人?其余姚城、范城以及定城,三城縣令皆為楊太守親族,楊太守應該更加放心才是?!?/br> 郭茂林背心沁出了一股冷汗。 太子病弱,死在哪一城,哪一城的縣令便要出來給個交待,輕則罷官,重則抵命,生死難卜。 就在這個時候,風昭然拿帕子掩住嘴,咳嗽了兩聲。 姜宛卿不知他是真的累傷了,還是裝出來的虛弱,一時有點拿不準。 然而就見風昭然看著帕子,長嘆了一口氣。 這口氣一嘆,姜宛卿立即領悟到了,撲上去握住風昭然手里的帕子,哭道:“殿下,您怎么又咳血了?您可不能有事?。?!” 說著姜宛卿便向郭茂林道:“郭大人,快快去給殿下尋個大夫來吧!” 郭茂林慌了:“這這這這荒郊野外,上哪里去尋大夫?” 姜宛卿哭得更兇了,反正夜深天黑,連眼淚都不用出,只要嚎就行,“殿下,我苦命的殿下,您千萬要支撐??!” “咳咳……”風昭然虛弱道,“太子妃莫怕,孤自己懂些醫術,自有分寸,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那那那便再好不過?!惫旨泵Φ?,“殿下請好好養病,下官告退?!?/br> 他慌忙領著人退下,再也不管馬車的事了,生怕再多管一下,太子妃還沒點棉花燒車,風中殘燭的太子就要先蹬腿而去。 姜宛卿手里還抓著風昭然的手,此時抬起頭來,兩人的視線撞到一處。 姜宛卿的發絲有些紛亂,但眸子明亮,臉頰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泛紅,山野間的冬夜更冷,呼吸間全是白汽,雙唇異常濕潤。 風昭然原本沉靜冷淡的眉眼也有了幾分亮色,眸子里甚至蘊著一點春風般的笑意:“五meimei這把好嗓子,不去唱戲可惜了?!?/br> 姜宛卿:“彼此彼此,殿下若是去戲班,早晚定成名角?!?/br> 兩人忍不住相視一笑。 馬蹄聲忽然去而復返。 姜宛卿的笑容頓時僵住,身體瞬間繃緊,不知他們要做什么。 風昭然看著她輕輕搖了搖頭,手反握住她的手,將她的雙手捂在了手心,半是焐暖,半是安撫。 不知道為什么,明知這人靠不住,看著他即便泰山崩于側而面不改色的臉,姜宛卿還是汲取得了一點安慰和力量,沒那么緊張了。 郭茂林沒有來,來的是兩名衙役。 衙役沒有理會馬車內的兩人,自顧自動手解下了馬匹,將馬匹從車轅上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