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妖 第50節
在無盡的虛空之中,群星光芒大盛,猶如齊聲頌唱著別離的歌,許久后光芒漸漸熄滅,瑰麗的緋紅煙云在高空舒卷,璀璨群星被看不見的虛空力量所鯨吸,燦爛星河奔騰灌入了不可知的虛空漩渦之中,天河寂滅,群星黯淡。 精靈森林里,虛空漂浮在世界樹冠上,遙遙望著神都天空的精靈女王落下了眼淚,這個世界,終于沒有留住他的晨星。 ===== 大燕。 深夜已近黎明,欽天監。 九鳥日月青銅枝燈上仍然燃著蠟燭。 范左思頭戴高冠,拿著一卷書簡遞給皇上,深吸了一口氣長跪勸諫:“皇上,無緣無故要重修觀星塔,這是要被史書評判為昏君,群臣們是必定要勸諫的,皇上您英明神武,還請三思,臣以為,就原本的觀星臺也夠使了,還是再過幾年……” 蕭偃眼睫低垂,慢慢翻著那書簡:“最近一百年的天象都翻錄過了嗎?” 范左思道:“如今想來只有庚申年七月十五夜那一次的星象最有異,據您的說法,帝師的魂體在降世之時,被撕碎到各方,落到各處,被一些有靈性的動物吸收后,生成了野怪,也因此當時為了回收力量,帝師才會四處奔走,一一回收他的靈魂碎片,恢復他的魂體力量?!?/br> 他心下哀嘆,知道這位皇上,乾綱獨斷,說一不二,要做的事情,從來沒有做不成過。他說了要斥巨資修最高的觀星塔,他就一定會修。只是朝堂之上,如今紛紛側目,対禍端欽天監,千夫所指。只是近臣們全都対此閉口不言,朝廷這幾日才沒人說話,應該都是在觀望,等到諫官們反應過來,跳出來的時候,到時候就是欽天監背鍋的時候了啊。 大興修建高臺美榭宮室,史上那都是昏君才做的事情?;噬嫌H政十年,如今年僅二十六歲,卻威儀深重,英明睿智,平日里也還算納諫有方,対待臣下寬嚴相濟,不曾因言殺人,忽然冒出來個勞民傷財興師動眾地修觀星高臺的舉止,諫官們不進諫才怪了! 然而近臣們全都心知肚明,皇上這是為了找通微帝師罷了! “庚申年七月十五夜,月華大盛,東北方有巨大流星落入京師,色赤黃,大如月盞,光芒四射,狀如白晝……須臾空中火燃似星隕,飛流如織,颯颯作響,漫天飛星如雨落……繽紛瑰麗數息方停,天邊猶有霞光,夜半方徐徐散之?!?/br> 蕭偃慢慢摸著那幾行字,這些年,他幾乎已能背下來了。 他的巫妖王,降世之時,是漫天飛星、瑰麗霞光相送,那是半神之體,隕落于此世,才得了他那短暫的相伴。 他淡淡道:“塔不夠高,要再高一點,望得才更遠,離天道才更近。朕這一年,登山祭天也好,祭祀宗廟也好,朕都會禱告天道,若是不將朕的巫妖還回來,那么朕就要一件一件的,行無道之事。從修高臺開始,然后是召集佛道高人,尋仙問道,勞民傷財,派船去海外仙山……”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br> 蕭偃慢慢吟著這句詩:“朕會讓天道知道,無道之君,可以有多瘋?!?/br> 范左思背上微微發寒,長跪拜伏下去:“皇上,帝師離開之時,也是希望您能做個好皇帝的?!?/br> 蕭偃露出了一個微笑:“他留在朕身邊,朕就是個好皇帝。他不在,朕失去了理智,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朕也不過是天道之下的工具,既然不重要,那就毀掉好了……朕其實很想知道,滅世會是什么樣子呢?!?/br> 他舉止仍然很從容,目光依然一如從前的沉靜凝重,說話也平靜冷淡,偏偏這語意卻讓人陣陣發寒,幾乎以為眼前的天子早已經處于瘋狂之中,口吐妄言譫語。 范左思眼圈發紅:“皇上請勿自苦,帝師一定會回來的?!?/br> 蕭偃淡道:“十年了,每一天,朕的心都肆虐著失望、憤怒、痛苦,朕做這個好皇帝已經做得累了,朕離瘋癲已不遠了,既然如此,不若就此沉淪,才能得到安寧?!?/br> 他抬起了眼睛,眼神深不見底猶如寒潭深水,波瀾不生。他慢慢起身,穿過廳堂,走向寬闊的露天觀星臺。這十年,前三年戎馬倥傯,御駕親征,收拾破碎山河,每一夜他都在忙碌的行軍途中,充滿希望地看著天空,希望盡快平定四海后,他的巫妖參透法則,突破重重困難回來找他,獎賞他的努力。 三年親征,等統一了山河,穩定了政局,他回了京城,繼續勵精圖治,革故鼎新,爭取建成一個海晏河清的大燕朝,等著四夷拜服,八方來朝。每一夜,他都在觀星臺中看著夜空度過,懇求天道還給他的帝師,獎賞他的兢兢業業,為國為民。 三年又三年。 進入第十年,他終于明確地知道,他的巫妖不會回來了。 天道不會再把巫妖還給他了,巫妖本就不屬于這個世界,他輔佐自己成為真正的真龍天子,因此天道給巫妖的獎勵,就是讓他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他們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神,如何能夠容忍一位半神巫妖存在? 他居然用了九年,才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又或者,他其實一直再欺騙自己。 蕭偃非常明白,自己其實已經瘋了,他曾經対大燕子民充滿了愛意,他垂拱而治,愛民如子。但一個聲音一直在他的腦海里嘶啞著詛咒著自己,沒有巫妖,他要這天下有什么意義?他為什么要這樣痛苦的,孤獨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做一個統治天下的所謂圣明工具天子? 他憑什么要忍受這樣的痛苦? 他想死。 他死了,有沒有可能脫離這個世界,去到巫妖的世界?有沒有可能巫妖早就給自己施展了什么法術或者契約,就像當年的藺江平一樣,能夠和死靈簽訂共生契約。 巫妖既然是死靈,自己是活人,活人不能和死靈在一起,那如果自己死了呢?是不是就有機會在一起了? 說不定巫妖一直在等著他死,如果自己早一點實施,是不是就能讓巫妖不用等那么久? 這個念頭一天比一天的清晰,以至于他第一次問起范左思死后的問題,范左思驚慌失措,去找了祁垣來勸說君上。 祁垣一直沒有還俗,雖然蕭偃親政后恢復了祁家的爵位,也下旨同意他繼承爵位,他卻不曾回家,只讓自己meimei嫁人后生的長子來繼承爵位。 他倒是心平氣和來勸說皇帝:“皇上要相信巫先生,他說了不會哄騙你,若是涉及如此生死大事,他怎會瞞你?” 如此才讓蕭偃那點想死的念頭給熄滅了。 但是此后他更瘋了,每一天都在琢磨著怎么把天道給滅了。毀天滅地算什么,只要他能做到。 他覺得他就是一座死火山,巫妖給他形容過,說這種火山中央的熔巖能夠取到火元素精華,能夠用來鍛造強大的武器,或者用來作為火元素能源。 死火山外表沉寂如死峰,寸草不生,但內心卻熾熱如火,巖漿guntang灼燒,日日夜夜焦灼成灰。 遲早有一日,他爆發出來,那就是毀天滅地的地火噴發,將一切燒成灰燼。 近臣們全都感覺到了皇上的不対勁,但卻又都知道緣由,根本不敢勸。 只有些不知底里的大臣,還會上奏請皇上選妃立后,為皇家開枝散葉。 然后很快這不知趣的大臣,不是被派個很棘手的差事,就是被派遣出去巡視地方、查看河道、監看皇陵、邊境勞軍,幾番下來,大臣們很快都意識到了皇帝的逆鱗再此,都知機地不再提了。 夏夜的夜空漆黑如幕布,星光點點綴在上頭,但蕭偃知道那是無盡的虛空,巫妖給他形容過虛空的世界,有星云,有恒星,有行星,有無盡的隕石海,那是他作為凡人無法突破的世界壁壘。 他凝視眺望著星空,想著巫妖有著無盡的歲月,他會忘了自己吧?他還記得給自己的承諾嗎。 離中元節還有七天,今夜京城里仍然是花燈如晝,雖然天已將明,但因無宵禁,有情人們徹夜游樂,便是站在觀星臺上,也能聽到御街上遠遠傳來的歡聲笑語。他默默數著這一年的中元節,還有七天,就十年了。 七月半,鬼門開,當年的七月十五,巫妖從虛空降世,是否也是因為如此?他是死靈之體,因此才能因緣巧合在七月半落入,每一年的七月半,蕭偃都會站在觀星臺上,徹夜觀星,直到天光大明,再也看不清星星,失望再次籠罩于他。 今日卻是七月初七,月逢七、日逢七,“七曜俱在牽牛初度”,蕭偃忽然心頭微微一動,想起當初自己隨口給巫妖起的名字,“九曜”,日、月、水、火、木、金、土一共才七曜,自己卻偏偏要給他起名用九這個極數…… 是否那時候就已預示了他無法在這個世界呢? 他心頭微慟,卻又明白地知曉自己是在自苦,他抬起頭看著夜空,掩飾自己微微發熱的眼睛,忽然看到一點飛星破空飆射過夜空,亮光奪目耀眼,在天空中拉過一道極輝煌的光痕,洶涌奔騰,其后帶著漫天的群星飛織,煊煊赫赫,浩浩蕩蕩,呼嘯著劃過天空。 他握緊了袖子按住了觀星臺的欄桿,他身后的范左思也驚呼了一聲:“是流星!” 他的心砰砰跳動著,看著那顆星直直墜入大地,無數道星光迸射飛濺開來,他看著那方位,瘋了一樣地跑下了觀星樓! 范左思驚呼著:“皇上!” 只看到左右陰影中祝如風帶著數個侍衛已迅捷地跟上了奔跑出去地皇上,他這才心里微微放了心。 他從來沒有見到如此不顧儀態的皇上,在夜幕中他看到皇上忽然又停了下來,抬頭看了看天上星星的落點方位,忽然又折回了皇宮內,進入了內殿。 他所不知道的是,須臾后,祝如風他們也跟丟了皇上。 蕭偃從皇宮里的傳送陣傳到了棲云山莊,喘息不定,跑到了后山處,往山谷奔去,這里守衛森嚴。把守著的禁衛看到皇帝突然出現,也并不意外,只是肅穆著向皇上行禮,然后稟報:“適才似有天石降落,發出巨大的聲音和光亮,我等不敢擅入查看,正要命人奏報陛下?!?/br> 蕭偃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不必跟從,自己一個人慢慢走入了谷中,這里開滿了來自異世界的淺金色的星狀的花,滿坑滿谷,那是當初巫妖帶著他乘坐滑翔傘的時候,開玩笑一樣地灑下的花種。自從他發現這些花成活后,這座深谷就安排了護衛把守,嚴禁人隨意進出。 他不知道巫妖說的普通的花,其實是梅里曼家族族徽上的花,破曉之星,花期很長,總在黎明至暗時分開放,一開總是漫山遍野,給人光明與期待。 他按捺著狂跳著的心,一個人步入了山谷中,沿著開滿了花的山徑,慢慢走進去。 天邊已升起了紅日,淺金色的晨曦透過薄霧照亮了山谷,林間鳥兒叫聲婉轉。 在森林邊緣,星星花開最盛之處,一個少年靜靜蜷縮側臥在花叢中,修長的身軀法袍襤褸,雙足赤著只看到肌膚似雪,金色的長發凌亂披散在肩頭和柔嫩的花瓣間,淺金色的睫毛覆著眼,一動不動。 作者有話要說: 《尚書考靈曜》:“(天地開辟),七曜俱在牽牛初度”。 第76章 吐真言 晏平二十一年七月初七, 天降大星于京郊。次日,帝輟朝,素服齋戒祈福, 罷朝七日。 安國公陪著歐陽駙馬走出議事廳, 一眼看到衛凡君路過, 連忙叫住他:“站住,哪里去?” 衛凡君如今越發怕安國公, 看到歐陽駙馬在,只能過來見禮,歐陽樞文笑著免禮, 問他:“怎不見祝將軍?” 衛凡君搖頭:“七夕后就一直在宮里了, 沒回來過?!?/br> 安國公與歐陽樞文對視一眼, 眼神凝重, 安國公問歐陽樞文:“不若請大長公主進宮看看?” 歐陽樞文搖頭:“遞了請見的牌子,不見,皇上誰都不見, 只召了太醫院所有有名有姓的太醫進宮,都留在宮里了,只讓何總管傳話說朕躬安, 請大長公主不必擔憂?!?/br> 安國公道:“聽說昨日又請了普澄法師進宮?!?/br>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嘆氣, 衛凡君道:“皇上龍體沒事啊,是九曜先生病得厲害,一直高熱不退, 皇上著急, 普澄法師說應該是魂體不穩?!?/br> 安國公眼睛都瞪圓了:“你怎么知道?” 歐陽樞文也吃驚道:“通微帝師回來了?” 衛凡君:“……皇上在金甌坊那邊的房子啊,和我略說了幾句, 我沒見到先生,但是聽說一直高熱不退昏迷不醒,皇上很著急。金甌坊那邊不是留著先生的房間么,皇上就把他帶去那邊休養了,還讓我送冰過去?!?/br> 安國公狠狠一拍衛凡君的頭:“怎不早說?原來昨日你把冰庫的冰都要了是這原因!等等,皇上沒讓你禁言?” 衛凡君:“皇上沒說要瞞著您啊……他一直都說交代給我的事情,都可以和您說的?!?/br> 安國公:“……罷了,你就當我不知道,皇上有什么交代只管跟著,出去別瞎說!” 衛凡君唯唯諾諾應了,一溜煙跑了。 安國公長長嘆息:“原來通微帝師回來了?!?/br> 歐陽樞文笑道:“好消息,皇上總算能開顏了,只希望帝師早日身體康復,咱們大燕朝又多一能臣?!?/br> 安國公搖了搖頭,心想什么能臣,他一想到當初發現這小孫孫那一匣子的各色玩物話本送進宮里,怒火沖天,最后知道是皇上要的,又心臟驟停。 是帝師還是皇后,這還不好說……但皇上這十年的魔障心結,可算是能解了,只是這一國之君,大燕千辛萬苦等來的這么一位英明圣君,怕是一顆心都被人拿捏在手心里……將來為情所困的日子還多了。 安國公摸了摸心臟,決定找人再開點藥,最近是不是干脆上書把爵位扔給衛凡君,把這一大家子全扔給祝如風算了。想到剛才衛凡君那偷偷摸摸遮掩腿上不便的樣子,他就氣不打一處來,還以為他老糊涂了嗎? 小子被祝如風給哄上手了,還遮遮掩掩,想瞞著自己呢,呵呵。什么一直在宮里,皇上既然在金甌坊,祝如風能不在那里?! 安國公愁眉苦臉想著到底是祝如風把皇帝教壞了還是皇帝啟發了祝如風衛凡君,一邊愁眉苦臉送走了歐陽駙馬,關了大門,對外稱病拒客去了。 金甌坊里安靜靜謐,蕭偃摸了摸巫妖的額頭,看還是guntang的,在一旁的碎冰水盆里拿了冰手巾輕輕擰了擰,繼續敷上了他的額頭,然后起身在拿了另外個帕子,輕輕揭開被子,將巫妖的手足都用冰水重新擦了一遍,感覺溫度有所下降,才停了下來,拉過那張被子,妥帖蓋上,卻看到巫妖濃密羽睫抖了抖,睜開了眼睛。 他幾乎屏住了呼吸,這三天巫妖也睜開眼睛過,但都是神志模糊認不出人的狀態,而且對什么都拒絕,藥喂進去才嘗到味道就全吐了,水勉強喝一些,對水要求也很高,略微有點茶葉之類的,便轉過臉去拒絕。 他低著頭凝視著巫妖,看巫妖準確無誤盯著他,金色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現了他的身影,他身體幾乎微微顫抖,他低聲問:“醒來了?好一些嗎?” 巫妖眼睛里出現了一陣迷茫,然后很快又閉上了眼睛,顯然是在掩飾自己的神情弱點。蕭偃心里微微一沉,伸手摸了摸巫妖的額頭,感覺到那里仍然熱著,輕聲問:“你……還是認不出我嗎?” 巫妖閉著眼睛不說話,蕭偃試探著問:“你是不是,記不住過去的事情了?” 巫妖睜開眼睛看著他,金色地眼睛陌生又疏離,蕭偃伸手握住他在枕邊的手掌,心里一陣難過涌了上來,但忍住了仍然在微笑:“你應該受到了很巨大的法術的震蕩,雖然我想象不出,但是你身上的法袍破裂得很厲害,我為你換的衣服……換下來后我試了下,發現那法袍是非常牢固的材料,水火不侵,刀刺不裂,天衣無縫,這樣的法袍,都被撕裂了,可見你遭受了多么大的法術沖擊。你應該是神魂再次受到了巨大的重創,雖然身體沒有外傷,但是高熱不退,我們……我們這里的藥應該對你沒有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