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妖 第44節
“去征服、去毀滅、去復仇?!?/br> “去焚盡他們的靈魂,效忠你們的主君,報效你們的家國,” “去驅逐貪婪者,殘暴者,背叛者?!?/br> “皇天后土,社稷江山,萬死歸一?!?/br> 無盡的骷髏洪流踏著冰霜像虛空流去,浩浩湯湯,無窮無盡,向青獄關殺去。 蕭偃站在大雪之中,看著白骨王師奔流不息,穿過漆黑的虛空源源不絕,悵惘道:“他們是不是停留不了太久?!?/br> 巫妖道:“嗯,和白骨領主不同,她有靈器寄存魂魄,這些白骨士兵無知無覺,只憑借著死前的怨氣和強烈的仇恨而行,攻下青獄關,平息了怨恨,就會消散于這天地社稷之間,能量回歸世界?!?/br> 蕭偃喃喃道:“是朕無能?!?/br> 巫妖道:“不要懦弱,不要回頭看,你為主君,當百折不撓,堅定向前?!?/br> 蕭偃低聲告慰:“總有一日,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爾等英靈不滅,精魄永存?!?/br> 巫妖眉毛微微一抬,看到蕭偃身上金光一閃,真龍天子,言出法隨,法則已成,這支白骨王師,竟然擁有了精魄英靈,也就是說避免了消散的命運,而是能夠保存魂魄,重新進入輪回,再次投生為人。 這就是此方世界人主的天賦能力嗎? 巫妖手一揮為蕭偃披上了法袍斗篷:“回吧,青獄關今夜必破,回去安排別的事吧?!?/br> 蕭偃微抬眼睛剛想說話,忽然一陣凄切哭聲響起,在這雪夜山谷中回蕩,分外清晰。 巫妖微抬下巴,有些意外:“居然是死亡騎士——這很難得?!?/br> 他伸手攬住蕭偃,倏然一閃,已到了山谷深處,只見一匹披著盔甲的白骨戰馬,一位身軀雄壯的甲胄騎士騎在戰馬上,他渾身穿著銀白色的盔甲,盔甲上燃燒著銀白色火焰,頭盔雙眸處有著幽藍色的火,身背長弓,手里持著燃燒著幽冥白火的長劍。 蕭偃忽然渾身發冷,手緊緊握住巫妖:“是……皇叔……”他潸然淚落如雨:“朕親手為他賜下的天子劍?!?/br> 雪地上,一位文士渾身縞素,撲在馬邊扶著端親王的長靴:“蕭冀!蕭冀!你看看我,把我帶走,把我帶走!” 他抬起眼,眼睛仿佛留下血淚一般,那鬼騎卻只是無知無覺僵冷騎在馬上,然后似有所覺,帶著頭盔的頭轉向了巫妖和蕭偃這邊,鬼魂幽火一閃。 文士也忽然覺察到了不對,轉頭看過來,一怔:“你們是誰?” 蕭偃看那文士看上去約三十多四十歲,戴著素巾,眉目俊朗,忽然明白過來:“叛國者……你是藺江平?!?/br> 那文士眼睛紅腫,原本應當處于瘋魔混亂的狀態,此刻聽到蕭偃低喝,臉上略過了一絲憤怒,但仍然站了起來,慢慢整理了衣裝:“不錯,我是藺江平,你是何人?” 雪光微冷,蕭偃慢慢將斗篷除下:“朕來帶朕的皇叔回去,背叛者,不要在此玷污英靈?!?/br> 藺江平一怔,轉頭看了眼那無知無覺的鬼騎,見他果然翻身下了馬,手撫肩微微鞠躬,雖然似乎全無知覺,卻仍然行了個禮。 藺江平忽然想到剛才那浩浩蕩蕩的白骨大軍,陡然反應過來轉頭看著蕭偃,心里微微發寒:“你,你是小皇帝!你竟然驅使鬼魂!你瘋了!你一國之主君,竟然驚擾亡靈,驅使亡靈!” 蕭偃微微側了側頭:“又如何?難道朕要讓他曝尸荒野,怨靈不息嗎?”他嘴里帶上了諷刺:“他天亮就會消失,你還有什么話要和他說,可要抓緊了,朕要帶他回京了?!?/br> 藺江平心頭一緊,轉頭看向那鬼騎,又看了眼站在小皇帝身后,披著漆黑斗篷不明身份之人,他雖然從頭到尾不發一言,整個人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但藺江平敏感感覺到了凜然的殺意和威脅。若是自己對小皇帝有一絲不利,此人一定不會吝惜殺了自己,而今晚這白骨大軍,恐怕也是此人所為! 藺江平忽然上前掀袍跪下,端端正正向蕭偃施了九拜:“藺江平見過皇上。從此種種,藺江平不再辯解,但此次,我知道天下仍在非議端王,我之清白無所謂,只是向皇上陳情:此次兩軍對陣,端王確實命人給我送信,解釋此前先帝要問罪我全家之時,他私下求孫太后幫忙,將我母親替換下來,藏在莊子上,如今身體康健,只等我歸鄉奉養,要招降于我?!?/br> 藺江平神情柔軟溫和:“聽說我母親還活著,我與端王又有多年……同袍之情,確實是有歸降回鄉之心,因此便帶了心腹部將,要歸降歸國。但我卻沒想到,我的部將里有人是北狄二王子的人……以我之信箋,深夜誘殺端王。端王為我所害,如今我心里也只有一件事,就是為端王復仇,然后自盡于泉下,償了端王待我一片心?!?/br> “如今既然皇上有此通鬼神之術,我愿從此后為奴為婢,為大燕贖罪,為皇上驅使做任何事,只求您想法子……能否不惜一切代價留下端王?” 藺江平抬起頭,神情平靜,但眼眶里卻有著血跡:“我愿傾其所有,只求讓他看著我為他殺了北狄二王子,手刃此仇?!?/br> 蕭偃心里只覺得一陣荒謬涌上心頭:“你歸降是真,但你部將卻是假的,然后就為此,折了朕的皇叔,折了朕三萬大軍,折了青獄關滿城子民,然后你竟然還要求朕給你機會為大燕贖罪?” 藺江平面色冷靜:“殺了北狄二王子之后,藺江平可任由皇上處置,凌遲亦可,五馬大辟亦可。只求皇上垂憐,看端王一片丹心為國,不過是因為一時憐憫于我,才有此不祥之半生。他的仇,我來為他報了?!?/br> 蕭偃冷笑:“國仇家恨,朕自會報之,用不上你?!?/br> 藺江平轉頭看了眼那無知無覺騎在白骨戰馬上的故人,面上掠過一絲深情:“若皇上覺得,此時將藺江平殺了更能平心頭此恨,那就請動手吧?!?/br> 蕭偃握緊了掌心,巫妖卻伸手微微一握他的手腕示意他冷靜,上前道:“倒有一法,既能讓端親王留在世間,也能讓藺大將軍,有個贖罪的路子,只是不一定能成?!?/br> 藺江平直直看向巫妖:“愿聞其詳?!?/br> 巫妖道:“亡靈共生契約。生者與亡靈簽訂共生契約,則能以自己的生靈之氣,源源不絕轉化為死靈之源,兩人雙生共存?!?/br> 蕭偃抬頭看向巫妖:“還是讓皇叔安息吧!” 巫妖按了按手掌示意他稍安勿躁:“亡靈共生契約,仍然需要亡靈的同意,若他不同意,無法簽訂協議,這是規則?!?/br> 蕭偃微微松了一口氣,看向站在黑暗的夜里牽著白骨戰馬高大的皇叔,喃喃道:“皇叔,大燕有我,您還是安息吧?!?/br> 藺江平眼里卻升起了希望:“我愿意簽訂!” 巫妖看向藺江平,金眸冷漠:“你要明白,生者與死者的界限猶如天塹,冥河無法度越,法則無法輕易違逆,必須付出代價。強留死者,則你作為生者,與死靈共生,將永遠能夠感受到死者死之前的痛苦、怨恨、憤怒,卻又不能解脫。天長地久,你其實也將會變成一個不生不死的怪物?!?/br> “興許你現在覺得對不起他,希望為他贖罪,但天長地久在怨恨痛苦和憤怒的情緒中生活,你漸漸會忘卻你的懺悔,你會后悔,你希望能夠長眠,但你再也不能回頭?!?/br> 藺江平冷靜道:“我接受,以永生的痛苦和懺悔,與他共生?!?/br> 巫妖淡道:“他不一定會同意——他若還愛你,不會舍得讓你永生永世分擔他的怨恨痛苦,他若怨恨于你,才會拖著你共生一世。他若是同意,說明他恨你?!?/br> 藺江平伸出手,去握緊那冰冷的鬼騎的手腕:“答應我,留下來!恨我吧!” 蕭偃冷冷道:“你真自私!為了你自己心靈的平靜,要強留死去之人!” 藺江平凄然笑了聲:“圣上!當你遇上你一生所愛之人,你會理解我!寧愿強留,也絕不愿放棄!” 巫妖看了眼天邊漸白的天色:“開始吧,時間不早了?!?/br> 灰白色的冥火在白雪覆蓋的地面上無端燃了起來。 巨大的符陣在雪地發著白光,巫妖呢喃著吟誦出咒語: “死亡騎士,你心中有著未曾完成的信念和牽掛,你放棄了長眠徜徉世間,冥火長弓為你的武器,天子劍為你之法器,你擁有高潔的品格,卻偏偏成為死魂之身。你雖被擊潰,卻從不屈服。你將行于黑暗,沐浴仇敵的鮮血,但你依然潔凈無匹。你擁有對愛人無盡的信任和包容,你擁有騎士之美德……” “謙卑、榮譽、犧牲、英勇、憐憫、靈性、誠實、公正?!蔽籽鲁鲆粋€個詞,語聲落下,一道光環便在死亡騎士身上環繞閃起。 “吾賜予你共生之權利,憑你自愿,留下共生于世,或放棄,歸于死國,獲得永恒之安息?!?/br> 巫妖骨指指出,點向了藺江平的眉心,一個符印在他額前亮起:“爾等共生同死,共享技能,傳遞心情?!?/br> 死亡騎士轉頭凝視著藺江平,幽靈雙眸燃起了綠色的光芒。 他身后的亡靈戰馬忽然長嘶起來。 巨大的泛著白光的符陣從地下涌現起來,將死亡騎士和藺江平兩人籠罩在一起,光環流轉,飛速涌上天空。 “契成了?!?/br> 巫妖站在蕭偃身旁,淡淡道。 蕭偃滿心復雜,卻看到藺江平忽然上前緊緊抱住了那高大的死亡騎士,淚落如雨。 “你竟然……不恨我……你為什么不恨我?你是在懲罰我嗎?” 死亡騎士低頭看了他一會兒,還劍入鞘,隔著冰冷的盔甲,抬手也擁抱了他的愛人。 蕭偃茫然看向巫妖:“不是說有恨才會契成嗎?” 巫妖感慨:“死亡騎士在我們世界也極難召喚,必須本人有著卓絕的法力,死亡之時,不怨恨,卻偏偏有牽掛,因此彷徨世間不肯離去,還要擁有騎士之美德,他們將能夠施展非常強大的法術,驅使魂獸,召喚低等死靈,甚至能夠施展結界?!?/br> “在我們的世界,往往是名望極高品格極高的光明騎士在死于非命時有可能形成,但光明牧師們會及時凈化他們,指引他們去往神國,不會滯留人世間?!?/br> “共生契約成功的那一剎那,他們兩人從此就是心意相通的了。所以他才發現對方根本不怨恨他。一般的亡靈,充滿了怨恨和仇恨,共生之時,生者便會感受到亡靈失去神智,只有無盡的死前的怨恨和痛苦,這幾乎是永墮地獄,無法解脫,因此死亡共生契約,往往被黑魔法師用于懲治和報復?!?/br> “但端王有痛,有憤怒,有對敵人的仇恨,卻獨獨對他一絲仇恨都沒有……大概對他,還有著深切的愛?!?/br> “不過我覺得,他不恨他,也許他會更悔恨難過吧?!?/br> “這也是一種懲罰了?!?/br> ====== 晏平十一年冬,是夜,帝親率軍夜襲青獄關,大勝,盡屠北狄守軍,以慰端王之靈。 時人或有言,當夜赤霞谷夜降大雪,似為忠臣烈士葬身埋骨,又有民間演雜劇《青獄關》,劇曰晏寧帝以燕軍三萬英靈為兵,以端王為將,攻占收服青獄關之神異事,百姓爭相觀看,膾炙人口,盛行一時。 作者有話要說: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引自先秦詩經《國風·秦風·無衣》 第67章 天予之 天光才明, 青州軍營寨里的士兵們訓練著,往日這時候拔營而起的命令早已下達,今日卻只是仍然原地造飯等候命令, 早飯也只是令人不安的帶著霉味的黍米, 這讓那早就聽聞軍糧不足的士兵們越發不安, 全都有些心不在焉望向中軍帳。 青州太守莫嘉城正在帳下與謀士謀劃。 一位主簿道:“太守!當斷則斷!如今京城城圍不解,我們這五萬大軍, 每一天都在消耗糧草!沿途州縣都只搪塞說拿不出軍糧!這一看就知道他們這是推諉!三林縣倒是給了,給的都是些不能吃的陳糧爛米?!?/br> 莫嘉城道:“這兩年不太平,又是鬧瘟疫又是旱災水災的, 地方也不容易, 咱們那兒不也這樣?!?/br> 主簿怒道:“太守!你就是太為人著想了!這城圍一看就不知道要幾日, 他們這是有顧慮!各方州縣, 那都是把持在世家手里的,怕不是等著改天換地呢!還有的已是直接去討好西京那邊新立的太子去了!” 其他部將一陣憤慨,又有人道:“青、揚、豫三路援軍, 如今只有我們行最快,那兩路根本都在拖!不是說下雨就是說天寒水凍上了!我看這是要保存實力,等我們做前鋒送死, 他們在背后觀望收桃子!” 又有部將道:“我看京城也還能撐些日子,不若我們繞路去后頭聲東擊西, 圍魏救趙,攻擊一兩支北狄的軍隊,到時候也能有些軍功搪塞上頭, 省得到時候問罪下來?!?/br> “這沒用的, 文臣們各個眼精著呢,援軍不去解京城圍說去聲東擊西, 北狄他媽的又不是傻子!連端王都折了,那鮮于彤心狠手辣著呢!青獄關被屠,后邊的城池全都望風披靡,就算守將不降,百姓也逼著他們降了,都怕抵抗要屠城,三日之內直接殺到京城腳底下,那是真正會打仗的。到時候皇帝說你沒第一時間到京城,要問罪就問罪,咱們莫太守家小全在京里,難道還能學當年藺大將軍?那位當初可是文武雙全驚才艷絕的儒將,一個人孤軍奮戰在外活生生將北狄打退了,回朝一看全家被殺了,活生生被逼反了,那還是有端王力保的,又如何?” “你說得容易,那繼續前行,糧草如何保障,若是放棄一半人拿前鋒營去戰,那和送他們去死有什么兩樣?所以和另外兩路援軍一樣,都拖著才是上策,天寒水凍是個好借口,咱們就說水土不服軍士生??!” “呵呵,人人推諉,獨善其身,到時候國破家亡,唇亡齒寒,看看你們還有什么臉面去見家鄉父老!” “漂亮話誰不會說?死的不是你的兵你不心疼,慷他人慨誰不會?打不來到時候一死報君王唄,像端王那樣,死了誰都不好說他什么了,不是他哪里輪到我們這千里奔波來救援……” “別吵了,吵吵這些有用嗎?糧草只能三天了!走還是停,咱們得定!要我說太守您別問,糧草這事就交給我,我去弄,至于怎么弄的,哪里弄的,你們一概不問!將來事發了,你們只管拿我老龍的頭去交代就行了!如何?” 一時帳內都停了下來,人人都知道這位老龍從前就是山匪招安的,這不讓問,顯然就是要去重cao舊業搶糧了……但困境在此,似乎又只有這個是最好的辦法,糧草保障了,至少不是餓兵沖在前面,等到了京城,看情況也好過如今在半路吊著。 莫嘉城長嘆一聲:“老龍,莫要陷我不義,諸位,也莫要陷我不忠不孝,這樣吧,拿我的將領,我親自寫一封信,去附近的世族大戶一家一家借糧,來日雙倍奉還……” 軍帳門口忽然有人說話:“莫卿家忠義雙全,公忠體國,實屬可嘉?!?/br> 帳下部將全都毛骨悚然按劍起身:“什么人!”又有人呼喚外邊侍衛:“值守護軍呢!” 一個渾身縞素的少年走進了帳內,身后跟著一位高大的黑袍男子,斗篷帽遮住了面容。天才微明,帳內尚且掌著燈,燈光搖曳中諸將只看到這少年面容俊美,神容高華,出現的時機又如此神秘莫測,不由都有些不敢輕舉妄動。 莫嘉城卻是面君過的,當下失聲道:“皇上您如何在此?” 他慌忙走了出來,俯身掀袍要下拜,一邊道:“皇上請恕臣等救援不及之力……” 卻被蕭偃上前扶起阻止他下拜道:“太守忠君報國,朕一向深知,如今既有困難,朕亦能體諒。朕還有事,閑話少說,青州軍今日可即拔營前往青獄關,朕昨夜已連夜將其收復,但還要回京,無暇派兵駐守,因為奇襲,北狄那邊應該也還未反應過來,兵貴神速,青州軍今日且去將青獄關占領了,據城為據,收了他們的糧草,然后與京城兩相呼應,一方面既斷了北狄北撤的路線,另一方面又扼守要害,將北狄南征軍與北狄截斷,北狄圍京則難以后繼,待要后撤又必須要經過青獄關,到時候騎虎難下的,就變成他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