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殿春 第18節
若不是見她把這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這幾日也一直過問這趙復安的衣食冷暖,齊王妃早就剝了她的管家權去了。 她是抓著機會就要奚落人的性子,沈觀魚這些年沒少聽過這種話。 起先還會為著她言語不敬父親而暗自辯駁幾句,但深知再吵她也不會多尊重沈家,話不說個聾人聽,沈觀魚早早了悟閉了嘴。 尋常女子被這般打壓,早就唯唯諾諾抬不起頭來,她倒養成了靜水流深的性子,已經不再為幾句言辭傷懷惱怒。 “兒媳愚鈍,謝王妃教誨?!彼鸬靡话逡谎?。 齊王妃自然不會滿意:“你啊,近年越發像個木魚了,敲一下得一個響,這般無趣,世子院里又沒有別人,真真是……”委屈她兒子了。 手在云霞翟紋大袖里緩緩攥緊,沈觀魚緩緩抬頭,珠翠冠上垂下的瓔珞輕碰如玉面頰,她牽起朱唇淺笑道:“兒媳自知無趣,若夫君求得別家貴女,要琵琶別抱,兒媳自請下堂就是?!?/br> 和離或是休棄,想一想也沒什么好怕的,她早就煩膩了王府這些沒完沒了的破事, 聽在敏感的齊王妃耳朵里可不得了,莫不是這刁婦覺得拿捏住了他們的秘密,才敢這么頂嘴的? 她倒豎著描畫精致的眉毛,咬牙道:“你敢如此說話!你是打量了我不敢替復安……” “落轎——”翟轎到了宮門落下。 齊王妃不得不壓低了聲音:“我王府不做無情無義的事,你安分聽話自然不會休了你,到時真鬧成那樣,不然你指望這天下誰能闖進齊王府里頭幫你?” 沈觀魚如何不懂這言下之意,心里登時涼了個透徹,若是她真被休棄,王妃如此在意趙復安的臉面,私底下殺了她不是沒有可能。 再多雜亂念頭現在也不能想,她穩住了面色,服了軟道:“兒媳省得王府尊榮富貴,真下堂去凄慘度日,那才是蠢人作為,是兒媳莽撞說了蠢話氣話,求王妃恕罪?!?/br> 齊王妃見她回轉過來,略點了頭。 沈觀魚先出去打起簾子,扶著齊王妃下了轎。 婆媳二人一路往坤寧宮去,沒人再說話,天氣漸熱,兩人之間具是冰雪氛圍。 有相熟的命婦見了,上來略說了幾句話,又很快借口走了,任誰都能看出來,這里婆媳倆有爭執。 一時間又猜測起來,一個說是為世子妃生不出的事,一個又說是為世子妃不讓世子納妾吵的。 但私底下再是的暗流涌動,一到了坤寧殿,人人臉上都攢著幾分笑意寒暄了起來。 太后和太妃不在,今年的主持的是宮中先帝時頗有臉面的豫太妃。 她既不是趙究的嫡母或養母,先帝故去后就安心待在養年殿中不問世事,此番才會被趙究請出來主持浴佛節。 皇帝還未大婚,更未選秀,沒有后妃,是以來的多是內外命婦和先帝的嬪妃們。 齊王妃來時生了一場氣,沒想在宮中又碰到看人下菜碟的,但這氣卻梗在心里不敢發出來。 因老齊王壽辰那事,讓齊王府大大沒臉了一會,安排席次的人把她排在了靠后的位置上,跟著來的沈觀魚更是直接去了末席。 沈觀魚也不拘這些,只說自己輩分低,就坐到了末席去,回回宴會誰不得說道她幾句,這處還清凈些。 浴佛節的席面都是素齋,也沒什么好吃的,但沈觀魚不想同人寒暄,就低頭慢慢吃著,面前有百禽鳴的表演,接著是樂舞琵琶,熱鬧得很,她卻頭都不抬,吃得專心。 這時忽見周圍人都站了起來,這不小的動靜讓沈觀魚抬起了頭,外頭高唱了一句:“皇上駕到!” 樂人退去,身穿著重衣大袖衫的貴婦們離開座席站在殿中迎候皇帝。 沈觀魚隔得老遠,前面全被人擋著,等到傳來渺遠的一聲“免禮”,眾人才坐下,她遠遠只能看見一個身著瓊琚色龍袍、腰束玉革帶的挺拔身影。 她望一眼就收回了視線,如今也不用吃了,誰也不會在皇帝面前交頭接耳。 趙究不必看也知道沈觀魚就在末席,底下命婦正襟危坐,他未多說什么,朝一旁的豫太妃道:“這便開始吧?!?/br> “是,陛下?!痹ヌ_始主持浴佛節禮,趙究只是在一旁坐觀。 殿中被擺上了浴佛用的青缸浴池,佛像請入了池內嗎,僧人將紅蜜并來此命婦供獻的蜜和入水中,佛像沐浴之后,就要換上新的棉墊,將佛像放回各殿的神龕之中。 沈觀魚和諸命婦一起看著,三年來皆是如此,也沒什么新鮮的。 禮畢之后,豫太妃道:“如今太后與徐太妃皆在皇覺寺中,哀家不愿僭越賜各位迦南香珠,特請了陛下過來給各位賜下香珠,陛下,請?!?/br> 她退至一邊,趙究笑道:“朕恭敬不如從命?!?/br> 年輕的帝王一笑皎如玉樹,底下的命婦雖然已經嫁人,見到如此俊俏又尊無二上的男子,還是忍不住眼睛發亮。 趙究循著太后的舊俗,依次將迦南香珠分發下去,拿到的命婦們都欣喜行禮,謝了恩。 到末席時,那托盤上只剩了一串迦南香珠,然而還有兩人未發,一個是太醫院院正夫人,一個就是沈觀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末尾上,自然也注意到只剩一串迦南香珠,但無人說話,只看陛下要如何處置這件事,豫太妃在上邊,也只裝看不見。 沈觀魚和院正夫人對視一眼,又匆匆避開。 “這……似乎是少備了一串迦南香珠?!笨禈I公公尷尬為難說道,朝外責問道,“這太常寺是怎么辦事的?” 太常寺官員擦著汗躬身上來,跪地道:“陛下恕罪!內庫里的迦南香珠都拿出來了,本是足數的,沒想到竟是數錯了……” 康業問:“內庫可還有?” 官員小心回答:“沒……已經沒有了?!?/br> “罷了,下去吧?!壁w究將那迦南香珠拿去,賜給了站得更前的院正夫人。 院正夫人得了香珠,如蒙大赦,終于從這尷尬中解脫,屈膝謝了陛下賞賜。 最后只剩了沈觀魚面對著趙究,不知道自己要說句“臣婦無礙”還是等皇帝走后默默坐下。 “既是浴佛節,沒有少了侄媳的道理,如此怠慢倒讓朕心憂佛祖會不快?!闭f著,他將繞在自己腕上的那串白玉菩提珠取了下來 “這菩提珠,賜予齊王世子妃?!?/br> 在座命婦們都見慣了金銀珠寶,但見到那串白玉菩提佛珠無不心中驚嘆。 不說那白玉菩提珠顆顆圓潤剔透,泛著靈氣,中間一顆相銜的鴿血石,內部如火焰般燃燒又似流動的血,整串珠鏈美得恍若會呼吸一般,誰見了都知道是上上的好物。 可此物又何止是稀罕,更是皇帝給體面。 倒真是便宜齊王世子妃了,本以為連迦南香珠都沒有,誰想到得了這價值連城的珍寶。 齊王妃見著自己兒媳討了好,并未高興,而是忍不住就想起老齊王壽辰時,陛下也是對沈觀魚青眼有加,賜了玉玦…… 兩次見面,兩次待她都如此不同,真就有這樣的巧事兒?再瞧沈觀魚那香嬌玉嫩的好模樣,齊王妃心里忍不住緩緩凝起了懷疑和害怕。 眾目睽睽之下,沈觀魚受寵若驚地捧著那菩提佛珠,佛珠原先被藏在袖中,還留有趙究殘存的溫度,讓人……無比惶恐。 纖細粉白的手上堆繞著溫潤滾圓的佛珠,血滴般色澤濃郁的寶石嵌合其中,共明并曜,趙究眼底劃過欣賞,這般艷色果然襯她,只可惜不能親手繞到她腕上去。 “臣婦謝陛下賞賜?!弊罱K,她像別的命婦一樣屈膝謝恩。 趙究只是略點了頭,負手往御座前走。 變故就在這時來了,浴佛禮結束,小太監們進來搬青瓷浴池,那浴池不似進來時是空的,現在盛了許多水,沉了不少。 一個小太監踩到了地上的水跡,打滑摔了一跤,其他小太監自然端不穩,一齊脫了手。 寬大的青瓷浴池摔在地上,頃刻碎迸成無數片,里邊的水也濺了起來,瞬間驚起驚呼一片。 不少站得近的命婦都被潑上了水,連沈觀魚也不例外,幸而大袖衫是沾水也不會顯透的衣料,只是那混里蜜糖的水會逐漸變得黏膩,讓人十分不舒服。 這景象實在尷尬,小太監們不住磕頭請求饒命。 趙究一眼也未多看,而是豫太妃出來主持大局:“幸而浴佛禮已完,各位命婦由各宮太妃領著,將沾濕的衣裳換下吧,至于手腳不利索那幾個,拖下去!” 第17章 骰子 被潑濕的各家命婦也沒什么法子,紛紛跟著出去了,余下無事的自然就先出宮去了。 沈觀魚和兩位最淋漓不過的命婦被豫太妃領了回去。 齊王妃雖然未沾到那水,但她心里埋了一個疑影,有些戒備起來,沒有先回去,而是要一塊兒過去。 豫太妃也不在意,請齊王妃一道往璋和宮去。 三位命婦不洗干凈是不行的,浴池在璋和宮的隔壁,齊王妃也不能真去盯著,她和豫太妃一道對坐,看著被宮女引離的沈觀魚一行人,狀似無意問起:“陛下去了何處?” 豫太妃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陛下日理萬機,誰敢打聽他的去向,王妃何事面見陛下?” 齊王妃自知失言,也不敢再問。 她原還不放心,但見三個命婦是一塊兒去的浴池,想來出不了什么幺蛾子,豫太妃笑道:“那邊只有一個浴池,希望幾位夫人別害羞才好?!?/br> 或許真的只是巧合,是她多心了? 齊王妃眸光閃爍,那青瓷傾倒,應該就是一場意外罷了。 皇帝要真看上沈觀魚,不必鬧出這么大的動靜,費心至此。 想明白這一出,齊王妃和豫太妃并不大熟,說了幾句問候太妃身子的話,也就起了身請辭出宮去了。 回了王府,齊王妃也不管沈觀魚究竟有沒有被趙究看上,都打定了主意,拿沈觀魚去和趙衣寒借種。 一來能先弄個孩子出來備著,二來沈觀魚有孕,趙究就算真的看上,也不至于再有什么動作。 將來若復安有了自己的孩子,沈觀魚無依無靠的,和野種一齊都解決了也不是什么難事。 她越琢磨越覺得是個好法子,便使人道:“把復安叫來?!?/br> 然而下人卻回話說世子出去,齊王妃只好等晚些再找趙復安商量此事。 卻說另一頭,沈觀魚隨著宮女到了浴池,她尚不知道齊王妃已經走了,更不知她打起了什么主意。 這邊的浴池并非一整個大的屋子,而是隔開了幾個小間,隔著紗屏只能看見朦朧的人影,并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宮女小心為沈觀魚取下了珠翠冠,又為她脫了外衣之后,沈觀魚便不必她再伺候了。 穿著里衣,沈觀魚這才想起趙究賜的白玉菩提還在手中。 那佛珠沾了帶蜜的水,也有些黏膩,她索性就拿進去一齊洗干凈。 浴室內水汽氤氳,另外兩位命婦正好就在兩旁,都隔著紗屏,沈觀魚是頭一回離得這么近同人一塊沐浴,隔壁水聲清晰,她有點羞澀。 還是方才那位宮女,將供換的里衣還有外裙端了進來,沈觀魚雖未說什么,但身子還是往水里沉了沉。 宮女瞧著那世子夫人腮凝新荔,肩若削成,宛若盈盈一株青蓮,心中忍不住贊嘆,隨即笑著柔聲說道:“夫人,奴婢將衣裳放在,外間的已經收拾了,之后會送回齊王府的?!?/br> 沈觀魚點了點頭,待她出去了,趕緊起身擦干了水了穿好衣裳,赤足走了出去。 旁邊兩位命婦比較可憐,連頭發都沾上了蜜水,在里面還得費好大一番功夫。 浴室外間的衣裳果然已經被拿走了,新的繡鞋擺在一旁,待穿細細圓圓的一雙娉婷玉足穿入鞋中,宮女方說道:“世子妃請隨奴婢來?!?/br> 沈觀魚以為是要引她回璋和宮同豫太妃請辭,但和來時的方向卻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