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殿春 第8節
手里還拿著那張卷首涂得黢黑的卷子。 事實上,這事是沈觀魚自己去和夫子陳明的。 交卷的最后一刻,沈觀魚終于想起了自己是按察使之女,斷沒有縱容作弊的道理。 在江究走出去后,她直接將“白徽”的名字也涂了,改成“江究”。 誰寫的,誰交卷,是這個道理。 “小姐,到了?!狈銮锏穆曇衾亓怂囊庾R,記憶戛然而止。 馬車停在了沈府的后門,沒有驚動任何人。 離天亮還有些時候,沈觀魚和扶秋推門回去了。 回到房中,沈落雁還在睡著,她輕手輕腳地回了床上,也閉上眼。 而在另一駕馬車上的趙究,今夜看到男裝的沈觀魚,也同她一樣回憶起這次初遇。 當年助著別人作弊,不過是為了那幾兩白銀果腹并買筆墨,誰知因她出了差錯, 他生于蘇州城中的富庶之家,生母是從六品都事之庶女江荷,在圣上巡游江南是看中其美貌,擇其秘密伴駕多日,后朝中急務,沒來得及安置江荷就走了。 費了些周折,十個月后,江究在都事府出生了,之后生母嫁給了一個書院的夫子,死活要將他帶上。 夫子也不過勉強給口飯吃,入明蒼書院讀書的機會是江究自己努力搏來的。 至于掉不掉下末班,江究并不在意,在哪不是讀書,他缺的是銀子。 被夫子叫去的時候,他只當自己沒有交卷的事被發現了,誰知白徽和秦驍也在。 夫子給了他一張卷子:“這是你的卷子?” 江究接過,并不是他的,但內容都是他曾在經義卷中答過的,他看看旁邊低頭耷腦的兩個人,便猜出是誰寫的了。 可卷首卻涂黑了一片,看得江究忍不住皺眉,連涂了兩處,最后寫上了“江究”兩個字。 不過最初蓋住的地方還能隱約看出原先那人名字的筆畫,是三個字。 那接下來涂的就是……白徽,他走的時候,卷上還沒有他的名字。 江究腦中忽然閃過那人的臉,覺得這個人有些奇怪,也有些有趣。 最后夫子將三個人驅趕下去淋雨站著。 大雨沒有,小雨倒是連綿,遠山翠煙裊裊,琉璃瓦下雨絲似霧。 不久,一個碧色衣裙的少女沿著山廊走了下來,蛾眉螓首,靜影沉璧,美得出塵脫俗。 和第一眼時的男裝相去甚遠,他并沒認出她來。 等她站了許久,秦驍對她擠眉弄眼時,江究才恍然意識到她也在罰站,就是她誤了自己的生意。 偏她眉宇間揚泛著凜然的正氣,生氣勃勃地瞪了回來,像柳枝上初發的新芽兒。 江究忽然覺得,自己知道她這奇怪的行為是怎么來的了。 初見總是美好,若不是世事難料…… 趙究面上笑意漸淺了下去,直至不見。 微晃的馬車里響起了一聲不足為人道的嘆息。 宮門如今已經下鑰,馬車行了兩刻鐘,停在了長公主府的偏門。 沈家 白日里陪沈落雁用了早飯,沈觀魚便閉門不出,將自己關在了沈鈞舊日的書房里,研究著那份供狀。 趙究心細,幾疊的供紙翻到最底下,甚至讓人細心畫下了文書上蓋的是哪幾個印。 沈觀魚對著書冊略認得是兵部、指揮使印、還有一枚五軍都督府的印,這幾枚集齊了,邊軍便能調動起來。 這比尋常的空印文書更加嚴重,說是謀反亦也不為過。 她眉頭蹙得更緊,又去看其他人的供詞。 從搗衣娘、送衣裳去洗衣房的小廝,再到呈上文書的小吏,各人供詞都十分清楚。 當時的張憑云并不知藏文書的里衣被送到搗衣所,晚間用了飯后還和夫人在街上逛著,捉拿他的人就來了。 張憑云當著沈落雁的面將人押走,正是羅豐棠下的令。 這事發生在他所轄的軍鎮,消息又傳得飛快,若是不及時將人抓住,再向上呈案子,這事被有心之人利用,就會牽連到羅豐棠頭上。 但無論如何,登州軍鎮出了這樣的事,羅豐棠脫不了干系了。 沈觀魚盯著供狀,聚精會神地找尋漏洞,大半日仍舊無果,所有人都在做應做之事,除了消息傳得快了點。 張憑云的供狀只說自己對里衣中藏著的文書毫不知情,這幾枚印是三方加蓋,能調一方重兵,干系重大,不該是一個指揮僉事能拿到的。 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些喧鬧。 “徐小姐,大小姐在里面忙著你,不方便見您……” 沈觀魚自供狀間抬起頭,就見人影已經出現在門上了,看來老管家是沒攔住人。 下一瞬,門被推開,一個明艷似火的女子如風闖了進來。 沈觀魚抬眼看她:“聽說都快嫁人了,怎么還是冒冒失失的?” 徐脂慧不愛聽這個,揮了揮手不耐煩道:“嫁人后我就不是我了?” 她自知失言,搖頭:“自然不是?!?/br> 嫁個好人家,像沈落雁這樣,婚前婚后并無區別,像她,就不能再冒失了。 徐脂慧歪頭打量了她一會兒,才忽地笑了起來:“不錯,還算有個人樣?!?/br> 她是累世將門之后,更是如今雍州都指揮使的女兒,如今就在京中待嫁,在沈觀魚未出閣時,二人常常相約出游,關系好得非比尋常。 但自她嫁入了齊王府,徐脂慧來了幾趟,就說不喜歡齊王府死氣沉沉的感覺,便不再來了,她們就只在京中宴會上偶爾能碰見。 沈觀魚微蹙起眉,不解:“什么叫人樣,我是被誰動了刑不成?” “齊王府那個鬼地方,狗都不去,我以為你被同化了呢,如今竟見你回娘家了,真是怪事,怎么,想和離了?” 徐脂慧說話一向直白,這幾年也沒變。 沈觀魚沒有將她的話放在了心上,不動聲色地把供狀往旁邊藏。 徐脂慧倒是眼尖,手快地拿了過來,“供狀……哪尋來的這東西?” “只是父親舊年放在房中的案子?!鄙蛴^魚將供狀拿過,束之高閣。 “那幾個印章倒是眼熟,軍內還是兵部的?”徐脂慧瞟了幾眼。 她忽轉過頭來:“你認識?” 徐脂慧白了她一眼:“我家自開國啟就在雍州軍鎮當差,你說我認不認識?!?/br> 第7章 華章 沈觀魚將供狀拿下來:“那你看看,這幾個印有什么差別?!?/br> 徐脂慧略掃了幾眼,狐疑地看她,伸手道:“給我看看上面寫了什么?!?/br> 沈觀魚偏要折起來:“你這樣看不行嗎?” 然后就被拍了一下額頭,徐脂慧瞪了她一眼:“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查張憑云的案子?” 沈觀魚摸摸額頭,沒有說話。 “查就查唄,你當我會攔著你嗎?”她叉著腰不滿道,沈觀魚真是把她當外人。 “真的嗎?”沈觀魚眼睛泛了光,“還是你對我好,不過這事兒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啊?!?/br> 徐脂慧并不在意那供狀上是何內容,這案子和她沒有半點干系。 她壓下沈觀魚遞過來的狀紙:“先別忙著遞給我啊,要我告訴你,可是有條件的?!?/br> 沈觀魚問:“什么條件?” 徐脂慧拍手道:“你穿上男裝,跟我去華章園玩兒一天,回來我就告訴你?!?/br> 她還記得初見時沈觀魚就是一身男裝。 在鎏河十里長亭的盡頭,槳聲燈影里,沈觀魚一把折扇拂起柳枝,朝她看來,那個眉目雋永、意氣風發的小郎君模樣,讓徐脂慧狠狠地心動了一下。 之后知道原來是個女人,別提多失望。 今日借故要挾她再穿一回,當然是有她的打算。 徐脂慧其實不喜歡太弱質的男子,更不想成親,奈何沈觀魚男裝是真的好看。 兩人轉而成了好友,徐脂慧從前素來欣賞她身上不同于京城世家小姐的通達爽快,她們當時可稱莫逆。 可自沈觀魚成親后,那些痛快自在的日子都不見了,眼看著她一日日閉門不出,成親讓沈觀魚日漸變成了賢良淑德的好妻子、好兒媳。 但她再收斂、做得再好,一條“不能生”的罪名,就將那些努力全抹消了,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徐脂慧從不知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曾經這么鮮活的人身上,她不再去齊王府,而是轉同長公主交好。 長公主早早死了駙馬,一人獨住公主府,背地里養了不少面首,每天快活度日,這實在是徐脂慧的表率。 長公主的做派為京城簪纓世家的夫人小姐所不齒,徐脂慧偏偏和她親近,都是放蕩不羈的性子,二人一時好的跟親生姐妹似的。 她心底害怕變成沈觀魚這樣,硬是拖到了二十三四歲,還是被強行定下了親事。 對方是個文人,頭回見她就對著一池野鴨子吟起了酸詩,徐脂慧怎么看怎么不滿意。 在家中待嫁越待越煩悶,她成日里就琢磨著往外跑,打聽著哪里好玩。 先是知道長公主在華章園有宴,又偶然聽到沈觀魚回了沈家小住的消息,她想起和長公主說起的閑話,趕緊就找過來了。 沈觀魚聽到要她穿男裝,還要去華章園,有些猶豫了。 她又不是一扮上男人就沒人認得出的長相,若是被有心的人看見,傳揚出去就不好了。 “可復安派了人跟我回來了,貿然出門他會知道的?!彼泼撝?,想用其他法子問出官印的事。 徐脂慧只覺得她膽小了,也變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