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殿春 第6節
沈觀魚將紙條塞進了袖中,再次看向程六:“程叔說這次和那些小案不一樣,不一樣在哪?” 程六擺手:“這事我哪知道,但是‘空印’二字,你且細思?!?/br> 空印文書,這字號已經久不聽聞了,但沈觀魚確實聽父親說過那段歷史,還是先帝當皇子的時候。 當時睿宗朝的一樁集體貪腐案,當時各地收上的錢糧、軍需在路途中難免漏損有缺損,和在原地時出的賬目總會有差錯,空印文書本是為此想出的應對之策。 官印提前蓋下了,卻是空白的,為的就是到京城,戶部核算之后再填上數目,就可應對結項, 可不少官員拿了路途遙遠當幌子裝糊涂,貪墨、做假賬的事不一而足,甚至連各地軍鎮人數都可以用空印文書,朝野一片亂象。 睿宗已被朝臣逼到眼前,不得已痛下狠刀,此案牽連幾萬人,流血漂櫓,全國上下的劊子手里的刀都砍得卷了刃,菜市場的血水都沖不稀,百姓砍頭都看膩了,回家根本吃不下飯。 這事成了大靖立朝以來最大的案子,空印文書被徹底杜絕。 之后先帝爺體恤,知道押運糧草上京的官員辛苦,便定了一個可供折損的范圍,得了賢名。 沈觀魚當時聽到張憑云手中有軍鎮的空印文書,心中震驚之余,更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程六知道姑娘聰明,她爹恨不得從她六歲開始夸,一看她面色就知道她明白,又勸: “這事兒太邪門,先帝可是下了死令,真犯了事兒,皇帝都沒法救,要我說,沈家說不定將來就你一個人丁了,也別去犯傻了?!?/br> 沈觀魚深吸了一口氣,將提前備好的銀票裝在荷包里留下,“謝謝程叔的勸解,但觀魚不能眼睜睜看著meimei走上絕路?!?/br> 說罷,施了一禮,帶著扶秋出去了。 嗨!程六搖頭,這姑娘和她爹像,是真的倔。 沈觀魚記得來時的路,和扶秋在僻靜的巷子里走著,頭頂玉兔皎潔,月光和燈籠的光將兩個人的身影拉長。 安靜的夜更顯得人語清晰。 沈觀魚道:“我記得張憑云所在的軍鎮是,登州?” 扶秋也記得清楚,點頭:“確是登州,當時登州都指揮使在二姑爺成親時還送了禮呢?!?/br> 當時的衛指揮使……沈觀魚已經嫁人了,外頭的人事和消息都知之甚少,朝中局勢更是一問三不知。 她嘆了口氣,心里極快地思索起了能快速了解時局的法子,明日該想個法子找爹爹還在為官的舊友打聽一下。 一路沒什么阻礙,她們又回到了停放馬車的地方。 扶秋幫著沈觀魚將車簾掀開,即刻嚇了一跳。 她竟沒察覺到里邊有人! 沈觀魚率先認出了人,更是震驚。 趙究怎么可能會出現在這里? 彼時皇帝就在馬車上自在安坐著,長腿屈起,在車內顯出幾分逼仄,撐起的衣擺垂在銀紋皂靴筒上,車上燭火映著緞袍,有微微光華流轉,顯出質感的上乘, 車內只點著一盞油燈,足以瞧見年輕帝王完美無瑕的下頜,他稍低頭,那漂亮的模樣全顯了出來,兩筆斜飛的墨眉下,工筆般雋麗的眼睛映著星火,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侄媳,這么晚出來所為何事?”又親切又戲謔,似長輩似同輩。 不知為何,在那樣的眼神下,沈觀魚莫名地生出想逃的沖動。 第5章 江南 “不必多禮,上來吧?!壁w究阻了兩人行禮,又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番她的少年裝扮,當得上一句珠玉在側、覺我形穢。 沈觀魚卻有些猶豫,到底是外男,同處車內只怕不好。 但要如何謝絕,難道讓她們兩個人用腿走回去嗎。 見她猶豫,知道是什么原因,趙究不笑了,“侄媳打聽到什么了?” 這句話讓沈觀魚面上一瞬閃過錯愕,隨即又釋然,陛下能在這里等著,還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陛下也在查空印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場合,她說話少了敬畏。 他不答話,一雙眼睛靜靜凝著她,星火俱寒。 仿佛在說:“你要在這兒談?” 趙究的話到底吸引了她,他能問出那話,接下來說的必定有關,無論是什么,沈觀魚迫切地想知道。 她終究是上了馬車,背著趙復安出來打探消息已是不妥,再多一樣又如何,只是同乘一車罷了,別讓人知道就行。 她安慰自己。 躬身進去后,車簾被扶秋放了下來,形成了一處狹小的空間。 扶秋本來打算進來的,但沈觀魚坐在一邊,趙究的長腿就擱到了另一側,已經沒有能站的地兒了,她只好坐在前室趕車。 她們離府選的是不引人注目的小車,高大的人坐在沈觀魚原來的位置上,讓她頓時覺得整駕馬車都小了許多,只能小心地坐在側邊,將手腳收好。 “此情此景,倒也熟悉?!彼中α?。 沈觀魚不知他說的何意,只見他的臉在燭光下泛著玉質的暖色,這么愛笑的人怎么沒有半點笑紋。 趙究是與她局促完全不同的自在,“沈鈞的線人本事如何?讓朕瞧瞧?!?/br> 說著修長白皙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竟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 沈觀魚默默看他一眼,后傾了一下身子,自袖中取出了那疊好的紙,低眉耷眼地放在他掌心之中。 趙究攤開就著燭光看,光亮映著他的眉眼柔和雋麗,此刻不像帝王,倒像拿著花箋的清貴公子。 她明秀的眼總是自以為不會被發現地看一眼他,又轉開,覺得他不注意的時候又看一眼。 一面攝于帝王的威懾,一面又想從他面上讀出點什么。 但趙究雖然注意在紙上,卻總能抓住她的眼神,好端端的察言觀色倒像了心照不宣的玩鬧。 兩三次后沈觀魚就面紅耳赤地放棄了,這簡直是冒犯,也實在有失體統,況且帝王心思怎么是她能揣測到的。 趙究沒開口追究,沈觀魚只能強裝無事發生,低眼瞧自己的膝頭。 紙條看完就被隨意撂在小幾上,趙究笑道:“你爹這線人找得不錯,事大到這地步,誰不封口,還能把當日情形打探個七八成,本事很大?!?/br> 連皇帝都說事大,那當真不是單純的案子,定是牽扯了權斗。 沈觀魚心底暗叫糟糕,若真是權斗,就不是單純找出真相就能平息的。 “陛下,那剩下的二三成,”她小心覷他神色,“是什么?” “你這么聰明,慢慢總能知道的?!?/br> 她沒防備得到這么個答案,又覺得趙究的語氣像極了在明蒼書院讀書時,夫子跟她說話的語氣。 沈觀魚放松了下來,趙究沒說什么時候下車,也沒有不讓她問,那就接著問: “臣媳聽聞前指揮使在張憑云成親時還送了賀禮,空印案一事本是一個不知情的搗衣娘捅破,卻事牽整個登州軍鎮,說來冒犯,如今的指揮使為何不將此事壓下,偷偷處置了張憑云,燒了文書?” “你打聽一下就能知道,前登州都指揮使姓羅,是朕登位的助力之一,現任都指揮使叫羅豐棠,是他的長子,搗衣娘送文書之時一路問過去,多人得見,這事瞞不住?!?/br> 趙究否定了她的說法。 沈觀魚皺眉,趙究登基不過一年,從龍之功不可謂不大,犯這么大的風險,這么快就退下來推兒子上去了,總不如本人在位置上,更能被皇帝看見。 她斟酌著開口:“那前指揮使如今是……”什么情況。 趙究黑長睫羽輕扇了一下,聲沉如水:“不巧,半年前過身了?!?/br> 原來如此。 但聽趙究說得越多,沈觀魚越發覺自己知道得太少。 軍鎮都指揮使向來只有統兵權,但其實趙究登位并無血腥,而是先帝其他幾子斗得元氣大傷,最后落到他手上的,但他卻說了登位的助力…… 沈觀魚順著他的話想,只覺得越來越亂。 何時前都指揮使在她腦中就和張憑云的案子扯上關系了呢。 趙究喜歡沈觀魚認真地聽他說話,再垂眸細細揣摩他話里意思的模樣。 “余下的,將來你自會知道?!币娝齼善残忝减镜酶o,他微牽起唇角。 沈觀魚腦中是一團亂麻,說道:“陛下將此事告知臣媳,可是也要證明,空印案與登州軍鎮無關?” “不錯,朕不喜文書出現在登州軍鎮,但也不會將所有事告訴你?!?/br> 人道狡兔死,走狗烹,皇帝才登基不久,心頭患如今還在朝堂。 “那陛下為何不阻止,反而告訴臣媳這些?” 她眼眸明泛地閃著光,同他對視,趙究的眼神卻劃向了別處 “朕無意徇私,早年喚聲同窗,如今又是侄媳,既有兩份情誼又碰巧見到,自然提點幾句?!?/br> 沒想到他會提這事,沈觀魚不知如何答話才有不跟皇帝攀親的嫌疑,只好說道:“陛下體諒臣媳失德之罪,還多加提點,臣媳感激不盡?!?/br> 趙究不愛看聰明人裝傻,但今日就放過她了,“手伸出來?!?/br> 沈觀魚一愣:“嗯?” 手猝不及防被抓住,察覺到他干燥微涼的指尖,沈觀魚差點失聲喊了出來,然而那漂亮的手已經退開,遠去了。 再看手上,是一張疊好的紙,沈觀魚按著胸口,撫順被嚇得急促起來的心跳。 趙究像沒把方才的動作當回事,說道:“這是諸方口供?!?/br> 她這才傻傻點頭,打開看了一下,“臣媳多謝陛下?!?/br> “侄媳客氣了?!彼穆曇粢呀洃辛讼聛?,像是困倦了。 其實,那一聲聲的“侄媳”和“臣媳”,沈觀魚心中聽著是別扭的,臉上也露了些不自在。 在昔年同窗、如今是皇帝的趙究口中喊出,莫名顯得不倫不類的。 “不喜歡朕這么喊?”趙究眼色變得深暗,燭臺下的手指輕敲膝節,其實他也不喜歡。 沈觀魚搖頭:“不是,臣媳只是不大習慣?!?/br> “既然不習慣,那就改了吧,往后便喚你——玉頂兒?”趙究輕挑起墨眉,微歪著頭時慵懶又玩味。 他怎么知道自己這個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