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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有一張很大很舊的木床,外面一半沒有鋪褥子,木板上墊了張涼席,她平時在涼席上寫作業,玩。 床里面用來睡覺,躺兩個小孩綽綽有余,棉被很重,被面是紅色很光滑的緞面,里面是白色的棉布,四角折起來,紅的在里面,白的在外面,用粗棉線大針大針跟被子縫在一起。 真是床很特別的被子,拆洗都很費功夫,但蓋著很舒服,很暖和,加上泡了腳,深嗅一口棉花的味道,雪里感覺自己快要融化了。 春信第一次和別的小朋友睡覺,有點不習慣,害怕擠到她,平直躺在床上,手腳都規規矩矩的。 大人關燈帶上門出去了,雪里翻個身面對她,小聲叫她,“春春,你睡著了嗎?” “嗯?!?/br> “那你怎么還說話?!?/br> “嘿嘿,我睡著啦?!?/br> 這時節,躺在這里,竟然還能聽見院里微弱的蟲聲,有一下沒一下嘆著。 雪里說:“春春,我們來聊天?!?/br> 春信一下把被子扯過頭頂,“小聲一點,不然要挨罵的?!?/br> 很快她又說:“你為什么叫我春春呢,沒有人叫我春春?!?/br> 爺爺奶奶叫她小癩癩,老師和同學也只是叫名字,雪里為什么叫她春春呢,好特別,好奇怪,但是很喜歡。 雪里說:“春春不好聽嗎?” “好聽,比小癩癩好聽,我好煩我奶奶這樣叫我,很丟臉?!鳖D了頓補充,“尹愿昌叫小二狗,更難聽?!?/br> 尹愿昌是她爸。 她又說:“那你一直叫我春春吧,這樣我也有一個好聽的名字?!?/br> “那你喜歡這里嗎?”這是以一個大人的口吻提出的問題。 春信哪懂什么喜歡不喜歡的,她思考兩秒,說起更小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 很多細節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在一個吃飯的地方,那個地方應該是尹愿昌朋友開的飯館,尹愿昌帶她去吃飯。 她大概是不舒服,吃不下東西,吐得到處都是,突然就被提起來扔到房間里,腦袋上被扣了個碗,趴在床上,看到紅色的血順著發梢滴在白色床單上。 這件事其實她說過很多次,雪里記得。 她已經記不清那是第幾次被拋棄,“我提了一個空籃子,被送到153,我蹲在劉奶奶家煤棚門口,我睡著了……后來劉奶奶叫了我奶奶來,奶奶牽我回家,我記得我吃了好多好多碗飯……” “嘿嘿,這些都是我奶跟我說的,我好多都不記得了,我奶說我吃了八碗,我才不信,我最多只能吃四碗!” 又嘰嘰咕咕說了些有的沒的,春信睡著了,毫無防備微微張開了嘴巴,呼吸均勻綿長。 在被子里,雪里去牽她的手,十指相扣,她眼眶有淚,一口氣堵在胸口,又酸又疼。 ——春春,那我就陪著你吧,一直陪著你。 ——我會是你一輩子的家人。 * 春信就在身邊,這一覺實在太好睡了。 早上五點四十,尹奶奶把雪里叫醒。她睜開眼睛,冷不丁被陌生的、粗糙干枯的觸感刺得一激靈。 “起床啦!”春信已經穿好了她的厚棉衣,在一邊高興得蹦蹦跳跳,“起床去鍛煉啦!” 被拉起來站在洗手臺邊,手里塞進熱烘烘的毛巾時,雪里仍是迷茫的。 “天還沒有亮?!?/br> 春信幫她擰了毛巾,“天亮就看不到星星啦!”她竟然親自給她擦臉,“啟明星哦!” 雪里垂下雙手,安然享受。 穿上棉衣,戴上毛線帽子和護耳,兩老兩小關燈出了門。 在小區門口,尹爺爺跟撮箕帽老頭幫往轉盤南邊去,尹奶奶帶著春信和雪里往轉盤北邊去。 大概因為是新鋪的瀝青路,早晨車子也少,靠人行道的馬路邊,三兩結伴晨跑的人不在少數,這么冷的天,只穿著背心短褲,“呼哧呼哧”喘氣,身上還冒汗呢。 尹奶奶在人行道上快走,雙手有節奏前后甩動拍打著身體,每次趕超前面的老太太老頭時,甩手的頻率就會變大變快。 雪里驚呆了,也只有在二十年前的榕縣才能看到這樣的景象。 二十年后的南洲市,這個點除了奔波生計的廣大勞動者,只有剛從夜店酒吧出來的醉鬼。 她兩者皆是。 能和雪里一起出門鍛煉,春信高興壞了,一路都在蹦跶,“冬冬,我太開心了!” 兩只小手緊緊拉在一起,要很專注很努力才能跟上大人的步伐,呼吸著新鮮清冷的空氣,揚起臉蛋,任由帶著微雨的晨風拂過面頰。 容易滿足的小孩啊,真希望她可以一直這樣無憂無慮。 這樣的行走不會覺得疲憊,一呼一吸間,如潮漲潮落。 看天空慢慢褪去顏色,像墨水不斷被稀釋,云在不停變換形狀,偶爾露出一隙淡藍的天,朦朦細雨成煙,遙遠的山巔上一片云蒸霧繞。 回去的路上兩個小孩依舊精神很好,沒有見到啟明星,也不覺得遺憾。 人行道在鋪就新的地磚,正方形,紅黃藍三色,尹奶奶看上那磚了,猶猶豫豫,想問問能不能搞兩塊回家鋪院子去。 蹲在路邊吃早餐的工人看出她意圖,“你拿嘛?!?/br> 奶奶大喜,“能拿???” 對方往角落的廢磚堆里一指,“拿啊?!?/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