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23節
這話聽得一旁的王內官都不由側目,這樣親昵的語氣,看來這陳王孫,可真是要成了天子寵臣了。 當日傍晚,齊王府滿門被羈押。 朝中重臣與太子都被緊急召見,共同商談應對邊南七郡之策。 眾人商討著,漸漸又成了主戰與主和的辯論。 待至漏夜,這場辯論終于分出了勝負。 第155章 得知天子不欲對邊南布防,楚姜十分疑惑,向楚崧請教道:“我朝滅南齊不過四年,邊南七郡因部族頗多,素不以朝廷為重,尚在南齊時,諸多部族便桀驁難馴,全賴齊王常年施惠才有安穩,而今齊王若去,邊南必然不穩,若是因今施惠,會不會養虎為患?” 楚崧搖頭道:“自秦漢以來,治邊之策皆重北輕南,蓋因北方胡族久為邊害,仰仗胡騎之雄,卻無物產之富,其心勢在掠奪,而邊南之地,肥磽不齊,然部曲群落之居,雖為夷族,卻知足安樂,無有侵擾之心,施以恩惠便能俯首,即便兵馬強健,冒著山谿之險強奪,于我朝廷亦是雞肋。 還不如擴大其與中原來往,施恩教化,授以文明,令其從自認蠻夷到自認大周百姓。故而于北需防攻,于南需浸潤,待經年日久,再無邊南夷族,只有我朝子民。1”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聽他繼續道:“陛下之所以要齊王死,并非不知齊王從前是裝傻。 南齊初滅時不止是邊南,整個南方民心都不穩,齊王雖殘暴,他們卻認為揮師南下的周軍更可怕,那時留下齊王,是為了民心,而今南方民心已定,只剩下從來都是隱患的邊南七郡,齊王活著,他們沒有起事的借口,朝廷也沒有突然鎮壓或乍然施惠的借口,如今齊王之死,算是給了朝廷一個臺階下?!?/br> 楚姜恍然大悟,“我便說陛下哪里會如此寵信晏師兄,原來如此?!?/br> 楚崧笑道:“寵信倒也算得上了,子晏一介孤臣,至多有為父算得上他的倚仗,昨夜殿中,陛下所用輿圖,便是他親手所繪,最后在頗多重臣面前,也是經子晏口中說出一句‘忍小恥而固疆域’后,陛下便蓋棺定論,對邊南只得施以安撫。我出宮時,你左家兩位叔父便上來夸為父眼光好了?!?/br> 她見父親竟對這未“過門”的女婿改觀如此之快,嗔笑道:“父親真是勢利,往昔叫他那小子,如今見他得了陛下寵信,就變成了子晏?!?/br> 楚崧開懷大笑,想著陳詢一路從金陵到長安的手段,感慨道:“那小子,不輸為父幾分?!?/br> 八月中秋剛過,齊王府除婦孺外,盡數斬首,那名告主的婢女因揭發了齊王謀逆之念,被放歸了齊王府,與齊王府中其余奴婢一并充為官婢,后被一位姓廉的商人贖買。 于此同時邊南有部族首領攜著數十青壯闖進日南郡的郡守府中,活捉了郡守的消息也一并傳到了長安。 不過區區數十人,一郡兵力至少也有三千,這難免有些蹊蹺。 于是長安多了些斥罵南蠻夷族兇悍的詩文,使臣將這些詩文也帶去了邊南,相隨而去的,自是朝廷的恩撫。 邊南部族對這些詩文十分感興趣,對于其中說他們勇武的字句更是喜歡,使臣便順勢留下了一百文士,讓他們在邊南開館設學,將百家經典傳授給邊南的百姓。 長安百姓們對此倒是熱烈議論了許久,有說朝廷不該施惠,該以兵力鎮壓的,有夸贊天子圣明的,直到九月底,為太子選妃的消息自宮廷傳出,百姓們的注意力才徹底被吸引走。 那位被活捉的郡守是不是受了苦,被送去邊南的文士能不能擔起教化人文的重擔,使臣納了日南首領的女兒為妾……這些瑣碎閑談,都比不過皇家娶婦來得有趣。 這日皇后將楚姜召進宮中,她才剛入廣陽宮,便見到劉鈿坐在廊子上逗一只畫眉。 這是宮亂之后楚姜第一次看到她,少了往日的活潑,像是失了些生機。 見到她來,劉鈿只是默默看了眼便收回視線。 林姑姑便一面引著她進殿中,一路解釋道:“公主前些時候病了一場,娘娘將人挪來了廣陽宮里養了一個多月才好了些?!?/br> 楚姜點頭,心情有些復雜,不等她多說什么便見到了殿中坐著的楚贏與虞少嵐,皇后正笑著聽她們說話。 虞少嵐正在驚嘆,“浦陽江竟穿過了那么多地方?” 楚贏鄭重點頭,沾了茶水在案上畫給她與皇后看,“大多人讀《水經注》,多為其中人物歷史、山川風情所動,我卻偏愛考其中山川起處,水澤生處……書中寫浦陽江又東流南屈,又東回北轉,徑剡縣東……” 她剛說完,虞少嵐便敬佩不已,皇后也笑贊了幾聲。 楚姜笑著對皇后行了禮,“我說姐夫怎么在宮門外的茶寮里閑坐著,原是長姐也在宮中?!?/br> 楚贏嗔她一眼,“瞧你病好了之后,嘴皮子倒是厲害起來了?!?/br> 皇后招手叫楚姜來膝前坐下,“往昔不見元娘,明璋總是說想念,見了還斗嘴?!?/br> 楚姜便偎在她身前笑道:“都是長姐惹的我,我看到姐夫在外,怎么還說不得了呢?少嵐jiejie說是不是?” 虞少嵐含笑擺手,“可不要將我也扯進來?!?/br> 皇后便輕嗔她一眼,“知道少嵐是個害羞的,你還非要逗她,我看元娘說得對,就是你嘴皮子厲害了?!?/br> 楚贏頓時得意起來,惹得皇后笑出了淚。 又過了半個時辰,楚贏便要告退,叫了楚姜送她出去,在廣陽宮門口問道:“子晏哪日休沐出宮?” 楚姜挑眉,“子晏?” 她都不知陳詢何時與她長姐見了面,這就成了子晏? 楚贏臉上一紅,“子晏人品貴重,配你雖有不足,也算尚可罷?!?/br> “長姐何時見了他?” 楚贏笑嘆,“他對你上心,便也想了法子來討好我,我正愁找不到合適的書局印制游記,他便帶了個商人上門,說來倒巧,那商人與我們一位友人還是親戚,也在蜀地行過商,談吐之間可見其文雅。子晏又指出游記中的一幅山川圖有誤,幸好經他指點了……” 楚姜聽著她對陳詢贊不絕口,心想道那畫錯的山川圖,未必不是陳詢指使他們那位友人誤導的,怕是他早就在圖謀今時了。 楚贏說完看她眼神瀲滟,戲謔道:“我夸他,你歡喜個什么?” “我方才說姐夫,長姐又羞惱些什么!” 楚贏當即嗔了她幾聲不知羞,又笑話了她幾句才離開。 等楚姜再回到殿中時,虞少嵐已經不見了蹤跡,她正思忖著,皇后便攜她去了內殿中,將一本冊子遞到她手中。 “這是少嵐的名冊?!?/br> 楚姜看了一眼,見是禮部所制,聯想到近日為太子選妃之事,心中不明,“娘娘,這是為何?” 若是按規程,自是由禮部呈到天子面前,皇后此時拿走,難道是不想讓虞少嵐入選?可是她往昔表露出的意思,就差沒有明說讓虞少嵐做太子良娣了。 皇后看出她的疑惑,將冊子翻至一頁。 她低眉看去,漸漸皺了眉。 “命宮相克?” 皇后伸手蓋上那幾個字,神色間帶了絲慍惱,“少嵐的生辰八字,我早已令人對過,禮部卻呈上這東西來,不知其中是誰作祟?!?/br> 楚姜頓時明白,將冊子放回案上,“娘娘可是要我去查出這背后是誰在弄虛作假?” 皇后點頭,“陛下心中早有了太子正妃的人選,怕是這良娣之位在引人垂涎,你行事穩妥,又與少嵐相惜,此事你去查我才放心?!?/br> 她是知道太子與虞少嵐之間的情意的,自然要應下來。 作者有話說: 1觀點參考自----方鐵,鄒建達.論中國古代治邊之重北輕南傾向及其形成原因[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03):174-181. 第156章 少嵐的心 楚姜從廣陽宮中離開時,虞少嵐送了她一程,一路上談及最多的卻是楚贏。 臨分別之際,她又悠然長嘆了一聲,“世間女子,若能如元娘那般活一遭,才是不枉此生?!?/br> 楚姜看出她眉目間艷羨,笑問道:“少嵐jiejie若是也愛山水,將來訪親或巡游之時,也能去得許多地方的?!?/br> “我倒并非愛山水,只是羨慕她的勇氣,我知長安女兒性情疏朗,但如她這般不顧世俗之見,能為了心中理想拋舍一切的,并不多得?!?/br> 楚姜看到她眼神中有些許遺憾,笑問道:“jiejie如今難道并不歡喜嗎?” 她聞言怔愣了片刻,慌忙擺著手道:“我自然是歡喜的,往后能在殿下身邊,明年開春了便能將我母親接來長安,連帶著我姐夫跟我那嗣弟,也能封個微末的爵位,我怎會不歡喜呢?” 楚姜不想自己無意的一句,卻暴露了她慌張的情緒,心中一沉,從她神色里漸漸猜到了那名冊是誰動了手腳,看著周遭,叫廣陽宮中的小宮娥留在原地,拉著她去到了空庭中,低聲問道:“少嵐jiejie,你與我說實話,你究竟是歡不歡喜?” 虞少嵐被她這咄咄逼人的態度嚇了一挑,“九娘,我自然是歡喜的?!?/br> “不,你騙我,你不想做殿下的良娣,是不是?” “我怎么可能不想,我對殿下,如此……九娘,我愛殿下,我怎會不愿做他的良娣呢?” 她的眼中隱隱有了一絲珠光,楚姜知道自己說話重了,卻知道她此時還未說實話,溫聲道:“少嵐jiejie,方才娘娘給我看了一本名冊,是禮部遞給她的,上面將你的出生時辰改了,從酉時三刻改成了酉時一刻,這一改,你與殿下便成了命宮相克,方才娘娘很是焦急,她擔心你與殿下不能成就姻緣,叫我去查,jiejie,你告訴我,我該怎么回復娘娘?” 她被楚姜的眼神逼得毫無還手之力,眼中含了淚。 過了許久,知道瞞不了她,才低訴道:“九娘,殿下沒有我,也會過得很好的,就如從前他可以沒有元娘一樣,可是我不想困在這宮里,殿下他也并非愛我,他只是見我聽話,他有秦娘子,他有紋簫、畫箏,我跟她們三個都是一樣的?!?/br> 楚姜不敢置信,“殿下從來不會在給我長姐跟姐夫的信中提到秦娘子她們,卻多次提到你,說你喜歡翠色,可是翠色的錦緞難尋,他便請我長姐去尋在蜀地織錦最好的織女為你織一匹翠色的錦,憐惜你耍得一手好槍,卻礙于身份不敢在東宮里耍,叫我六哥去尋幾個好匠人,在云來殿里修一座演武閣,往后等你封了良娣住在云來殿,便能自在耍槍了。 他還問娘娘能不能先與你成婚,半年后再娶太子妃,少嵐jiejie,殿下是我見過最為謹慎克制之人,他不會不知道這樣會讓太子妃母族對他生出意見,可是他卻為了你,寧愿冒這樣一場險,你怎能說他不愛你呢?” 她有些震驚地抬起頭來,兩行淚滾落下來,半晌還是搖頭道:“九娘,我留在這宮里,會活不下去的,我習的槍法不是為了讓我耍來消磨時間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只要一想到余生皆要留在這深宮中,我便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我又何曾不愛殿下,是他從雪夜里將我帶回了太子府,只那一眼,我便知道我喜歡他,可我不敢留在宮中,我知道這里有多么可怕,將來面對溫柔善良如當今中宮一樣的太子妃,我該不該嫉妒?等到我們都有了孩兒,我會不會變得跟謝昭儀一樣?九娘,我曾經在骯臟恐怖的齊宮里住過,連殘暴似桀紂的齊王,宮妃們都會為了他爭寵,互相陷害,這座宮城里,并不會有什么大的區別,我不甘心如此度過一生,九娘,你明白我的?!?/br> 虞少嵐希冀地看向她。 即便太子視她如親緣兄妹,愿意讓她以女子之身成為東宮謀臣,將來或許還會讓她涉入朝政,這樣的恩重之下,虞少嵐也仍然堅信,她會明白自己。 楚姜因她這話,良久無言,終于才抬手為她擦了淚,“少嵐jiejie,我……我明白,可是,可是我要怎么明白,你明明愛殿下的?!?/br> “九娘,為什么相愛就要相守呢?”她和淚而笑,“我母親愛我父親,生死相隔了十六年,愛意也仍未消磨,愛不是一定要相守的,怨憎、嫉妒才是這深宮里最常見的感情,我不想如此,九娘,你志在朝堂,我志在……” 她吞下淚,堅定地扶著楚姜的肩膀,眼中與淚一并折射出的是熠熠的光,“志在沙場?!?/br> 楚姜凝視著她,霎時間,那個東山上與她論對兵法的少女便又站在了眼前。 她眼中尚有淚光,“九娘,你我初見時,也是這樣的秋日,校場上旌旗獵獵,你說眾人蕓蕓,各有經緯,兵士商農俠,兵刀一指、筆墨一橫、金銀一擲、稻谷一把、山水一程,一步一仰,不過天地一盤棋,至今我才想明白了,我的那盤棋,不該在這錦繡的禁宮中?!?/br> 楚姜收起了淚,卻只問道:“少嵐jiejie,你告訴我,你的生辰,究竟是酉時三刻還是酉時一刻?” 她笑起來,“是酉時一刻,我母親在酉時一刻生了我,她產后疲累昏睡了兩刻鐘,下人們倏忽,等到我母親醒來吩咐了才去向族中報喜,族中便記了我生辰是酉時三刻,我也如此記得,進宮時便報的是酉時三刻,如今是禮部遣人去問了我母親,我母親想到如此大事,必當謹慎,便依實報了酉時一刻?!?/br> 楚姜點點頭,又問:“我回去告訴娘娘,jiejie是否與我同去?” 虞少嵐看向遠處那個面色擔憂的小宮娥,拉起她的手朝她走了過去。 一等回到廣陽宮,楚姜便道自己將名冊之事擅自告訴了少嵐。 皇后聽了那一番虞氏下人混亂了生辰的話,又看虞少嵐眼睛紅腫,當即心疼起來,“你這孩子,怎就這般實誠?!?/br> 虞少嵐對她是由心地崇敬,伏在她膝頭又落下淚來,“娘娘,少嵐怕繼續留在殿下身邊,會妨礙殿下的運道?!?/br> 皇后摟著她,“這些,本也就是虛妄。做不得太子的嬪妃便罷了,怎會連掌個文書都不能呢?” 她低喃了一聲,當是真心之語,“娘娘,我怕我會嫉妒她們,便不要給我這樣的機會了?!?/br> 楚姜不知虞少嵐要如何向太子解釋,只是疲倦地出了宮,馬車才剛啟動,陳詢便追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