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06節
是她認識的那個戚三?她疑惑地看向劉鈿,她也認得戚三,還是…… 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了她視線中,哪里是戚三那未長成的小孩模樣! 劉鈿卻向前多走了幾步,拉著身側侍女問道:“我沒有看錯吧!是不是那個攔我馬車的戚三?” 侍女望去,見到那道灰青色的身影隨著御林軍進了一道宮門,有些不確定,“殿下,婢子未曾看清?!?/br> 楚姜便看見劉鈿皺了眉,似是在思索什么,良久才甩甩腦袋道:“難道是他在二哥府中待不下去了,要投身御林軍嗎?算了,回頭我找竇將軍問問?!?/br> 她猜測到這又是一個被方晏所蒙騙的,不過想著至多幾日方晏的身份就要大白于天下,此事自己也不必多解釋些什么,便如常上前道:“殿下是見著了誰?” 劉鈿哼了一聲,“要你管?” “我只是好奇罷了,殿下若不愿說便罷了?!?/br> “你好奇我就得告訴你……” 第132章 草民陳詢 這并非是方晏第一次窺見深宮之境,卻是第一次來到紫宸殿,竇將軍領他上了玉墀,落在殿前。 他抬頭看了一眼,這座華麗的宮殿與他記憶中的齊朝皇宮似乎并沒有什么大的區別,一樣的畫棟飛甍,丹楹刻桷,皆是窮工極巧。 似乎也有些不同,只是他細想不分明,幼年時他滿門俱不為齊王所喜,進宮也不過年節朝拜,只覺得那整座皇城竇充斥著血腥與腐臭的氣息,似乎走過每一道宮道,都能聽見宮娥凄厲的慘叫。 他站在紫宸殿前,忽而心中躁郁,這座宮城,與那座宮城,究竟有什么分別? 竇將軍走出殿來,笑著引他上前,“戚君,請?!?/br> 他微微頷首跟著進去,入到殿中,只見天子身著蒼色道袍,正站在雕紅漆戲嬰屏前,背對著他們,手上拿著一張絹帛,上面是連弩圖。 他隨著竇將軍下拜,“草民拜見陛下?!?/br> 天子這才轉身,卻看他俯首,和顏道:“戚君請起,王河,賜座?!?/br> 方晏拜謝過后才起身,抬眼看向天子,正見他也望著自己,目色深沉,令人看不透其中情緒。 不過只是一眼,他在殿前所發出的那個疑問,瞬間便有了答案,起碼兩座宮城的主人是不一樣的。他見到天子面有疲色,卻目清神正,毫無酒色侵蝕之貌,其案上奏呈堆疊,隱見些許批閱痕跡。又觀殿中高懸一處軍情圖,正是北境之況。 天子見他竟如此大膽,竟毫不遮掩地對著那張軍情圖看了起來,笑道:“戚君可是瞧出了什么?” 他微微躬身,不卑不亢道:“草民不敢,只是在思量草民那張連□□,是否獻對了地方?!?/br> 竇將軍心中一驚,呼道:“戚君,慎言!” 天子卻擺擺手,“緣何這弓/弩圖就成了你獻上的?難道不是楊戎在淮左得到?” 方晏道:“正是草民令一裝瘋乞子送給楊大將軍?!?/br> 滿殿俱驚,王內官正吩咐人抬著兩張錦席,都有些不知如何安置,好在天子神色如常,叫他與竇將軍都坐下回話。 “有此圖,為何不直接遞到朕面前來?!碧熳訂?。 方晏頷首道:“回陛下,其因有二,一則,草民乃江南人士,適時未敢遠故土,且德薄能鮮,便只想通過楊大將軍叫此連弩圖現世。二則,草民之父,視楊大將軍為一生敵手,這連弩圖乃先父所制,先父去時弩已造成,只是毀于人手,遺憾未曾用于戰場上,草民斗膽,料先父悔恨者,必有不曾以此連弩與楊大將軍交手,便將此連弩圖送于楊大將軍,欲觀其是否能制出弓/弩。而今看來,先父一手制圖,一手造出弓/弩,而楊大將軍及滿朝文武,俱有不識,這一場,是先父勝了?!?/br> 天子眉宇間升上了些好奇,自他氣度間已知不凡,又聽他這語氣,似乎還是南齊哪位大將的后人,將連□□扔到一旁,問道:“爾父何人?” 其余人都默默伸長了耳朵,實在好奇。 “南齊三軍統帥,陳爍?!?/br> 殿中霎時靜寂,只余香爐中香灰坍落的細聲。 天子目光移向他面龐,心道果然,這與陳粲的長子,頗有幾分相像,卻問道:“朕聞南陽王滿門,早已葬身江河,爾從何而來?” “先父舊部中尚有忠勇,以其弟子相易,又暗自撫養草民至今,南齊敗亡之后,才令草民現世人間?!?/br> 天子忽而一笑,“爾父冤屈,天下盡知,爾為人子,又已成人,前有幾年何不現身報仇?” “先母遺命,萬勿有復仇之念,只顧余生茍且,延留血脈。而草民性怯懦,未敢有大舉,隱匿山野十數載,見天下泰平,感吾父之愿不過百姓安樂,念舊南齊百姓乃今大周子民,今有胡族頻頻擾邊,必損礙百姓,故令此連弩圖現世,望驅胡族千里之外,今見殿前軍情圖,便知獻圖不枉?!?/br> 他說得情真意切,連竇將軍都心生感慨,可天子卻凝眉道:“你若為陳爍之子,乃不恨齊王?” 方晏微微抬頭,面有揪然,“若說不恨,神明難恕,卻感南北之堅固,若齊王活命可叫南人安心,草民亦不愿以此圖作挾,前仇舊恨,盡可作煙云?!?/br> 天子深看他一眼,也不知是信是疑,良久才沉吟道:“也罷,若你有心,朕也不該奪你之志,只是你獻圖有功,朕也不是昏庸之主,該記你一功,念你隱世多年之苦,又是南齊宗室,實不該令你淪作庶人?!?/br> 說罷又叫王內官近前,“陳王孫與齊王終也叔侄一場,算來多年未見,既然陳王孫愿意化解仇恨,也該請齊王進宮,令他叔侄二人相見一場,你派人去請來,便說有其故人前來?!?/br> 即叫他王孫,便是認可他這身份了。 方晏雖不明天子此舉深意,卻正中了他下懷,頓首拜謝,“草民叩謝陛下恩典?!?/br> 天子抬手,溫聲問道:“如此你便不叫戚三了?” “是,草民單字一個詢,字子晏?!?/br> “陳詢,好名字?!碧熳淤潎@,“你父英勇,你也不落,雖口稱怯懦,卻實有兼懷仁愛之德?!?/br> 方晏,不,該是陳詢了,他躬身謝道:“陛下謬贊,草民若得見叔父,亦了卻此生一愿。草民聞說叔父自來長安,便拋盡陋習,盡改前非,若先父得見,必然欣慰?!?/br> 天子也笑,“極是?!?/br> 閑敘一番之后,才問起那連□□來,陳詢將制法說得詳細,天子也極為滿意,至晌午時甚至留他與竇將軍用了膳,又才叫竇將軍領他至偏殿休息。 待只剩下竇將軍與陳詢時,他便感慨道:“陳君竟是……竟是這般身份,也不早早與我說了,若是陛下眼前,說錯了什么話,什么獻圖的功勞可都不頂用?!?/br> 陳詢看出了他面上余驚,聽他轉變了稱呼,拱手笑道:“是小民之過,然則秘事頗大,不好胡說于人,將軍見諒?!?/br> 竇將軍輕嘆,在心頭好好消化了一番才拍拍他的肩,“南陽王威名,我朝俱有聞,亦感其冤情,陳君能如此不計前嫌,實在大義,不過陛下向來寬仁,等到連弩制成,必然少不了陳君一份大功?!?/br> 他赧顏一笑,竇將軍也體諒他初次進宮,想到他往后少不了與權貴往來,與他說了不少長安軼聞。 又過一個時辰,才剛說到左太傅的長子,便聽殿中有通傳聲,竇將軍忙止住話音,陳詢卻低聲問道:“左太傅長子,可是娶了楚太傅長女?” 竇將軍是個健談的,想著殿中還未來召見,再談談也無妨,應道:“正是,他那長子啊,大好的前途不要,慣愛游山玩水,可憐楚元娘,那可是陛下與皇后娘娘看著長大的,也要隨他在外磋磨,可憐?!?/br> 陳詢目光微閃,“楚太傅家,不是還有個女兒?” “還有兩個呢,一個九娘,長安是沒人敢招惹她的,有那么個父親,那么個舅舅,幼年與公主吵架陛下都是只罰公主的,小的那個倒是聽得少?!?/br> “如此說來,這楚九娘也是千寵萬愛的人物,想必求娶之人必然趨之若鶩?!?/br> 竇將軍笑道:“世家兒郎,只要想往上頭走,誰不想娶這么個夫人?我兩個月前還替我家侄兒問過一聲呢,奈何楚太傅不肯應吶,我那侄兒身高八尺,風流俊逸,小時候進宮來玩時,還跟楚九娘拉手看過花燈呢!要是成了,說出去也是青梅竹馬好姻緣!” 陳詢看他說得挺美的,默默記了一筆,看燈,記住了。 此時忽有一個小內監進來,說是齊王已至。 陳詢本以為自己會情緒翻涌,卻不過只是稍縱即逝的一點波瀾,他甚至覺得哪怕見到齊王臉上的驚恐害怕,那給他帶來的快意,還比不上他拿這看燈一事去質問楚姜來得有意思,能見她煩惱,聽她辯解…… 竇將軍看他神凝,拍拍他的肩,“陳君,可是不愿見?” 他微微搖頭,含笑道:“非也,不過近鄉情怯,血緣所引,一時激動?!?/br> 隨即便隨著那內監來到殿中,看到一個肥碩的身影背對著他跪坐,正在諂媚地向天子問道:“不知是哪位故人,竟能勞動陛下您親自接待?” 他只覺可笑,端正了面色向前。 齊王聽到腳步聲,向后看來,正見他拜倒在地,“草民陳詢,拜見陛下?!?/br> 齊王聽到“陳詢”二字頓時便大驚失色,一身肥rou隨著他一塊兒轟然倒地,一邊幾個小內侍看得“嘶”了一聲,不知是心疼地板還是心疼齊王。 他渾濁的眼中浮現起莫大的恐懼,在陳詢抬頭之時,他竟是害怕得不敢看他,急忙用寬大的袖子擋在眼前,形態猥瑣慌張,丑態百出。 天子坐在案前,似乎極為心悅,“齊王這是怎么了?你叔侄二人多年未見,何至于遮掩面目?!?/br> 陳詢亦笑著上前幾步,“叔父,您怎看也不看一眼侄兒?” 齊王又驚又怕,渾身顫抖,陳詢他怎么會被天子接見?天子他……是不是要讓他取代自己,虞八夫人來信說他劫了她的錢財,還害了虞氏,他來復仇了,他使了什么詭計,讓天子叫他王孫…… 可惜多年來的酒色與殘虐,令他完全喪失了深思的能力,他聽到天子的笑聲,竟是慌得伏在地上,連連討饒道:“陛下,陛下,臣當初殺了陳粲,就是為了能夠早日歸順大周啊,陛下,陳詢他,此子非善也,陛下……” 陳詢聽得滿臉惋惜,“陛下,想必叔父仍是對草民不喜,連這等胡話都說出來了?!?/br> 陳粲驟然轉身指著他,“你竟悖逆祖宗,叫你父親赴死,叫你去死,是為了告罪先祖,你卻……” 陳詢向前一步,殿門口打進來一道光,將他面容呈現在齊王眼前。 齊王啞然失聲,臉上又是一陣恐懼,那是陳爍的臉,陳爍來索命了,他慌張地向后退去,“逆臣賊子,逆臣,朕叫你死你還敢不死……” 說著又似神智盡失一般,爬到天子腳下道:“陛下,陛下,幫我殺了陳爍,殺了他,有他在,您就永遠收服不了齊朝,朕要殺他,他妄圖奪朕的皇位,殺他……” 王內官見天子皺眉,低聲回稟道:“陛下,去請齊王時,其長子說齊王自年初起,便已有癲狂之狀……” 第133章 宮道上 陳詢又上前一步,面容惋惜,在齊王癲狂的叫喊聲中,他清越沉靜的話音顯得無比端貴,“陛下,令叔父至此,實為草民罪過?!?/br> 天子被齊王湊近,尚能聞見其身上濃厚的香粉味,心頭嫌惡,腳下微動,幾個內侍立刻上前來將齊王拉開。 齊王口中仍有胡言,一時罵南陽王,一時又罵虞劍卿,一會兒稱臣,一會兒稱朕,形容之癲狂,全似丟了神智一般。 陳詢又向他走近一步,微笑著伸手欲攙他一把,“叔父,您還認不認得侄兒?” 齊王登時又是滿目驚恐,嘴里的胡話也越發沒有邏輯,甚至言語中還對天子有所不敬。 天子倒也不怪,看陳詢遺憾地伸回手,也輕嘆一聲,“罷了,王河,將齊王送回去吧,也遣兩個太醫去齊王府邸,叫齊王好生養養?!?/br> 陳詢便微微躬身,目送著內監們將齊王扶出宮殿,忽聞天子問道:“陳王孫多年來,何以為生?” 陳詢從容道:“撫養草民的先父舊部中,有幾位匠人,草民跟在他們身邊,做些木匠活,又跟隨他們習得些武藝,閑時在山中打獵,日子已是富裕?!?/br> 天子點頭,“難怪能熟知這□□圖制法了,你既有一身本領,也不好予你些虛職,便先在御林軍中留上些時日,等朕得了閑,好好思量思量?!?/br> 陳詢頓時便感激涕零道:“草民惶恐,獻圖不過為全先父遺志,實不敢居功,草民在江南,尚有屋舍幾間,撫養草民的幾位叔伯,業已年老,草民只待□□制成,便將返還故土,侍奉他們晚年,萬不可留于長安?!?/br> 天子沉眉,“他等養你一場,若見你功成名就豈不更為歡喜?何不皆請來長安,你即全了功名,也不辜負恩情,何況……” 他淡笑起來,拖長了話音,“何況如今齊王智迷神昏,若有個好歹,恐也擔不起安撫南人的重任?!?/br> 他說完,便靜等著陳詢的反應,見他目中有喜色昭然,卻還不住地推辭,便長嘆道:“陳王孫,朕,也是可惜你這個人才??!” 竇將軍立刻會意,心想天子都說出了齊王擔不起重任這樣的話,顯然是有意要許給陳詢個什么爵位的,方才觀他面色,分明欣喜,卻還要擺幾分樣子,心頭暗笑幾聲,哪里有人能抗拒這般美事呢?便十分殷勤地勸了幾句,陳詢這才是十分艱難地應了下來。 待日頭偏西,天子立于窗前,看著他與竇將軍遠去,含笑吟道:“王孫何許見故人,不說仇怨理相思。有趣,這個陳詢,瞧著比齊王好用些?!?/br> 王內官貌作不解,“這陳王孫似乎頗會鉆營,方才陛下只說齊王擔不起大任,他便欣喜異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