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65節
“我母親也會,卻刻得不好?!狈疥虒⑺齽幼骺丛谘劾?,輕笑著將匣子遞到她面前,“這樣大小的幾朵花可以嗎?” 潤亮的聲音傳進她耳里,她便知他并非心傷,將匣子接過看了看,笑道:“正好,我用來裝我的幾支好筆?!?/br> 說話時,她手腕的玉鐲碰在窗臺上,手帕碰去了外面,晚來風正急,一個旋兒那錦帕便掛在了樹梢上。 她仰起頭,看到那帕子將她所見的月亮擋了個分明,不經意地扯了扯方晏的袖子,“師兄,那帕子擋了我看月亮?!?/br> 方晏動作凝滯了一瞬,轉眼便一個飛身,攀著樹干將那帕子取了下來,動作輕似飛鴻臨水。 楚姜看得心跳,撫掌驚道:“難怪方祜說師兄三拳打死一頭虎,果真厲害?!?/br> 她這驚慕的眼神毫不敷衍,令方晏的心防一再潰敗。 她若是想哄騙誰,玩弄誰,始亂終棄了誰,一定不是她的錯,他毫無底線地作想,定是別人先辜負了她。 “師兄總共打死過幾頭虎呢?”她繞著帕子問他。 他又咳了一聲,正了正顏色,“方祜胡說的,我沒有這么厲害?!?/br> “那也不差了,都是廉郎君他們教的么?” “都有,幼時是我父親教導,后來便是廉叔他們?!?/br> 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的沉重,只是在平和地講述,卻聽得楚姜心中難受。 她拂去窗臺上的木屑,柔聲問他,“先生仿佛并不喜廉郎君他們,師兄是如何學的?” 方晏抬眼,輕笑道:“九娘很好奇嗎?” 她點點頭。 “并不光鮮,很危險,你聽了夜里睡不著?!?/br> “我不怕?!?/br> 方晏停下手中忙碌,將刻刀在手里轉了幾下,挽了個花式,楚姜卻看得眼睛一亮,一臉的躍躍欲試。 他笑得無奈,“九娘,那些地方,我情愿你一輩子都不要見到?!?/br> 她就該永遠活在這琉璃仙境中,塵埃不染才好。 可是楚姜卻搖頭道:“師兄,我并不害怕?!?/br> 她渴望了解他的一切,她貪慕他身上未知的新鮮感,她本來就該受這樣一個人吸引,不受什么門第、家世、財富的規束,她已經被病弱規束了十六年。 脫韁的思潮一點點蠶食著她的理智,或是吃藥躁了火,她看著眼前人,她顫聲道:“師兄,明日帶我去看看吧,我要回長安了,往后再也看不到了?!?/br> 方晏與她對峙,從來沒有贏過,這一回也不例外,只是聽到她聲音顫抖,他便俯伏了。 “若是不怕,今夜,今夜我帶你去看?!?/br> 采采豁然起身,攔在了兩人之間,“女郎怕黑?!?/br> “我不怕?!彼聪虏刹傻氖?,轉身便去案上寫了張紙條塞給她,哄道:“好采采,你等我回來?!?/br> 采采頓時苦了臉,“要是聶嬸子進來尋不見……” 她笑了一聲,“阿聶不會來的,采采,阿聶知道的?!?/br> 采采便想到之前阿聶來了又去,這才應了,卻見方晏已經伸手將楚姜帶出了窗外,忙從架子上取了件大氅扔去。 方晏將大氅接過,蓋在了楚姜身上,她纖瘦得要被這大氅淹沒,墨發披散,一動一曳,掖在她臂上的手暗自收緊,怕她不經意間就從什么縫隙里逃了出去。 “師兄,我們怎么去?飛檐走壁,躥房越脊?” 她太膽大了,她本來也就如此膽大,是敢收買水匪恐嚇她族叔的,這也尋常,他暗忖道。 楚姜只隔著冬衣與他相觸,呼吸落在他胸前。 他空咽了一口,打擊著她的激動,“騎馬去?!?/br> 她眼神瞬間失落,“當真不上屋脊去?” 方晏垂首低笑了數聲,手隔著大氅,緊攏在她腰間,“若要上去,便該抓好了?!?/br> 她立刻就歡欣了幾分,卻不知要抓哪里,手在空中胡亂攀了幾下,最后,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方晏身子一僵,幸好在月下,面色并不明顯,不知道她頭發熏的是什么香,他別開臉,心想絕不是什么正經的香。 楚姜心跳得飛快,卻故作鎮定,“一只手抓住,夠不夠?” “夠了?!彼盗藭豪滹L,終于冷靜了些。 “女郎,你們還去嗎?” 采采握著那紙條,好奇地看著二人。 楚姜回過頭,神色不太自然,“去吧,你……你關窗,別冷著了?!?/br> 方晏唇角動了動,一把將她攏得更緊了些,“可抓好了?” 她接連點了幾下頭,一瞬間便感受到臉上猛地被風刮疼,身子也隨著方晏的動作而騰起。 嚇得她立刻就閉上了眼,“走……走了嗎?” 頭頂傳來一聲低沉的笑,“九娘不是要躥房越脊嗎?” 楚姜感受到所倚的胸膛起伏,腳下似乎也踩在了實處,緩緩睜開了眼,便見他們已經站在了屋脊之上。 “當真是……”她深嘆了一口,卻一時不能言語。 眼前不是最繁盛的燈火,卻明暗里交織,錦繡夾藏在江畔繁市里,遠處的人聲分明并未近前,不曾入耳,她卻似高臺俯瞰的圣人,彷佛洞悉了人間。 星月近前,她伸手觸向天星,冷冽的風與寒穿指而過,“當真是,高處不勝寒?!?/br> 第77章 江上 寒色帶疏星,夜風颯颯,楚姜驚奇地望著樓市中的繁火暗燈,三千星子直下眼前來,胸次全無一點塵。 “師兄,我以為已經看遍了奇珍,可這,我從未見過?!?/br> 她聲音里帶著喜悅,“即便是我臨登高樓時,亦不曾見過?!?/br> 這才是不設防的夜,沒有刻意的燈火行人,只是尋常的夜,她站在屋脊之上,不知登的是哪片屋頂,這是一種難明的刺激。 方晏的手環繞在她肩上,聞言又低沉一笑,“九娘,這才是一鱗半甲,我帶你去看,金陵的黑夜?!?/br> 說罷他便要從這屋頂躍下,楚姜心驚,雙手緊緊攀著他的肩,兩人便從屋頂來至一院墻之上,未等她出聲,方晏又攬著她前行數百步,腳下輕快,似點水的蜻蜓。 這是一家富戶,院墻修得結實,寒宵中毫不吝惜燈火,他們落在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旁,透過窗隙看見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抱著幾本冊子睡在榻上,床邊有兩個婢女正在捧著一箱金子,看著像是要往光亮的地板上倒。 “這是吳軫,江南有名的富商,姬妾無數,卻從來不與她們過夜?!?/br> “為何?” 方晏指指他抱著的賬冊,“他誰也信不過,每日都要點一遍賬冊,可他家產實在太多,一時半刻怎能點完,白日夜里都在點,只是一旦被叫醒又會動怒,他便想了個主意,每隔兩個時辰便叫婢女往地上倒一箱黃金,照他自己的話,只有黃金叫醒他,他才能心甘情愿醒來?!?/br> 楚姜掩唇,“那他平日去處理生意了可怎么辦?” “他不是徐西屏那樣的傀儡,家業是祖上傳下來的,他自己年輕時也有些雷霆手段,如今多是叫手下人去談生意?!?/br> “從來只在故事里聽過這樣的,這一見,倒是……倒是欽佩莫名?!?/br> 在她說話之際,那兩個婢女便已經將黃金傾倒于地,那商人一把就坐直了身子,因身子肥胖,起身時將兩本賬冊與一枚散著床上的黃金夾在了腰腹之間,便見他由婢女扶起,那黃金“撲”地彈去了墻上。 楚姜不可遏制地笑了起來,伏在方晏懷里,笑得肩膀都在抖動。 方晏見她愉快至此,眼中現出幾分笑意,又攜著她往另一戶人家去。 這次落在了屋頂上,方晏攬著一臉好奇的楚姜緩緩蹲下,取了一片瓦,便見這坐落于繁華鬧市的大宅里,竟藏著這樣一間破陋不堪的土屋。 有一個儒生裝扮的中年男子,正臥在干草上翻著一冊書,眼前懸著一只苦膽。 這人翻一頁書,便要抬頭舔嘗一下苦膽,然則嘗完后卻并不鎮定,總是齜牙咧嘴、苦皺眉頭好一陣才安定下來。 “這人與友人在十年前比試文賦時敗下陣來,從此每每見到那友人都要喊一聲阿翁,他在外人面前裝得霽月風光,卻心有不甘,在家中布置了這陋室,效仿勾踐臥薪嘗膽,日日苦讀,只盼哪日雪了那恥辱?!?/br> 楚姜忍住笑,凝眸仔細看了一眼,才恍然道:“這人,在秋獵時我曾見過,殿下還夸過他的文采呢!” 說話間她腳下的瓦片有所滑動,驚得那人往上一瞟,方晏便攬著她下了屋頂,行在巷道之上。 “這些說出去只是趣聞,有些人的隱秘,卻是污穢不堪?!?/br> 他遷就著她的步子,行得緩慢,自下了屋頂,手也規矩地放在了身側,不時撩動著楚姜大氅的一擺。 “人之隱秘,也該有好有壞?!彼敛灰馔?,忽停下腳步,仰著頭笑問他:“以師兄這樣的本事,豈不是能將人心暗處盡明于心?” 方晏失笑,“我還做不到,只是少年時,戚翁嫌棄我步子慢,就常把我往各家院子里扔,萬幸,我沒被發現過一回。只是久了,總能都知曉些?!?/br> 說著他便指了指遠處,“我不想你見到那些臟污,我帶你去江上?!?/br> 她抑著聲音,“便是渡口,也太遠了,如何過去?” “先與九娘說過了,騎馬去?!彼_后退一步,吹了一聲口哨,一匹馬便從巷子深處跑了出來,在二人眼前停下。 楚姜看到這大物近前,不可避免往后退了幾步,不過瞧這馬兒溫順異常,在方晏鼓勵的眼神中才上前摸了摸馬頭上的鬃毛。 粗糲的手感磨得她掌心發麻,令她笑了起來,“我還想師兄是如何過來的,原是藏在了這里?!?/br> 她笑時眉眼微彎,一頭濃密的發散在肩上,裹著她明媚的臉,方晏看得心中生出瑩亮,將手伸在她眼前。 楚姜微怔,眼睫翕動了片刻,緩緩地將手遞給了他。 第一次除去外物肌膚相觸,二人都微紅了臉。 即便這雙手是最無隱秘可談的,在身周或是綺羅或是布衣的包裹下,這雙手就這么清白地坦誠著,有的布滿粗繭,有的細白柔軟,或許是從這一片毫無遮掩的肌膚上,能看出一個人的處境所在,所以這片肌膚的相觸,才比那些邪yin與狎昵更純潔,也更誘惑。 方晏常年習武,手掌自有數道繭子,每一道,都刻進楚姜柔嫩的手心,掌心相觸,掌紋也親昵地連絡著。 他呼吸緊促了幾分,近前一步,“你我需共騎一乘?!?/br> 楚姜微垂著眉,頭一次聲音細弱起來,“那便共騎一乘好了?!?/br> 馬兒的嘶啼打破了這旖旎,方晏沉了沉心,撫著她的手小心將她置在馬上,而后一個翻身上馬。 楚姜整個人都處在他的懷抱之中,聞到了一陣清淡的松香,這香氣顯得她熏頭發用的蘇合香過分輕浮,她心念一啟,便向前挪了挪,與他隔了一分,手往前抓住了韁繩。 方晏無聲一笑,拉了一把韁繩,馬便疾速跑了起來,韁繩對于楚姜來說過于粗糲,馬剛跑起來她就被勒得“嘶”了一聲,整個人又回到了方晏的懷抱里。 她還來不及想些什么,方晏便已經微向前傾了一分,話音在她耳側響起,令她無端戰栗。 “九娘,別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