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59節
不想此時那虞七郎竟趕著馬車追了上來,轆轆聲近前時,采采往后一看,驚道:“堂堂男兒,莫不是要來為難女郎?” 方晏的手立刻便扶上車窗,安撫道:“虞七郎此人外強中干,不敢做什么,別怕?!?/br> 她冷靜道:“我并不怕?!?/br> 不過片刻,虞七郎的馬車便緊隨過來,“請九娘停步?!?/br> 楚姜掀開車簾往后看了一眼,“停下吧,看他要做什么?!?/br> 車才剛停穩,虞七郎便疾步跑來,正站在了方晏身邊。 “今夜是我唐突了九娘,望九娘勿怪?!?/br> 他突然的討好令眾人都狐疑起來,方晏站在一邊,更是不悅,扶著車窗冷冷看向他。 半晌,只有馬兒嘶鳴了一聲。 車中終于傳來楚姜的聲音,“郎君言重了?!?/br> 聽到她出聲后,明顯地,虞七郎眼睛亮了亮,“不知楚太傅可有傳什么話給九娘?” 楚姜頓時便明白了他這是未從太子府中將虞巽卿請出來,想從自己這里探話,這探話之舉又透著點服軟的意思,想想她便道:“家父并未有話傳來?!?/br> “敢問往日在長安時,殿下作宴何時方歇?” “久有徹夜之歡,短有半日之樂,并無定數?!?/br> 虞七郎神色多了幾分凝重,朝馬車拱了拱手,“如此便不再耽擱九娘了,告辭?!?/br> “郎君慢走?!?/br> 方晏看著虞七郎走遠,淡淡道:“他來是向九娘服軟?!?/br> “我明白,想必他是請不到虞巽卿來,虞巽卿又交代了他不許與楚氏起沖突,他落不下面子,才來這一手?!?/br> “他為何請不到虞巽卿?”楚姜忽問。 “因為諸東宮臣僚皆在宴上,他舍不得?!?/br> “家中族弟哀亡噩耗也驚不動他?” “驚不動?!彼S刺一笑,“顧三夫人曾在宮宴受驚,適時身懷六甲,只因那太醫要從御花園中過路,那路上奇獸爭斗正酣,虞巽卿怕打攪了陳粲斗獸的興致,攔下了去請太醫的人,令顧三夫人落了胎?!?/br> 楚姜聽到他聲音驀然一低,不覺也揪了心,“知道他狠劣,卻未想喪了人倫?!?/br> “故而,我才說九娘今日沖動了,陳粲起初也不敢肆無忌憚地殺人,是虞巽卿先替他殺了,有諫言他先壓了,有違逆他先瞞了。他若起了歹心,誰也不知他敢做什么?!?/br> 他語氣嚴厲起來,車中采采看到楚姜眉間怒意,捧著燈大氣不敢出。 楚姜壓著惱氣道:“我只是可憐那些娘子?!?/br> “若是九娘出事,千里南來求醫豈不枉費?” “共為女子,看著她們受辱,我做不到?!?/br> “九娘不會猜不到其中有我籌謀?!?/br> 楚姜呼吸一滯,急惱道:“便是猜到了,我才……” 采采驚得手里的燈摔在了車壁上,幸好燈壁堅固,只有燈油在琉璃屏上流淌。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又羞又惱,咬牙恨恨看向了搖曳的車簾。 采采小心捧正了燈,也望著車簾。 然而車簾只是晃動,采采看到自家女郎神色羞窘不已,慢慢將燈移到了車簾上去。 “嗯?!贝巴鈧鱽硪蛔只貞?。 采采立刻豎眉看向楚姜,她卻依舊咬著唇,神色未動。 嗯,嗯?采采疑惑不已,一個嗯字?一個嗯字就能打發了她家女郎? 于是她將灼人的燈直接遞出了車外,“外面黑,方郎君拿著照路罷?!?/br> 車簾之外,方晏面色沉靜,腳步穩健,伸手接燈,“多謝九娘?!?/br> 只是他伸手時,手背被火苗燎了好幾下,楚姜透過那一點微揚的車簾,看到他手背紅了一片。 “火燎著了?!彼従彽?。 方晏疾問:“可嚴重?” “紅了?!?/br> “車中可有冷茶?” 采采忙去琴幾下看了看,“有的?!?/br> “可慢慢澆在患處,緩些疼痛?!?/br> 采采疑惑地望向楚姜,“患處,在車中?” 楚姜忍俊不禁,伏在采采肩上笑得花枝亂顫。 隨著她的動作,杜衡的香氣又飄至車外,繞在方晏的四周,她的笑聲與這冷香一道蠱人,什么面色沉靜,什么腳步穩健,全被他鼓擂似的心跳出賣了。 “方郎君,是您的手燎著了?!?/br> 他這才低頭看了看,手背上紅了一片,他聽到楚姜還在笑,也不禁唇角揚起。 隨著車簾搖撼,總有些殷勤的情思煞破,怠慢的眷懷徐來。 車輪轆轆,過了石板,泥淖,印了車痕在長街之上,風未止,晃著馬車上的角鈴。 作者有話說: 1杜衡:藥用時可治風寒感冒。 第70章 許她 方晏提燈在手,聽車中不時傳出的笑聲,手背上的那點灼痛便又輕了一點。 楚姜笑得迸了淚,良久方歇了,從琴幾下提出那壺冷茶,叫車夫停下車來。 方晏也跟著停下,剛要問話便見她掀開車簾,手里提著壺,倚在車窗上嬌俏道:“晏師兄,手且伸來?!?/br> 她眼睛里有一片晃眼的亮色,晃得他也神色愉悅。 “并不嚴重?!?/br> 話雖如此,他依舊將手伸了過去。 楚姜提著壺緩緩澆在他手背上,茶水淅淅瀝瀝滴落,暈在石板上。 “今日,虞巽卿罵我?!彼詫こB暁獾?。 采采這才想,原來不是向太子告狀,是來這兒告狀了,卻跟著補充,“不一定是罵人,只是他口中念念叨叨?!?/br> 方晏語氣放縱,“過幾日就能討回來了?!?/br> 楚姜笑眼望向他,“怎么討?” 他本該要躲這笑的,但他并不忍心,只是稍低了眉,“今夜虞氏會大亂,之后都不需我們出手了?!?/br> 她毫不疑他,“那虞巽卿是否會連官也做不成了?” “會是,九娘若想看他落魄,之后我叫人日日盯著他,編成本子供你瞧?!?/br> 她專注地提著壺澆茶,望著他的手背,“不殺他嗎?” 杜衡的香氣直去他鼻尖,又鉆肺腑去,他別了眼,不敢再看她玉潤的柔荑,沉了聲道:“我不殺他,等他絕望自戕?!?/br> 茶壺里的水已經澆完了,楚姜輕吹了吹他已經消紅的手背,令他血液里暗涌起一股戰栗。 “我不聽他的落魄?!彼龑⒉鑹胤畔?,抬眼問道:“好些沒有?” “好多了?!?/br> 采采在車中咂舌,這便多謝也不說一聲了? 楚姜可不知她的心思,只是覺得心思一片豁朗,今夜并無月明,可心似月明。 方晏的手還搭著她眼前,她輕聲問:“真好了嗎?” 他血液里又激揚起興奮,卻是克制著神情,沉靜道:“當真好了?!?/br> “那師兄當真是要入府看先生與方祜嗎?”她趴在車窗上問。 方晏心跳忽快,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樣的神情,期待,又忐忑。 他是擔心會牽連到方壸與方祜,自然也要擔心會牽連到她。 可是她在看著自己??! 這個起初視活命為畢生渴念的世家貴女,似驕陽一樣的人物,這樣不定地看著自己,甚至因為想看看自己在不在那處,便舍了千金之重闖進麻煩里去,他怎么能狠心呢? 只是一瞬間,心有風云翻涌,他微促的氣息撲在凜冽的寒風中,繚亂蘭薰的錦帳,跟她散在翠幔上的發絲自私的交相牽纏著。 他明明是要遠著她的,可她眼里似乎有風雨暗啼,巫山滄海,她就如此看著自己,眼里帶著一點希冀,任誰都舍不得破滅的微芒。 這天下再沒有第二個楚明璋了,驕矜的貴氣,縱貫古今的慧心妙舌,顧陸二圣1揮毫都畫不出的秀骨清貌,她且這樣問了,如何不誘惑人,足令王孫俯首,甘做她的弄臣。 可是他并不敢回答,看著她眼底的亮一點點地散了,看著那點忐忑成了失望。 “九娘,夜將深了?!彼ぶ芯o得干澀,幾近帶了絲懇求,“九娘,你的命很珍貴?!?/br> “所以呢?” “所以,我需得求你?!彼辉俦苤M她探究的目光,坦然道:“我應求你好好珍重,江海倒流,天地傾覆,都不能擋你珍惜你難來的長命?!?/br> “我好好用藥,好好習導引術,命就留住了?!彼牭竭@句,突然就不再失望了,淺淺笑了起來,“師兄,你我的命,都是一樣的貴重,是親恩離喪換來的珍貴,我從來沒有舍棄,你若舍棄,我會瞧不起你?!?/br> 方晏怔然,由她的笑意引起,半晌才點了點頭。 他輕聲道:“我不會舍棄,只是,只是不堪與你并提?!?/br> 楚姜翹起唇角,輕輕地,慢慢地,傲氣里帶著絲歡欣,“我許你,與我并提?!?/br> 他舉目過去,見到她眼里的笑意,終究還是抵不住了,方才的鄭重頃刻塌覆,似乎只是提醒他這個機會有多難得,不是他避讓就能安閑的心事。 琉璃燈撩動他的布衣,青灰的麻衣蓋在了絢麗的琉璃上,他后退一步,微躬著身,心跳得飛快,呼吸舉止盡沉湎在她那秾麗的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