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57節
“郎君,虞詹事怎會放過我呢?我本就是他從宮中擄來的,因著有幾分顏色才有得幾分人樣,可是……可是我從前哪里又是靠賣弄顏色過日子呢?”茵娘哭泣聲漸大,幾個歌妓都來攙扶著她,小聲勸解著。 圍觀者議論聲漸大,不多時又從樓里出來幾人,正是幾個魁梧的伙計,還共同架著一個儒生模樣的中年人,便正是那虞三郎。 虞三郎渾身帶著酒氣,臉上帶著明顯的恐懼,雙目呆愣,渾身也顫抖著,那幾個伙計不敢傷到他,只是擒住了他的手,他的衣袖上,滿是鮮紅。 他一被架出歌樓,第一時間竟不是出口解釋些什么,而是破口罵道:“全是這賤婦的錯,是她挑撥我兄弟二人,我……” 他話未完,人群外沖進來一個郎君將他的嘴一把掩住,又對著人群道:“三叔酒醉了,險些受這婦人陷害,幸好諸位路過,也好做個見證,方才我遠見著,分明是這賤婦刺了我九叔,卻趁著我三叔酒醉,借機誣陷?!?/br> 茵娘不敢置信地啼哭道:“七郎這樣顛倒黑白,就是仗著你虞氏勢大,我風塵里淪落無依無靠嗎?諸位,諸位請信妾?!?/br> 她淚目四望,卻只是看到圍觀者各自后退了一步。 他們中男女老少皆有,有幾個小孩好奇想往里看,被身后大人一把摟住走了。 之后,便無人為茵娘面露一點惻隱。 虞七郎姿態十分謙和,還在對人群道:“諸位,我虞氏多年來行善積德,族中或有子弟不肖,然族規森嚴,若有不遜子弟,自有佛陀教訓。諸位若是能為我虞氏作證,我虞氏感激不盡?!?/br> 虞三郎也恍然清醒了幾分,推開侄兒的手,掙扎道:“本就是這賤人害我,是她殺了你九叔,七郎,你速去衙門里請人,為三叔求個公正??!” 駕著他的幾個伙計也面面相覷,被虞七郎目光威壓著,猶疑著放開了手,卻走到了茵娘身邊扶著她。 看客已經漸少,怕事的早已離開,但還是圍了不少人。 歌妓們簇擁在茵娘身邊,都為她伸張著。 “妾當時看得清,茵jiejie一直在門外候著,是屋里鬧了動靜才進去的?!?/br> “虞三郎君手上還有血,茵jiejie手上卻干干凈凈,怎會是茵jiejie殺人?!?/br> “妾聽到了虞三郎君的斥罵聲,屋里……” 茵娘淚眼婆娑地看著她們,又轉向看客們,直直跪在了地上,“諸位,妾絕不會殺人,若妾說一句假話,就叫菩薩不顧,死后下十八重地獄?!?/br> “我遠遠便將樓上看得分明,我言若有假,便叫我下十八層地獄?!庇萜呃梢财鹗牡?,“幸好今日我去太子府中赴宴,此時回府恰好路過,正將那樓上的情形瞧得分明,諸位,此婦惡毒,因與我九叔有私怨,便下此毒手……” 圍觀者聽他話里提到了太子府,不免有幾人露出歆羨的目光,又想他口口聲聲提到他目睹了,他們若是作證,也不用費什么事。 茵娘見他此話過后,不少人隱隱對自己露了指責,憤恨道:“我一介風塵人,與虞九郎有什么恩怨?今日單但凡你七郎說出一句來,我羅茵便自戕在這街上?!?/br> “無禮婦人!” 這一句卻不是虞七郎罵的,而是先前扶起她的那位郎君。 只見他挪動幾步,站在了虞七郎身側,一副大義凜然之態,“方才某看得清清楚楚,那窗口分明有你一片衣袖!” 眾歌妓嘩然,紛紛出言反駁。 然而圍觀者中卻有人對她們指摘道:“娼妓嘴里出來的話怎么能作為證詞呢?” 護著茵娘的一個伙計轉頭看了,見到出聲之人正是才從他們歌樓中跑出來的一個客人,脫口罵道:“你這狗娘養的,上過娼妓的床,怎么還配活著呢?” 那人惱羞成怒,當即便扯謊道:“你這小子,我看就是你與這妓子合謀害人?!?/br> 茵娘身邊的歌妓們頓時便急了,個個都出聲反駁,然而看客們似乎仗著自己是最清白的人,只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打量著她們,甚至不用什么語言,仿佛只用眼神就能將她們活活殺死一般。 “原來,南陽王當年就是這樣蒙冤的?!背隈R車中,聽著沈當的匯報輕嘆了一聲。 車夫聽不清她說了什么,以為她是抱怨路堵了,回道:“女郎,這路是城中主道,今日又是節慶,人本就多些,前頭還出了這樣的事,一時怕是過不去了?!?/br> “不過去,看看?!彼糸_簾子,遠遠望著那歌樓,看了看那懸著人的窗戶,“虞七郎唬人,從這里,看不見那窗中的情形?!?/br> 沈當聞言便看向了不遠處停著的馬車,正是虞七郎的。 他們從太子府中離開時,虞七郎的馬車便遙遙在前,方才卻見路被堵了,虞七郎的車也停在這里,只留了車夫守車。 沈當將自己所知說了來,“女郎,那叫茵娘的,是虞氏在金陵中多處歌樓的主事人,曾是南齊宮中一位女官,聞說是虞巽卿的相好?!?/br> 楚姜凝眉聽著,虞氏,又是虞氏,這里面會不會又是方晏的手法? 沈當沒有聽到她說話,只看到她望向了人群中的茵娘,她正在哭泣著訴說些什么。 “她在說什么?”楚姜凝眉問。 “屬下這就去打聽來?!闭f罷他便要疾步離開,楚姜卻叫住他道:“季甫,無論發生什么,幫幫她?!?/br> 沈當一愣,“恐怕會與虞氏生出齟齬,太子殿下那里……” “我與虞巽卿本就有仇,沒有直接殺去他虞氏,是我仁慈?!彼龘嶂嚧?,目光沉靜,“我擔得起?!?/br> 沈當聽到她聲音冷下來,忙應了下來。 采采烘著手爐,看到她眉間有些憂色,小心將手爐置在她手上,“女郎,天要黑了,當心冷著?!?/br> 她這才回了心神,捧著手爐,低眉思索了片刻就要起身,采采忙護著她,“可是要出去透透氣?” “去那樓下看看?!?/br> 她立刻急起來,“女郎,穢惡之地,怎能去得?” 楚姜微微蹙眉,拍拍她的手,惋嘆一聲,“可憐人謀生罷了,怎么是穢惡呢?況且那虞巽卿今天嘴里念念叨叨地罵我,與他虞氏有妨礙的事,我該去看看熱鬧?!?/br> 采采頓時無言以對,沒影的事她非要當作把柄,她要不是為了……為了看看是不是那方晏的手筆,采采打死都不信,一面取了帷帽給她戴上,一面嘴里嘀咕道:“要真想見人家,求郎主綁來家中供您戲耍,可不用著這么大費周章?!?/br> 楚姜聽她嘀嘀咕咕,故意冷了臉,惡聲惡氣道:“我該把你先綁了?!?/br> 采采可不怕她,一面護著她前去,一面招呼著部曲們跟著,“把婢子綁了最好,省得婢子整日cao心?!?/br> 楚姜氣笑,將暖爐一把往她手里扔去,“不cao心我,往后也不許你跟著了?!?/br> 采采反笑起來,戲謔道:“可從不見女郎這樣子不講理,想是長安的小娘子見了都要稀奇,從來冷傲的楚九娘,今日里胡鬧起來了?!?/br> 楚姜被她調謔,嗔道:“瞧個熱鬧就是胡鬧了?” 說著話,已經來到了人群外,楚姜瞧不清人群中,只看到了虞七郎站在歌樓前的臺階上滿臉不屑地對著眾歌妓指摘。 “昔日齊室不存,是我虞氏看你眾人孤苦無依,才給了你們庇佑依托之所,如今你們卻反咬一口,可恨我虞氏苦心空付?!?/br> 有人站在他身邊附和道:“自苦□□無情,正是虞氏施恩不圖報,才養出了這般忘恩負義之人?!?/br> “得魚而忘荃,得意而忘言1。酒色不過尋常事,卻叫這等婦人做了殺人利器……” “這婦人蛇蝎心腸,若非有我等作證,難免不會叫她得逞了去……” 茵娘被他們個個言語羞辱著,面色凄慘,口中囁嚅數句卻無人細聽,突然掙脫開歌妓們的攙扶,往歌樓門前的柱子上撞去。 人群中的沈當見狀,急忙一個健步沖出去將人拉著,于此同時,人群另一側也有一人沖出將人給拉住,二人隔著茵娘面面相覷。 眾歌妓們涌上來,連聲道了謝就將人給攙扶走。 沈當理理衣袖,回到人群中,也看著那人低著頭走回人群,不由暗嘆,正是冤家路窄。 而那人也心有惴惴,甚至面對沈當還有些愧疚,不是廉申又是誰?他見到沈當,就猜楚姜或許也在,忙叫人去將方晏請來。 作者有話說: 1《莊子·外物》 楚姜:不管是誰,只要他跟虞氏有仇,那我楚明璋一定幫幫場子。 第68章 可憐人 虞七郎眼看著他們出手,認出了沈當是楚氏的人,卻不知另一人是誰,想到楚氏有人在此,他心念一轉便笑著對沈當一揖,“多謝這位郎君出手,這婦人真要死了,倒成了我虞氏仗勢欺人了?!?/br> 沈當只是微點了點頭,卻不妨站在虞七郎那邊的幾人急著討好,又不識得楚姜是誰,還以為虞七郎是在明里暗里地諷刺茵娘,又出言道:“未必不是合伙演這一出,好假作節烈?!?/br> “想來這妓子勾人,主顧不少?!?/br> 沈當蹙眉看向那言語不尊敬的男子,“某不過一過路人,郎君多想了?!?/br> 還不等虞七郎開口阻止,那人便繼續道:“過路人不好好過去,怎么管起別人家的事了?說不定正是這婦人的jian夫,兩人為了謀財害命串通一氣……” “我叫他管的,這位郎君覺得不妥,我們往府衙里去分辨分辨,看看以誹謗誣告他人者,衙門里會定什么罪名?” 眾人聽到這清泠的聲音,紛紛往人群外看去,只見一少女臨立,手上正摩挲著一只暖爐,周身穿戴出塵,還有護衛跟隨,一時間都紛紛讓開路來。 虞七郎一見竟是楚姜,恨恨往身旁那出聲的男子望了一眼,等到楚姜提步往前來才溫聲笑道:“竟是九娘,失禮了,我家中乖謬之事,辱了九娘的眼耳?!?/br> 眾人看虞七郎且對這女子溫聲好語,都暗暗吃驚,那幾個站在虞七郎身邊聲音最大的幾個男子也面有怵然,尤其是那對著沈當吼罵的。 楚姜來到沈當身側,也對虞七郎笑了一聲,“虞七郎君言重了,我不過是路過瞧了瞧熱鬧,不想你手下的人卻辱罵了我的護衛,這可不好了結??!” 虞七郎心中恨她多事,卻不得不忌憚楚氏,忙回道:“這位郎君與我虞氏并無干系,方才見到娘子的護衛出手,我也是感激不盡,今日叫九娘受了驚,改日我請少嵐meimei登門致歉去?!?/br> 楚姜聽他竟拿虞少嵐來含糊人,蹙了蹙眉,“誰犯的錯,誰來擔當,季甫,明早就去衙門里,將這誣告之人告上公堂?!?/br> 那人知道自己捅了簍子,卻見虞七郎絲毫不給自己臉色,急忙求饒道:“是某一時失言,不過口中妄語,并未上了公堂去,算不得誣告,某這便向娘子告罪,向這位郎君告罪?!?/br> 她卻搖了搖頭,指向茵娘道:“我這里,就替我家護衛原諒你了,可是這位娘子也被你信口胡罵了一通,我想起來有一日路過這樓下,口渴向樓里要了碗水喝,就是這位娘子給我倒了碗水,我知恩圖報,今日你罵了我的恩人,我也不想輕易了結,你看要如何解決?” 茵娘疑惑望著她,她身邊的眾歌妓也是驚奇又感激,不知還有這樣一個人物在她們樓里討過一碗水喝?可是茵娘卻知道,如此貴人,何時會短了一碗水去,想必真就是好心相助。 虞七郎此時才知她是來者不善,看向那神色忐忑的郎君,輕笑了笑,“九娘,眼下這婦人尚未洗脫嫌疑,又是風塵中人,與她牽扯,恐怕對九娘的名聲有所妨礙?” 楚姜提步,想要朝茵娘走近幾步,卻被沈當與采采伸手攔了攔,她低聲道:“我不信她有罪?!?/br> 二人對視一眼,忙護著她過去。 便見她扶上了茵娘的手臂,天色昏暗,隔著帷帽看不清她的臉色,只聽她道:“方才眾位還貶責我的恩人,說她忘負恩情,得魚忘荃、得意忘言,我可不想受這樣的指摘,圣賢書中總提親恩二字,坐罪時親親相隱不為罪,此時我的恩人被你們辱罵了,而她身上只是背了嫌疑而已,我若是背棄她,那先前諸位所罵不是一一應到了我的身上?” 她說著聲音便凌冽起來,“諸君方才句句娼妓辱人,可是虞七郎君卻說當初是虞氏給了這些娘子安身立命之所,既然郎君以為風塵中人名聲不好,為何當初虞氏要令她們淪落風塵?難道是郎君自己罵自己? 如此想來,虞氏命她們做了娼妓,虞氏該是娼妓之首才對,諸君方才口中句句所罵,原來句句應在了虞氏身上,原來諸君是在為這群可憐人報不平,是我錯怪,失禮,失禮?!?/br> 虞七郎被她這諷刺激怒,一時臉色煞白,卻輕易不好得罪她,心中倒是暗惱當初沒能殺成了她。 先前那位辱人的郎君見形勢不對,忙也對茵娘致歉道:“先前是某失言,望娘子勿怪?!?/br> 茵娘今日行事雖有自己的目的,但是對楚姜的善意還是十分感激,不想給她添了麻煩,便對那郎君道:“妾已原諒了?!?/br> 那人如釋重負,卻不敢多待了,拱拱手就逃也似地飛離此處,那幾個最擁護虞七郎的人此時也十分無措,雖不知這位九娘是誰,卻知道不是他們惹得起的人物,遂跟著那人,一個個地離了去。 虞七郎看到陸陸續續有人離開,都是先前為自己說話的人,一轉頭低聲交代了身邊下人幾句,又才笑道:“當時情形不同,形勢之下,這些皆是齊王手底下的人,從來只有驕奢yin逸的享用,不會旁的謀生之計,若不給她們這生計,她們活命也難了?!?/br> 楚姜聞言便是一聲冷笑,還不等她說話便聽身邊茵娘聲聲泣淚地控訴道:“這話唬旁人也就罷了,七郎卻要一再說是你虞氏的恩德,我們這些個,哪一個離了這歌樓不能活?那日齊王被請出宮,宮人四散逃竄,第一個殺進宮里擄奪的,不是你虞氏是誰?貌丑的你們拿去充作莊園雜役,貌美的被你們送進這見不得人的地方,我羅茵若不是被你虞氏所擄,怎會至此境地?” “我手下這些女孩子,哪一個不是有本領在身,這一個,一手的好繡活,百官朝見的官服,那補子都是她領著繡局里宮娥們繡的,這一個,琴技絕佳,曾有幾位夫人爭著向宮里請過賜人,給家中女兒們教授,這一個……” “婦人妄言?真有這本事,齊王何不帶了你們……” “郎君何必打斷了她?”楚姜聽得怒火中燒,冷聲斥道:“妄語你也怕她說完?既是妄語,無根之水,郎君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