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54節
要么就不雕那花,要么就不要藏匿。他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好笑,可是那燈火卻也一點點增加了他心中的慌張。 楚姜也看到了那朵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木蘭。 她想到了方祜說他師兄雕工好,這也可以是其他人雕的,巡夜的下人中或許有人好雕工,隨手撿了就刻了放在窗臺上。 可是她知道這不是其他人刻的,就是方晏,他來過,或許還在。 她提燈照著窗外,四處看著,心脈一時快了幾下,她卻不覺,只是想他是否也聽見了阿聶的話,所以才不現身。 風雪聲呼嘯,不過片刻她的臉上便刺骨的疼。 葉上雪塊滑落,墜在方晏的肩上,他知道楚姜在尋他,也知道她被風雪折磨著。 醫者仁心,醫者仁心,醫者不忍見而已,他默念了好幾聲,從來不把自己當作醫者的他也找到了借口,拍拍肩上的雪,提步出了動靜。 提著燈的楚姜聽到聲音眼睛一亮,將燈往出聲的樹旁找照過去。 方晏顯然沒有見過她如此期盼的神情,顯然,她自己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對他生出期盼來,于是在見到他身影出現的第一眼就立馬疏離起眼神。 她神色變化如此之快,令方晏不覺失笑,可是他又想起自己前來的目的,難得的那點松快盡消了去,只淡淡道:“九娘,夜里風雪大,當心凍著了?!?/br> 楚姜壓下心中無名的情緒,不理他這句,反問道:“師兄既然來了,又何必躲躲閃閃?” 他站得尚遠,不再近前,溫聲道:“并非躲閃,只是想夜中靜寂,我貿然前來,實在失禮?!?/br> 她也不知信沒信,只是將冰花提起,“所以便是以這朵冰花為信,好提醒我,師兄你要白日禮過來?” 他點點頭,“正是,不過此時九娘既然令我得見了,便不拘什么時候了,我來是為請罪而來?!?/br> 楚姜見他面色冷淡,將燭臺置在窗臺上,攏緊了袍子,“師兄有何罪?” 方晏不知她是否會生氣,可是卻不得不如實道:“徐西屏的幼子被人擄殺了?!?/br> 她心中震撼不已,按在袍子上的手一松,突然不安地望向他,“師兄是故意的嗎?” 她剛問出口,便覺得自己仿佛泯滅了人性,一個無辜之人死了,自己不先悲哀憤怒,反擔心方晏是否故意殺人? 方晏也沒想到她會這么問,愣了愣才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br> 楚姜還在為自己先前問出口那一句難過,她不該是這樣一個人,不該因為擔心誰而罔顧旁人的性命,詩文經典從來不是如此教導的,可是,可是其中也沒有教過她要怎么做。 她壓下那股悲哀,只能循著本能問道:“那是何人害之?為何害之?”畢竟那孩子才十歲,誰能如此狠心為之? 方晏眼睫翕動,低斂了神色道:“虞舜卿,虞劍卿的堂弟,二人兄弟情深,也曾并肩作戰,知曉徐西屏數次昧下龍驍衛糧草且背叛虞劍卿后,他為了泄憤,殺了其幼子?!?/br> 楚姜語氣中含了怒,“一個徐西屏膽敢如此嗎?” 他知道這質問是沖著自己來的,也不作辯解,“是我將徐西屏所為擬作書信送到了虞氏幾人手中?!?/br> 楚姜從他語氣里聽出了一絲解脫,好像這話一出,自己就會對他疏遠了。 可是她沒有。 他站得遠,頎長的身形映在雪地里,被枇杷樹的枝葉橫斷了一半,像個殘破的玉人,又被風雪吹打著,凄凄慘慘的打葉聲將這雪里的人襯得也可憐。 她趕緊別開了眼,不知是為那無辜枉死的孩子可憐,還是怕自己不忍看他。 幸而有冷風,將她理智帶回,她醒了醒神,端起了燭臺,手扶上窗,“師兄既是給了虞氏幾人書信,應當是有把握在手,我不便多問,想來師兄或許也能給那孩子平一回冤?!?/br> 方晏觀她動作,腳剛往前動了不到一寸便剎住了,“我會的?!?/br> 她將他動作看在眼里,眼神也不覺黯淡了下來,“夜里不便留客,師兄慢走?!?/br> 方晏深看了她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揖身辭別,“雪霏風凜,金陵大寒,九娘當珍重?!?/br> 她從他這動作里看出了一絲鄭重,看著他就立在雪地里,像河上將碎未碎的冰。 一陣風來,湮滅了窗臺上的燭火。 方晏看到她眼里莫名的哀傷,心下一揪,卻不敢上前,反倒后退了一步。 “九娘,你珍重?!?/br> 楚姜雙手覆上燭臺,也輕輕回道:“師兄也該珍重?!?/br> 于是她眼看著他又退了一步,便也轉身關上了窗,正聽到采采翻身的動靜。 冷氣罩著她周身,她卻不想多走幾步。 窗外只有風雪凄凄拍打著樹葉的聲音,她不知道方晏有沒有離開,什么時候離開,他的腳步輕巧,本就是來去無影蹤的。 她剎那間明通,方晏揖別時的長躬,像是訣別一般,竟是如此,他聽見阿聶的話了,他因為那話想要不再與自己結交了…… 未眠的采采看到她家女郎倚在窗前,臉上是凄迷的惆悵。 她起身點亮好幾盞燈,突來的光亮將楚姜的視線吸引過來。 “采采,我覺得很遺憾?!?/br> 采采扶起她坐在火爐邊,“因為方郎君嗎?” 她搖了搖頭,“我既然視他是個好人,就該在阿聶面前為他辯解幾句的,他當時聽見我還應了阿聶的話,應該很難過?!?/br> 采采拍著她的肩,感受到她身上濃烈的惆悵,暗嘆了一聲,“他若聽見了聶嬸子的話,也該聽見了女郎后來同婢子說的話,不會難過的?!?/br> 她倚在采采的臂彎,闔了眼搖頭,“不一樣?!?/br> 哪里不一樣呢?她并不清楚,只是擔心他會因此難過,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擔心他難過,這些問題讓她像一只撞在網上的幼蟲,慌亂奔逃,卻毫無章法,只是可憐地被蛛網束縛,攀逃便是深陷。 作者有話說: 采采:《好久沒看到女郎這樣開心地笑了》 第65章 虞舜卿 翌日楚姜便感了風寒。 楚崧難免自責,望著她喝藥時便十分心疼道:“便不該叫你去湊那熱鬧?!?/br> 楚姜十分清楚自己為何病倒,卻不能明說,只得解釋道:“昨日游玩酣暢,并不是賞雪之因,是女兒昨日夜里多讀了幾頁書,一時忘情,才受了寒?!?/br> 楚崧便故作慍惱,“胡鬧,你該知道你是個什么體子,哪能因此就忘了性?” 楚姜看他已經將視線看向了她屋中幾個婢女身上,忙撒嬌道:“女兒往后再不敢了,是昨日聽了幾首好詩,回來便忍不住琢磨,這才忘了時辰,采采昨夜已是催促了好幾回,爐子都點了好幾個,這回女兒已是長了教訓,絕不會再犯?!?/br> 楚崧面色這才好些,一旁坐著的顧媗娥見此便也微聲勸了幾句,倒叫楚崧生笑,“我日日里訓她,本想你這做母親的也能做個嚴母,你倒是回回都與她通同一氣?!?/br> 顧媗娥忙笑道:“九娘好文辭,妾昨日雖未去那宴上,但聽十四娘說那宴會做得十分有趣,還有詩社斗詩,九娘聽得歡喜了些也是常事?!?/br> 有她解圍,楚姜也輕松了些,卻聽楚崧好奇道:“哦?都有哪些人?做了些什么詩?” 楚姜忙將記得的那幾首說出來,又補充道:“殿下那首得了榜首?!?/br> 楚崧自然明了,隨口夸了幾句,卻提到了陸十一的詩,“不算好,討了你的巧罷了?!?/br> 楚姜含笑,“討了巧,就算是好了?!?/br> 顧媗娥因他二人打這機鋒笑了起來,“妾是說不出什么來,倒是知道這陸十一郎文思也算佼佼,想來詩必是不差的?!?/br> 楚崧點點頭,“此子心性不錯,若如他幼弟一般能沉得了心來做學問,將來不會差了去?!?/br> 楚姜見話頭終于揭過去,端著藥又灌了幾口,楚崧見她神色倦怠,又囑咐了幾句才帶著顧媗娥離去。 等到出了里間,遇到正在外剪著藥的方壸,二人忙問了聲好。 方壸正欲起身回禮便被他輕按下,“先生不必多禮,明璋頑鬧,又叫先生cao勞了?!?/br> “太傅客氣了,方才太傅對九娘的教訓十分合宜,她這身子雖養得好,卻要己身珍重,觀此間形勢,太傅或是不久便要攜九娘回長安了,適時老夫不在,九娘更該要嚴遵醫囑,不得有絲毫妄為?!?/br> 楚崧聽他此言雖覺可惜,卻也知道不好強人所難,又誠摯道了幾聲謝才離開。 楚衿與方祜年紀小,不能入屋里去,便在外屋里玩耍,等到楚崧一走,兩人又歡快起來,跑到屋后去隔著窗與屋里的楚姜說話。 “九jiejie,我給你堆了個雪人,你趕緊好起來,我留了雙眼睛給jiejie糊?!?/br> 楚姜倚在床上與他們應答,又一面喚來采采,“去叫他們回屋子里玩,可別跟我一樣受了寒?!?/br> 采采忙去屋后將他們引走,楚衿卻眼尖地看到了窗臺上一朵冰木蘭。 她掙開采采的手跑過去,提起拎給方祜看,“弟弟你看,這花還會變模樣?!?/br> 方祜也驚奇不已,圍著那花看,嘖嘖道:“真厲害,我師兄就只會雕一個樣子的,不會變模樣?!?/br> 楚衿十分捧場,“哇,你師兄會雕花呀!” “是呀,我師兄會得多呢!” “都會雕什么呢?我想要個兔子他會雕嗎?” “當然會,他還能雕老虎……” 楚姜聽兩個小孩的說話聲漸遠去,闔眼靠在錦枕上,腦子里似一團漿糊般混沌。 在混沌里她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睡前含糊想到,那朵花是她的。 阿聶正在給她擦著汗,乍然聽到她嘴里出來這一句,還疑惑著是什么花。 楚衿提著花回到外間,剛坐在火爐邊那冰花就開始化冰了,她趕緊提著跑到雪地里要給冰花上裹雪,采采忙哄著她回屋,好說歹說才讓她將冰花又系在了屋檐下。 冬陽初綻,屋檐下滴漏,那朵木蘭漸也消融,滴落在檐下泥地中,陷作泥淖。 城中雪地也大半做了泥淖,尤其是火光旺亮處,全無積雪在,盡成了水灘。 一人遲疑地跨過那灘水,卻見鋪子里出現了一道人影,腳下慌亂,似--------------/依一y?華/退非退,終于站進了水里去。 他看清了那人影的面貌,腳才堅定地從那水灘里移出,“戚師傅,真是您!” 戚翁利落將火鉗抽出擋在身前,攔住了他,厭惡地打量著他周身,“酒色里英豪,如何配叫老子一身師傅?” 虞舜卿立刻便生出點慚愧來,訥訥道:“戚師傅教訓得是,舜卿往后絕不再沾染酒色就是,師傅您……” “你不必對我保證?!逼菸汤淅淇此谎?,轉身示意他跟上。 時隔多年再見恩師,虞舜卿卻顯得極為激動,“這么多年師傅便一直在這鐵鋪里嗎?” “老子像是傻的嗎?” 他聽到這話還愣了愣,隨即就明白自己昨夜來此并非巧合了,忙亦步亦趨地跟著戚翁進了屋子去,“難道是師傅您……” 他的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低矮的棚屋里,站著令他瞠目結舌的人。 “將……”他不敢置信地向前了一步,口齒也遲鈍起來,“將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