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48節
第58章 偏堂聽審 方晏因著在雨中幫了會兒忙,肩上未避處濕了一片,他背著身似乎感受到了視線,冷冽的眉微揚了揚,回身便問道:“娘子莫不是沒了趕車的?正好某也學過一二,娘子若不嫌棄,我便耽擱上一日,為娘子趕一回車?!?/br> 眾人都向楚姜看去,這舉動之下,他二人就差直接說了這事就是他們干的。 楚姜暗覺他們行事有趣,便交代那車夫先回府去,等他們裝好了車輪才回到馬車中。 木匠抱著工具雜物站在路邊,歡喜對楚姜道:“這位娘子,趕車錢二十個銅錢?!?/br> 車中采采不由“撲哧”一聲笑出來,阿聶瞪了她一眼才又掏出二十個銅錢從窗上遞出去。 楚姜也頗有些開懷,支開簾子朝方晏道:“這位郎君,去府衙?!?/br> 方晏正戴著斗笠,本低斂著眉眼,難得聽到她語氣輕快,忙也應了一聲,“是,某認得路?!?/br> 阿聶不贊同地看向她,緩緩將車簾合上,“女郎,忘了疼不成?” 她忙繃住笑意,跟著坐直了身子,“自然記得,不過不必怕了,阿聶,這是在城中,他敢動手,叫人綁了他去喂馬?!?/br> 聲音不小,轆轆的車輪聲并未蓋住這一句,方晏揮鞭的手一滯,隨即才扯了扯嘴角,身子往后仰了些,緩緩道:“這位娘子,某正想著尋個花匠的活計做,聽說府衙里花木布置奇美,娘子若是方便,能否允我也去里面看看?” 楚姜一聽他打的竟是這主意,反問道:“府衙里閑人怎去得?” “如今某是您的車夫,該不是閑人了?!?/br> 楚姜卻納罕以他的本領,進個府衙該當不是難事,怎么還要跟著自己進去,不過如今二人有共同謀議,自也要應下他的這話,遂痛快應了。 “多謝娘子成全?!?/br> 她本要再說幾句,卻看阿聶十分防備地盯著車簾,想想便也作罷,捧著暖爐靠在琴幾上,從不時掀開的簾子能見到他玄青的布袍上不時有雨點洇開,不知為何,又生起了探究之心來,他究竟為了報仇都做了什么籌謀?他之后又要怎么殺陳粲? 可是她知道他不會說,那夜即便她如此逼問,他也并未詳談,只是一個虞巽卿撞來自己的刀前,令他不得已才與自己說了。 她胸中突然多出一股躁郁來,遂別開了眼去,闔目養起神來。 在轆轆聲中,冬雨也半點不讓勢,越發漲了動靜,有幾滴砸進車中來,濕了一片錦褥。 她受這雨勢驚擾也睜開眼來,看到車簾上濕痕明顯,放下暖爐撥開一點車簾,看到方晏的背上早濕了一片。 方晏聽到身后微弱的動靜,轉頭看了一眼,卻見只有錦簾翕動,他按在鞭上的手不由也跟著翕動了幾下。 他以為會聽到什么話,卻直等抵了府衙也沒有聽到她再開口。 “女郎,到了?!卑⒙櫬氏认埋R,撐著傘將人接下車。 方晏按著斗笠避開,似乎只是個盡心的車夫。 楚姜見他動作眸光微閃,正要帶著人走進府衙去,忽見不遠處也有兩架馬車悠悠過來,她眺目看了看車幌,低聲道:“那是虞氏的馬車?!?/br> 方晏本要卸下斗笠,聞聲便按著斗笠走近她幾步,“讓他瞧見我隨你一并進去?!?/br> 她心領神會,在府衙前隨意交代了幾句,等到虞氏的馬車停下才領著人進去。 虞氏的下人早便想虞巽卿通傳了楚姜在府門前,不等馬車停穩他便挑開簾子看了過去,正見楚姜身后除家仆護衛外,有道高大的身影與他們格格不入。 他蹙眉看了一眼,等見到那身影進門時扶著斗笠的動作才似乎猜到了什么。 “當日會稽一行,難道有楚氏手筆在?” 他凝住心神,深知楚氏行事,必有太子點撥之意,難道太子至今仍不滿虞氏的誠心? 扶他下車的虞七郎聽到他囁嚅,也向府衙門口看去,“父親是見到了什么?” 他撫了撫衣袍,語氣輕慢,“該是我們低估了西屏,恐怕他早便投了旁人了,徐氏一族,我們且還動不得?!?/br> 虞少莘也在婢女的攙扶下過來,聽不明白他的話,卻也不敢妄自開口,只是跟著他進到府衙去。 在前的楚姜剛入府衙便見到楚郁的長隨侯在門口,見到她便上前領著她從偏道走去。 “九娘,本說要等到虞氏來人后一并審的,只是殿下半個時辰前就帶著人來了,縣令不敢耽擱,已經審問了一半了,六郎囑咐小的領您去偏堂里聽,不要驚擾了殿下?!?/br> “除了父親,殿下還帶了誰來?” “左太傅、顧少傅、陸學士、陸司直……” 楚姜聽他念了一長串,便知太子對此也十分重視,又或是對虞巽卿十分重視。 “現下審問出了些什么?”她問道。 那長隨邊走邊道:“先審了那些賊人,他們招供說是徐西屏買通他們,讓他們去藥廬里殺人,還有生擒到的幾個在山中燒殺的匪徒,供詞也是如此,便又提審了徐西屏,他說了是虞詹事指使他所為,目的是什么,他一并不知,只說虞詹事以他家族要挾,若是他不從,便要毀殺他家族,府衙又才派人匆匆去虞氏催促了?!?/br> 他剛說完這句,就見虞巽卿帶著人匆匆往公堂里去。 楚姜腳步一停,余光看向了方晏,看他身形冷靜,又向長隨問道:“還問了些其他的嗎?” “陸學士問了一句,那夜他們幾百之眾為何只余到這幾十人?” 她眉梢微動,“他們怎么回的?殿下聽了又是什么反應?” “他們說是九娘您以黃金珠寶利誘他們自相殘殺,之后六郎便帶兵來了。殿下聽了只是笑,對郎主說九娘從來就聰慧過人,能利誘得他們自相殘殺也是尋常事?!?/br> 說著這長隨又似想到了什么,伶俐道:“左太傅聽了便打趣郎主,說是九娘全學了郎主去,那陸學士看著倒是有些驚訝,不過并未說什么?!?/br> 她提著步子向前,皺眉看向公堂所在,慢慢來到一處偏廳,長隨介紹道:“這偏堂本就是供貴人們聽熱鬧的,能聽清公堂,在此說話卻不會擾到公堂?!?/br> 他話音剛落,堂中果真聽到幾句話音。 一時此間眾人都不由屏息,方聽清是一女子在泣訴自己受到賊人的欺辱。 “民女剛被擄去,雙手便被綁住,雙眼被蒙住,關在一間臟臭的屋子里,每日只得一碗粗食……” 楚姜慢慢坐在一張胡凳上,聞言抬頭看向了身側的方晏,眼中竟夾了點促狹。 方晏無奈一笑,輕搖了搖頭,“好食好酒,凈室無塵?!?/br> 堂前又傳來了虞巽卿的聲音,楚姜聽著,與他昨日在劉呈眼前說的倒沒有什么不同,只是余了指出一句:“徐西屏此人,不得臣之忠心,盡襲臣之卑劣?!?/br> 此言一出,堂中眾人都忍不住笑意了,楚姜卻覺得此人十分狡猾異常,太子或許并不喜歡他,可是,他會需要一個小人在身邊,眼下,東宮信臣里,還沒有這樣的人。 虞巽卿一再在太子面前坦誠自己的卑鄙,或許早就挑了這一個空。 方晏低頭看到她蹙眉,手在她面前的案桌上輕叩了一下,待她抬頭看時,他便看了眼堂中其余的人。 沈當跟阿聶一直都注意著他,一看他似乎又要找機會與楚姜獨處,不覺默契地上前一步隔開了他。 楚姜忙拉住阿聶的衣袖,“去吧,采采在這里就夠了?!?/br> 一旁楚郁那長隨早看出方晏不是府中人,但是一觀楚姜,便知她有自己的主意在,得了示意便忙不迭地出去。 方晏待閑人皆離開了才緩緩走到她身后去,低聲道:“不必擔心,太子不會信虞十娘是去長安行商的?!?/br> 楚姜勉強點了點頭,卻又聽他道:“陸詡不是純良之人,顧晟也有卑劣之處,此二者討好上位者時,不至于像虞巽卿一般敢為萬般惡事,尚能守著三分良心做事,有他們在,太子不會重用虞巽卿?!?/br> 這句話實在解開了她的心結,正聽到公堂中傳來徐西屏的聲音,字字句句將虞巽卿時如何交代他的都說了出來,甚至提到了虞少莘,說她是夜間上船,像要隱藏行跡一般,便是送去長安攀附權貴的。 楚姜喃道:“有這一句,虞巽卿可是落了后了?!?/br> 他不推出虞十娘來,便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而推了出來,劉呈當然會懷疑他。 有水滴乍然落在了她頭上,她伸手觸了觸,余光便見他摘下了斗笠放在一邊。 她收回手問道:“他會不會有什么后手?” “不知,只看虞十娘了?!?/br> 公堂上響起了虞少莘的聲音,“殿下,民女精于陶朱之道,自以為不是什么暗事,只是家中高堂以為女子該當安居后宅相夫教子,民女實在不甘,這才求去叔父跟前,好在叔父憐憫,愿助我一程,況且民女早有婚約,怎會行不義之事?婚書在此,請殿下與縣令一觀?!?/br> 楚姜低聲嘆道:“虞十娘能被虞巽卿選中,還敢孤身一人攜巨資入京,話里該有幾分真意,值得高看一眼?!?/br> 隨著一聲落下,公堂中也傳來了一陣議論,不過還是楚崧的一句蓋棺定論了,“虞詹事在東山這事中或許是沒有插手的?!?/br> 方晏來到此處后第一次感到一絲輕快,“楚太傅這話有意思?!?/br> 楚姜也含了笑,“我父親清風明月,本也看不上污濁泥淖?!?/br> 而公堂之中,劉呈聽到楚崧也這么說了,思及楚姜是受害者,且還用得著虞巽卿,便也不再多說,便對那些匪徒以律法治罪,又念其迷途知返,與此事上功過能相抵消,卻還要審問他們身上犯下的其他罪孽。 方晏便笑問:“他們竟不將九娘說出來嗎?” “我答應了給他們黃金,就一定會給,他們的同伙都已下黃泉,無人能舉證他們是否有殺人之罪了?!?/br> 這話就是楚氏能保住他們了,他低頭能看到她輕揚的嘴角,一時間那公堂上的事竟也索然起來。 公堂上徐西屏開始陳冤痛恨,然而堂上眾人即便知道虞巽卿可惡,卻并沒有誰多說一句。 “事后,該以絞刑判他?!背朴频?。 方晏凝起神來,“依周朝律法,是該這么判?!?/br> 公堂隨即傳來陣陣嘈雜之聲,不多時聲響稍歇,響起了笑語,是劉呈的聲音,“虞卿往后馭下,該溫藹些了?!?/br> “不知巽卿兄是對此人做了什么,竟叫他行如此惡事也要陷害于你??!” 楚姜掩唇,“左叔父當真是不喜他,在殿下面前也要如此問一句,他一向可最是個親切的人了,不過這一句來得正好,徐西屏向六哥便求了一條,要他那妹子回家去?!?/br> 果真堂上又傳來了楚崧的聲音,“若是……虞詹事還是盡早斷了與此人的情分好?!?/br> “多謝伯安兄提醒,此事在殿下面前提起也是不堪,臣有一房妾室,當年是徐西屏硬要送來臣府中,以表我二人情誼,唉,聽他叱罵倒是臣搶奪良家了,臣這便回去將那婦人遣回徐氏,往后亦當自省……” 楚姜并不耐煩聽他后面冠冕堂皇的話,站起身來,“想來可憐的總是徐西屏那妹子罷了?!?/br> “當初,也是徐西屏自己將親妹送上的?!彪S著她起身,方晏后退了一步。 她也能想到,“之后呢,晏師兄,之后你要怎么做?” 方晏看她清凌凌的眼直向自己過來,覆在斗笠上的手暗撥了幾下,卻只沉靜道:“下一步,虞巽卿不會再敢來找你絲毫不自在了?!?/br> 楚姜想起他故意讓虞巽卿看見他隨自己進來,不知他怎會有這樣的定論,淡淡道:“師兄,世事無絕對?!?/br> “他見過我,卻不敢篤定我是誰,我或許是水匪,也可以是太子的人?!?/br> “可是你不是太子的人?!?/br> “九娘,我可以是?!彼蚯耙徊?,語氣循循,“而虞巽卿也怕我是,他看到我跟你在一處,更會猜疑害怕,他現在正如履春冰,從他沒有在最開始投向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在深淵前了,從此事之后,他行事不會如此大膽了?!?/br> 楚姜看著他的神情,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虞巽卿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搶著做貳臣? 他不會蠢到以為自己能要挾太子,陸氏迂腐清高,他們矜持才是尋常,可是虞巽卿種種舉動,無不顯示其陰毒,第一時間投向太子才是他的做派。 這其中,又有多少方晏的籌謀? 她見他眼中熠熠,終于暗自嘆服,卻又忽然蹙眉嘆道:“原來我父親初來那一年如此疲累,是有師兄從中阻擾?!?/br>